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几个士族子弟死得也不算冤枉,南国有宵禁,只是不太严格。否则当初慕朝游也不能夜夜出游。
普通百姓夜不出门,老实待在家中也算安全。但那些士族弟子素日里就罔顾宵禁,四处夜游,寻欢作乐,被鬼物捉去吃了也是命中合该有此劫。
刘俭摇着比翼扇的手一顿。
王道容口中的赵爽是司灵监的监副。
需知,这世上有灵力的人少之又少。整个司灵监除了凡人小吏,真正能捉鬼办事的也不过堪堪数十人。在朝中实在是个不怎么不起眼的边缘机构。
司灵监虽然只掌鬼神,不问人世,在朝野中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它毕竟守卫着建康不受鬼神的侵扰。
若是大将军执意进京,身为监正的王道容与他里应外合,纵鬼伤人呢?
将王道容迁转门下,由赵爽接替他的监正之职,这明面上不能不说是一种优待。
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如此详细谨慎,看来陛下对抗大将军的决心十分坚定。
刘俭这些世家子,平日里虽常喝得酩酊大醉,一副不学无术的草包模样,但自小的生活环境,培养出他们趋利避害的敏锐嗅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闻到个中的蹊跷来。
想到这里,刘俭不禁又看了王道容一眼,见他神色清冷至极。他心里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问题在于陛下的调动到底是王道容始料未及,还是他有意为之?
难道说,这些时日来建康的鬼物伤人都是王道容所为?目的便是急流勇退,退出政治斗争的中心?
这个想法实在是把人想得太过阴暗了,一念即升,刘俭也不禁汗颜。他本来以为王道容今日是陪顾妙妃来的定林寺,这么一想,倒是十分耐人寻味了。
其实刘俭猜得也不能说错。
纵鬼伤人的确有王道容的手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却死香打破了阴阳平衡,导致建康怨气横生。
而横生的怨气又在一点点向慕朝游所在的佛陀里汇聚。
王道容今天来这一趟,为的倒不是顾妙妃,而是慕朝游。
他方才特地与道兰相谈过。建康周边的阴气正不断向城中汇聚,道兰担心若听之任之,恐怕会酿成大祸。
天上的日头正高,风和日暄,阳光明媚。
王道容脚步平缓,步伐稳当,乌黑的眉眼被日光一照,更呈现出松烟墨一般的明艳。
他乌浓的眼睫滤去深深浅浅的金色碎光,更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
于情于理,他应该杀了慕朝游。
却死香已经炼成,其实他早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她身怀变数,又乱他心曲。将一切未知的,不能为他所掌控的东西及时扼杀在萌芽时期,一直是他处事的原则。
他气质高华如神佛,却无不冷酷地想。
事到如今,他必须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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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游在看到王道容过来的那一秒,就趁势摆脱了刘俭的纠缠,快步走开了。一直确保自己远离了刘俭和王道容的视线她这才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安静地看着过往的香客。
刻意不见王道容,倒也不是对他还念念不忘,主要是怕刘俭又说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胡话。
她人想得开。
要说她对王道容全无感情了倒也不至于,人的感情又不是游戏数值,一夕之间便得以清空,但若说还日日萦绕于心,辗转反侧,又有些言过其实。
感情这件事,最初抓心挠肺,时间一长就平平。就像捱过一段阵痛。这世上哪有什么矢志不渝的感情呢。
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如今的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心有不甘。
托刘俭的福,接下来怕再遇到什么故人,慕朝游没敢再继续乱走,而是老老实实地陪着韩氏听完了整场俗讲。
韩氏听完俗讲并不过瘾,又逛了逛寺里歌舞百戏,一直到日头偏西,才租了一辆牛车,恋恋不舍地离开。
普通百姓租的牛车是露车,不过就是牛拉着个简陋的木板,车夫坐在前面赶着牛慢悠悠地走,后面好几个人摇摇晃晃地挤在一起坐。
魏冲坐在前,慕朝游和韩氏并一个大娘带着小女儿挤在后面。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堵在了山道上下不去。
一问才知道前面是有贵人的车驾,下山的车马和上山的车马正好堵成了一团。
慕朝游就在猜测是不是刘俭和王道容。
路一时半会儿走不通,那大娘跳下车跑到前面看了一会儿热闹。折回来大张旗鼓地说,“那是王家和顾家的车马呀。”
韩氏虽然平日里忙着酒肆里的活计,不太关心这些,琅琊王氏之名还是有所耳闻的。
“王家,是王大将军与王司空的那个王家?
