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脸上画出一个笑,好像又找到一点趣味:“就跟他说,我有——大病!”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活脱就是一个疯子。
其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铺天盖地的绿色。
无声的匠人又开始更换冻坏了的草木。
这时候小塔一样高壮的阿宽挠了挠头,憨直道:“家主还是去见见吧,这位宋大人怪好看的。”
宋简停了笑声,像突然开始笑一样,突然没了一点笑意,好像刚才那个笑得厉害的人不是他一样。他撩起眼皮看阿宽:“你喜欢他?”
阿宽顿了顿,点了点头。
“喜欢他什么?”宋简再次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了。
阿宽想说,他觉得这位宋大人像——主母,像极了。那个画像挂满了蜀地宋家整整一栋楼的女子。只是这样的话,就是阿宽也知道不能说。
他只低声道:“家主还是自己看看吧。”
宋简苍白修长的手拍了拍阿宽:“成吧,看看去。”
阿宽悄悄看了家主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宋简大步转过花墙,到了待客的花厅。
他在门口突然停了步子。
跟着他的忠叔也立即停了下来。
花厅里一袭月白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他们而立,显然在看花厅墙上那幅蜀地山水图。
画上烟雾茫茫,到处都是苍茫湿漉漉的绿。画的是蜀地山雨后。
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莫名觉得他前面那幅巨大的蜀地山雨都是为了衬他。
立在花厅门口的宋简不自觉蹙了蹙眉头,他一面伸手去解身上玄色大氅,一面讥诮开了口:“有劳左侍郎大人久——”
那个满寒讥诮的“等”突然消了声。
大氅落了地。
正垂首伸手等着接过大氅的管家疑惑地抬头,惊恐发现自家大人一张脸——
他从未想过人的脸可以白成这样!
他从未想过还有比苍白更苍白的脸色!
宋晋在宋简开口时转了身,此时他静静立在蜀地山雨之中,淡淡看着前方的人,温和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见过宋家主。”
管家目光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又落回自家家主身上,他顿时更惊了:家主的唇在颤!不,不,不,家主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
许久,宋简才无比艰难地挤出一个“你”。
宋晋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声音:“宋晋,字子礼,户部左侍郎。”
宋简只觉得整个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在翻转,转得让他站不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等到他终于按捺下这种眩晕,重新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他那颗跟死了一样的心脏在狂跳,他引以为傲地自制力在这种狂跳面前简直好像一个笑话。
跳得他额际有了冷汗,跳得他手脚冰冷,控制不住哆嗦。
“你——”宋简再次开口。
宋晋轻声:“晚辈为蜀地土地清丈而来。”
不知哪个字彷佛针一样,扎得宋简整个神经都是一跳。宋简苍白的手克制地攥着手边的茶碗,慢慢道:“是了,土地清丈。”
他看向宋晋,很突兀道:“你怎么不喝茶?”
宋晋并没有动手边的茶碗,答:“晚辈不渴。”
不管是时安还是管家都是眼皮子一跳。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宋简。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
宋简脸上画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轻声道:“我也是。”说着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把话说完:“我从不喝别人家的茶。”
“晚辈不是。晚辈只是,不渴。”
花厅里一时间静极了。
谁也没有想到安静过后,宋简的话是:“你怎么不喝茶?”
时安:......
他终于亲眼见到这位宋家主发疯呢。
宋简又喝了一口,看向宋晋:“不喝茶,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小心翼翼地,试探。
让宋简身后的管家再次一惊。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自己会更震惊。
闻言的宋晋起身,“如此,晚辈告辞。”
说完一礼,竟然真的带着人离开了。
作为宋简身边的管家,忠叔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时看着宋晋离开的背影,震惊了。
宋简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背影,直到宋晋转过花墙,他突然站起来,快步追出了花厅的门,又骤然停下。
管家抱着大氅跟上。
宋简立在寒风中,苍白着一张脸。
管家把大氅为家主披上。
宋简开口了:“你,放下所有事,马上让人去荆州,查——”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面皮都在抖。
“查宋晋的——母亲,事无巨细。”
如同泣血的声音。
管家一凛,立即去办。
宋简始终站在原地,大氅下整个人都在颤抖。
京城所有人都在等这场会谈的结果,虽然都知道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到底能坏到什么地步,还是让人期待的。
祁国公府书房里就坐着期待结果的一群人。
此时听到来人回话,祁青斌直接笑出了声。
“等了快两个时辰,进去不到一盏茶就出来了!哈哈哈哈,这真是今年最好看的笑话!”
祁青宴也笑向祁国公道:“祖父这下子可以放心了,让孙儿说,祖父也不必这样亲自盯着了,该好好歇息才是。”
祁国公一张深沉的老脸上神色也松了松。
一旁山羊谋士捋着胡子道:“只等蜀地清丈彻底一停,属下就立刻让咱们在两湖和两江的人闹起来。”
“闹!闹得越大越好!让他们看看,宋晋这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丈量他们的土地多硬气,在宋家主面前就多软!咱们也找会写书的,会作诗的,会——!”祁青斌兴奋地脸都红了,却被祁国公打断:
“行了,什么作诗说书,这是国事!让陛下知道你这个样子,陛下会怎么想!”
