下死劲儿!
很快,萧淮的手就见了血。
一旁秦兴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动不敢动。
触目惊心的血痕,在太子殿下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
可月下却彷佛根本看不见,如同垂死挣扎的兽,死死掰着,似乎要撕烂一切,让血痕愈深。
秦兴已经觉得自己眩晕,死命站在原地。
翠珏在一旁束手无策,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树叶,从嘴唇到身体都哆嗦得厉害。
萧淮却依然只是看着月下,深深看着她。
终于,就在宋晋转过拐角,月下几乎就要哭出来的瞬间,萧淮松开了手,在她脱离他的掌控的瞬间,恶魔般低语道:“朏朏,记住孤的话!”
宋晋转过拐角,出现在几人视野中。
他彷佛没看到呆若木鸡的秦兴、依然抖得停不下来的翠珏,也没看到地上一片泥泞的红伞,没看到一切不对劲。
宋晋向前方萧淮行礼,平静的声音:“见过殿下。”
然后在萧淮的目光中,他走向一旁的月下。抬手轻轻为她拂去身上雪花,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她披上,温声道:“雪这样大,郡主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说着再次抬手为她拂去头上雪,护着她的发,轻轻戴上兜帽。
对着月下轻颤的唇轻声道:“郡主,咱们回家吧。”
宽大的兜帽,遮盖了小小的月下,她的眼中有泪凝聚。她几乎就要扯下兜帽,牵起他的手,离开这里!
去哪里不重要。
只要握紧他的手,离开这里!
好像,好像真的有海角天涯,可以容他们去一样。
身后,萧淮淡淡的声音:“宴已许久,也该散了!明珠,再会!”
顿时月下清醒过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贵为郡主,却既无海角,也无天涯。
月下攥紧斗篷,轻声道:“大人,咱们走。”
与宋晋,一前一后,离开了梅园。
他们身后,梅园安静。
萧淮静静站在雪中,好一会儿都没动。雪落在他肩头,他垂下的手,有血滴下。落在洁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秦兴再也顾不得了,上前道:“殿下!”
萧淮好似这才回神,一动就是一个踉跄,秦兴忙上前扶住。萧淮却甩开了他,向前几步,来到了那把泥泞中的红伞前。
他缓缓俯身,伸出玉白带血的手,温柔地捡起。抬起袖子擦拭伞上的泥泞,奈何越擦越脏。他目光一动,抓过身后披风,缓慢地,仔细地把红伞上泥泞一点点擦净。
雪下得更大了。
秦兴整个人都在打颤。
萧淮却一言不发,安静地,认真地,擦着一把已经破掉的红伞。
第99章
雪停了。
郡主府的马车行在街道上,比来的时候还安静。月下挨着宋婉坐着,宋婉说了一句什么,月下才回神,询问。
宋婉又说了一遍,月下点了点头。
宋晋安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在她身下的座位上。她挨着宋婉,过于近,超过了她往常习惯的距离。这是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刻意与他拉开的距离。
宋晋低垂的长睫动了动,目光上抬。
正与月下游移的目光相碰。
她避开了。
宋晋落在身侧的手蜷起。
月下越发挨紧了身旁的宋婉,四目相碰的那一瞬间,一个可能攫住了她:他可能会死!他真的可能会死!
没人比她更明白,萧淮实践自己意志的决心。
一瞬间她再次被喘不过气的压抑窒息住。
马车里更安静了。
到了郡主府,看着宋婉往翠竹轩去,月下并没有看身旁宋晋,只轻声道:“大人,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东边院子去,却见宋晋同她一起。
月下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东院而去。道路积雪早已被扫开,青石板道湿漉漉的。刮过的北风偶尔带起路旁瓦檐树梢上积起的雪,吹过月下脖颈旁竖起领上的狐狸毛,扫过她小巧的下颌。她却好似全无所觉。月下脑海中,前生今世翻涌成一片。
一路沉默中,宋晋把月下送到东院正房前。
月下转身,看向宋晋。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闪过今生沧浪园轻笑点出宋晋谜面的沈凌霜,闪过那夜他骤然推开她的力道......
可是,她想要!
占有,不松手!
闪过前生他出奉先殿的踉跄,秋狩猎场带血的嘴角.....
她.....她,不松手.....
闪过萧淮的决绝和狠厉.....
她,不松手
.....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
月下轻声道:“有劳大人,回去记得先把热汤喝了。”
有时候,关心是挽留。有时候,关心却是送客。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蜷缩,握起。他抬眸,轻轻笑了笑,慢慢道:“有劳郡主关心,臣的风寒早已痊愈。”
说完,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
风寒已愈,分房的理由不再存在。
这已是宋晋能说出的最——
他为臣,她乃郡主。再多,就是冒昧了。她,是这世上最不可冒犯的。
“如此,甚好。天寒多变,还望大人保重身子。”
听到郡主的话,一旁小洛子看了月下一眼。郡主的声音依然是软的,可当郡主这样说话的时候,客气中便带上了天生的贵重。郡主,再怎么和气,她永远是郡主。
宋晋淡淡笑了笑,躬身一礼致谢,退后两步,这才转身离去。
眼前的背影,同前生猎场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重合,重合。那日的皇后,没有资格挽留。今日的郡主——
月下突然开口:“宋大人!”
宋晋骤然一停,立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唇角挤出一个笑来,望着他道:“今日厨房做了暖身甜汤,大人一定记得喝。”
今日的郡主,没有能力——挽留。至于资格,她难道真的有?