“唉哟,”大娘跳上车,拍了一下大腿,“除了这个王家还能有哪个王家啊。”
韩氏也坐不住了,拉着慕朝游和魏冲就过去看热闹。只见弯弯折折的山路下拥挤着好长一条的队列,仆从牛车都拥挤在山道上。
那牛长得又俊又壮硕,车子垂着精美的帐幔。贵人们坐在车里,被车帘挡住脸,不漏出一点儿来。
仆从们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耀武扬威地挥舞着鞭子驱赶喝骂道边的行人。
韩氏跟慕朝游几个稍微躲慢了点,一鞭子就当头抽了下来。还是慕朝游眼疾手快把韩氏给拽了出去。
鞭风打了个空,仆役骂骂咧咧地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走走走!!”
外面动静大了点儿,让王道容注意到了。
他正在车上看书,不由轻轻蹙了蹙眉,阿笪过来问,“外面发生何事?”
阿笪探着头朝外看了一眼,回头笑说,“没什么事儿,车堵了,清人呢。”
王道容便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看他自己的。车帘垂下,挡住窗外的风景。
在仆从们的喝骂之下,拥堵的山道很快疏通,贵人们的车马转个弯,好似一条蜿蜒的长龙,隐没在了青青的山林间。
车队一走,慕朝游和韩氏几人这才又爬上牛车。
韩氏这才想起一事:“诶,阿游,前些日子来咱们酒肆的那个就是王家子吧。”
因为王道容长得好看,韩氏对他印象十分深刻。慕朝游微感不解,还是道了声是。
韩氏怅然地叹了口气:“可惜今日倒是没见着他。”
又闲聊了几句,这才止住了话头。因着地位悬殊,也无甚可说的,自始至终,连王道容他们几个的影子也没见着。
回去之后慕朝游也不曾将今日与刘俭、王道容的巧遇记挂在心,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这日一大早,慕朝游正在厨房里和面。韩氏忽然小跑进来说,“阿游,阿游,有个贵人点名要见你!”
贵人?
慕朝游一愣,擦干净了手上的面粉跟着韩氏走了出去。
难道是王道容?不应该啊。可是除了王道容她还认识什么贵人不成?
待穿过后厨,来到前堂,她心中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那个朝她眨眼微笑的少年竟是上次寺中一别的刘俭!
少年一点儿没不请自来的自觉,他喝得面色通红,醉醺醺的,双眼还是亮的,朝她笑说:“慕娘子,上次不告而别,这一次可算叫俭抓到你啦。”
慕朝游懵了一下,“你来做什么?”
刘俭更懵,含糊地说,“干、干什么?当然是和你说话了。”
“上次未曾尽兴,”少年眼神发直,笑得明媚,“这一日何不聊个痛快”
慕朝游细细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潮红,说话颠三倒四的,终于确信,这就是个醉鬼。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问韩氏。
韩氏说:“刚来呢。”
慕朝游:“来的时候就这样吗?”她指指刘俭。
韩氏:“也不知道喝多少来的,一来就说要见你呢。”
慕朝游:“不是特地来见我,是他醉得不轻。”
她话音刚落,刘俭身子一晃,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这就是个醉鬼。
韩氏傻眼了。
好在家里开酒肆的,遇上这种事儿也熟。就叫魏冲过来,三个人帮忙把刘俭抬到雅间的榻上休息。
慕朝游给喂了一碗醒酒汤之后就去后厨干自己的事儿了。
直到傍晚,刘俭才悠悠醒转。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他捂着脑袋坐了好一会儿。
一看周围的环境。
陌生的。
刘俭记得自己今早出门就到处喝酒,先去了平日里最常去的那家酒肆,然后沿着河畔喝了一圈儿,然后……
想不起来……
他倒也不在意,在榻边寻了自己的木屐套上了,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日光透过门户斜洒在前厅,刘俭手扶着楼梯被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
看到个清拔又纤细的身影,正弯腰在擦着桌子。
她头发不算长,就随便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襻膊搂起袖口,露出一小截小臂,正用力擦拭着桌上的酒渍。
夕阳照落在她身上,给她浑身上下都勾勒出一圈暖暖的,金色的毛边。
她动作很利落,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畅快。
刘俭不知不觉就认认真真看了许久。
待那人捧着碗碟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才适时开了口,“嗯?我怎么在这儿?”