祁青斌闭了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陛下还能怎么想?宋晋他们就差直接踩到陛下脸上了,把献太妃都气病了,陛下想他们死,陛下还能怎么想!”
祁国公呵斥:“谨言慎行!说了多少遍就是记不住!陛下是盛德君父,爱民如子。赵大人乃三代老臣,为我大周呕心沥血。就是宋子礼也是我大周能臣,百姓心中的青天,好官!陛下怎么会想他们死,说什么疯话!陛下肯定爱重老臣,爱惜能臣,奈何大局为重,就是有那么一天,也是陛下无奈,实在保不住了,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天下平稳为重!”
铿锵有力。
书房里其他人俱都点头受教。
只祁青斌低头的时候不以为然撇了撇嘴:皇帝姑父想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祁国公苍老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到这时候,咱们越要大局为重。咱们祁家不阻拦清丈,也是为百姓考虑的,只是正因为为百姓考虑才当大局为重!时机不成熟,一味改革,这不是作乱作祸吗?哎,待到这件事解决了,咱们祁家正该站出来,为陛下把这大周一十三省的担子挑起来!”
“国公/祖父教导的是!”
祁国公府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祥和的空气了,就连脾气不好的老太太,这些日子脾气都和顺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无事发生。
所有对峙好似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整个京城都被这种诡异的平静笼罩。
所有人都在等。
风暴的中心是最安静的。
这种安静正宣示着最后风暴的到来。
众人瞩目的蜀地宋家宅子也都在等。
宅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只知道他们家主在等。
家主从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哪怕当初在南蛮,他们都未见过家主这样等过——
等什么呢?
等一件事?还是等一个人?
宋简在等。
这日傍晚,跑坏了三匹汗血宝马的信,终于送到了蜀地宋在京城的宅中。
管家拿着封存的资料袋,不安地往内院走去。
内院中
宋简在等。
第103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脚步,一直到宋简内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压着步子,进了房中。
屏风前,紫檀木桌上放着那个莹润的白瓷罐,宋简坐在另一边。
闻声,他慢慢抬起眼,死死盯着管家怀里并不多的资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调查回的资料呈上。
宋简的目光轻轻一动。
他整个人却是静止了一样,一种无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触到油纸袋时轻轻一缩,然后再也没有任何迟疑,打开,取出内中信纸:不足五页,其中有四页还是官府所录其他人的供词。
属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页,寥寥数行。
第一条就是关于她的样子:面有疤,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条是她的来历:非当地人,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随外出做工的宋茂而归。
第三条就是她的生平:寡言,不与人交,其婆母甚恶之,动辄咒骂。其夫每醉,辄辱之,殴之,常年带伤。
宋简看着,整个人呈现一种去除生命力的冷静,同时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痉挛。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这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房中线香燃尽,紫檀木上白瓷罐发着莹润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宋晋如同一个静止在时间长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静静侍立。房外,冬日夕阳无限,笼罩天地。
官府的供词是旧年宋茂卖儿子引起的债务纠纷。村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异常沉默的女人会说话,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过半张脸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个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说买卖合同违背《大周律》,根据《大周律》142条、176条,当判无效。
最终她要回了儿子,时年,宋晋三岁。从此,本就在村中鲜少露面的人,更是连宋家院门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个怪人.....不过长得确实俊,要不然宋大茂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领回她来......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长得好又能干,可孝顺!估摸就是这回亲事娶坏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顺心呀,要是顺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听他娘的,好好娶个当地好姑娘,也不会闹到这样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们都是看着大茂长起来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顺!那么小就知道帮他娘干活,可能干!”
“卖儿子?.....那肯定是有咱们不知道的.....谁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来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谁背井离乡的,是不是?”
提供供词的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从来都不哭,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是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个外乡来的宋家娘子是哑巴的原因。
“打成那样,俺们听着都发毛,她怎么就能一点都不喊呢.....”
“她为啥不哭.....她不正常.....”
“见了人也不看人,平时也不跟人来往,她绝对不正常!”
“有时候就见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着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没有,你说她看啥?要咱们说,她可能能看见阴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个样打她?大茂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阳光冷冰冰照入窗棂。
管家低着头,静静立在一边。
宋简忽然动了,很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慢慢蹲下来,把寥寥几张字纸送入红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声惊呼。
原来是红炭得到字纸,火苗一下子扑上来老高,几乎笼住了宋简上方的手。
宋简依然是安静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那么看着红色火苗就着他的手慢慢把字纸吞尽。
管家紧绷着身子,再不敢开腔。
房中一时间有肌肤撩烧的味道。
宋简慢慢起身,来到窗边,他推开窗,外头是茫茫的绿。宋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外头那片绿,日光下他本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狈至极。他轻轻闭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铺天盖地的绿。
“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她凝视许久,对他道。
“我总觉得,草,未必是绿色的。”
她的声音真好听,怎么有人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不爱笑,可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来这么温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斗,都在争,只有她只关心草到底是不是绿的。
她的记性好的吓人,可偏偏就是记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却是一个走路都会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离开很久以后,宋简想起来都会发笑。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呀,笨得这么招人喜欢。
所以,她到底怎么从蜀地走到荆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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