似乎有被风吹起的雪扑到手背上,骤然一凉。
宋晋点头。
再次转身时,他的眸子黑得厉害。
来到西院书房,宋晋看到第一张椅子就坐了下去,好一会儿没动。星远送上火盆,立在一边,一时间有些无措。
厨房已把炖煮的冬日甜汤送了上来,星远小心翼翼从食盒中端出。下头有炭火煨着,甜白瓷的汤碗热乎乎的。
宋晋轻轻揭开。
看着眼前的热汤。
甜香气息氤氲,宋晋张开手,似乎想要握住。
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眸,漆黑。
这时时安匆匆进来,带来了一阵寒气。他顾不得去掉寒气,上前呈上了急递。
宋晋抬手接过,撕开了信件:
蜀地,宋氏族长宋简已至京外百里处。
宋晋轻轻放下信件。
时安这时也看到了信纸内容,顿时绷紧了身子:
麻烦来了!
*
随着宋简进京,京城局势再次动荡起来。
本已稳占上风的赵党改革迎来了最艰难的挑战。蜀地土地清丈已经停滞,谣言遍地,威胁着南方边远地区的安定。更南的地区,已有零星动乱传来。朝廷鞭长莫及,武备与兵力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北地,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武力稳定南蛮。唯有安抚,能够依靠的只有蜀地大氏族。
只怕南边一乱,北方始终虎视眈眈的俺达贡就会立即动作,东南的倭寇见状怎么可能不趁机作乱。
南方不能乱。
代表蜀地三大家族进京的宋简,诉求很直接。声称蜀地特殊,请求土地清丈暂缓,待到时机合适,方可推行。
时机合适?什么时机?什么时候合适?
一旦蜀地土地清丈暂停,只怕赵党改革就再也推行不下去了。利益受损的集团都虎视眈眈,只等有人撕开一个口子,就对改革进行反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即将入京的宋简身上。
永寿宫中
皇后听来人细数宋简种种过往,几次露出惊诧表情,细细询问。来回话的是蜀地祁国公家族二房派来的,显然对宋简此人了解甚深。
最后连一旁的郑嬷嬷都忍不住问道:“传言此人有弑父杀兄的嫌疑,可真?”
来人恭敬回道:“自然都是传言,无有任何实据。”
郑嬷嬷感叹道:“老奴就说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大逆不道,如有怎可能不受制裁!这样的传言到底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是宋家长父亲的宠妾,此女已疯了。”
皇后讥笑道:“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除了说几句疯话还能如何!世人拿强者无可奈何,唯有攀诬,自来如此。”
她显然是又想到了之前的荔枝风波和如今的屏风流言,说得咬牙切齿。
郑嬷嬷笑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局面,就得这样一个人才能破局呢。”
祁皇后也笑了:“可不是。恶人还得恶人磨!”
不仅京城贵人关注宋简此人,就是百姓仆役的话题也绕不开这位即将进京的宋氏家主。
“人还没来呢,宅子就先买下了!”
“听说里头拾掇得仙宫一样?”
“那可不!我二姨奶奶家就有人见过,里头到处都铺着地毯,连花园里都铺,随便一个碗啊盘啊的都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就连唾壶都是金镶玉的.....”
.....
被京城众人关注的中心人物宋简,这时候正在京城外最大的一家客栈,停留一晚,第二日就能进京了。
整个客栈都已被包了下来。
此时,客栈里静悄悄的。来往仆人俱都轻手轻脚。
就连客栈掌柜和小二也都学会了踮着脚走路,压着嗓子说话。这才短短半日,便都知道中间那位客房里的老爷,怕吵。
此时两人都在柜台后,悄咪咪看着前面那位蓝衣老者,正是楼上那位老爷的管家。
管家听来人回了京城最近的风向,点了点头。听到传言说宅子里到处都铺着地毯,管家老脸不由微微一笑:多可笑。
至于金镶玉的漱盂——
管家淡淡一笑:“咱们老爷可不用那些。”
说完,管家就转身上楼了。
进了客栈最大的那间套房。虽只住一晚,整个房间也已完全变了样,重新铺设一新。
屏风后的人才从床上起来,管家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自家老爷晚上常常睡不着,只有白日才能勉强睡上一个钟头,起床的时候,都是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一行美人轻悄悄捧着铜盆巾帕和香茶来到了屏风后。
管家在一旁等着。
就见屏风后的第一个美人奉上了香茶,然后第二个美人躬了背。男人用香茶漱了口,漱口水吐到了第二个美人身上。
第三个美人上前跪捧上盆,第四个美人在一旁奉上巾帕。
管家等着美人们下去,轮到他上前了。
洗漱更衣后的男人此时正对着大开的窗,透着淡淡厌倦的声音道:“外头连点绿都看不见,京城算什么好地方。”
管家应声。
背对他而立的男人依然静静看着窗外,好一会儿,伸手把窗子关了。转身,懒懒道:“说吧,又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男子一转身,就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看不出年纪。甚至蜀地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毕竟是外室子,直到宋家老爷正式认下他,一直都像鬼一样活在宋家那个庞大的宅子里。在大族里的鬼,不需要年纪。直到入族谱,宋老爷随口给了个年纪,根据族谱记载,宋简今年该是四十四岁。
苍白得厉害,久不见天日的样子。凤眼轻抬,透着厌倦,看着眼前人。
管家一一把最新打听的情况说了。
宋简轻轻嘁了一声,淡淡评论道:“无聊透顶。哪里都一样,都是一帮子又要名声好听又要钱的玩意.....”
管家应是,又道:“那位宋侍郎?”
宋简哼了一声:“所有不是人的东西中,最烦这样的。”
管家又应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连祁国公府都觉得棘手呢。”
“哦。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我跑上两千里进京,可不是为了跟废物玩的。”说到这里,他轻轻拧了拧眉,淡淡道:“希望在玩死他之前,还能有旁的值得人费劲儿的事儿冒出来。”
不然,时日漫漫,这人间真是难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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