慕朝游抬头看到刘俭,也不意外,把抹布往自己肩膀上一搭,“你醒了?”
刘俭抄着袖口从楼上踢踢踏踏地走下来,歪着脑袋打量她,“慕娘子?”
慕朝游说:“你喝酒了,来到我们酒肆,没讲几句话就醉死了过去。”
她很简单地解释说,“我们就把你扶到了楼上休息。”
刘俭笑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慕朝游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好说,“倒不是说谁的错,只是喝得不省人事总有点危险的。”
“你还难受吗?”觑着刘俭的神色,慕朝游客气地关心说。
刘俭:“头还有点儿疼,还有点肚饿。”
慕朝游:“我去帮你端碗面汤你凑合着吃吧。醉酒醒来不能吃太荤腥的。”
刘俭欣然应允了。
没一会儿,慕朝游就端了碗清汤挂面来,
刘俭定睛一看,见这水引饼挼得细细的,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汤色乳白,浮着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金灿灿的煎蛋。不免腹中咕咕作响,食指大动,口齿生津。
一口气便连面带汤吃了个一干二净。
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之后,刘俭还有点意犹未尽。
他有了精气神,将筷子一搁,说话难免又开始跑马,“多谢娘子招待,我还以为娘子不喜我呢。”
慕朝游飞快摇了摇头:“你想太多了。”心里还是有点儿心虚的。
她确实不太喜欢刘俭,但要说讨厌也算不上。
她很少讨厌一个人,感情变化也没这么浓烈。非要说的话,就像一个有点儿处不来的同事,背地里腹诽两句,见了面倒也能聊。
刘俭笑说:“只怕照顾我这个醉鬼,耽误了娘子正事。”
慕朝游示意他:“你倒不用担心这个,你看这店里——”
刘俭抬头一看,见斜阳的余晖冷冷清清的洒落在厅堂内,店里桌椅齐整,空空荡荡,只有临窗坐着两个衣着寒酸的人在对饮,桌上也仅仅叫了一碟姜片。
他有点儿惊讶。
他记得之前来店里的时候,这家店还是热热闹闹,车马盈门的,怎么短短一段时间不来这么冷清了?
“是出什么事了?”
到底是不是田家酒肆动的手脚还未可知,慕朝游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随口应付说,“前几天店里有批客人吃坏了肚子,但酒菜是干净的。”
刘俭顿时了然,“难道是同行暗中捣鬼?”
端起碗碟,慕朝游侧身向后厨的方向:“还不清楚。”
她实在很怕这人又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话,就存了些赶客的心思,正思索要怎么开口。刘俭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肢体语言,竟然站起身主动向她辞别了。
“出来了这么久,家里双亲该担心了。”刘俭说,“今日多谢娘子收留,来日定有重谢。”
慕朝游松了口气,也跟着客气了一下说谢就免了之类的客套话。
刘俭走后,又是几日的冷清。
韩氏日日坐在门边摘菜,眼看着客人都往不远处田家去了,气得眼睛都瞪大了。一连几日下来,差点儿要撸起袖子去与田家拼命,魏巴和魏冲好说歹说才将人给劝住了。
鉴于一直以来魏冲表现得都像个中二愤青少年,对于魏少年此刻表露出的冷静,慕朝游稍稍报以惊讶。
魏冲埋怨说:“阿游阿姊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只是没想到——”慕朝游挑拣着韭菜的黄叶,想了想说,“你会这么冷静。”
魏冲嘎吱扭断了一把芹菜,幽幽地说:“难不成阿姊以为我会和阿娘一样找人拼命?”
远望着魏巴一瘸一拐去拽韩氏的身影。
魏冲忽道:“我阿耶与阿娘都不容易的。他俩就不放心我,我哪好再给他俩添乱呢,只能平常多帮衬着,多干点活了。”
慕朝游抿了抿唇角,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也就这一阵的冷清,过段时间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魏冲立刻就笑了,少年人心气盛血气旺,一笑,露出一口白皙的整牙,双眼弯弯的,像天上的太阳横扫了方才阴霾,暖洋洋的,很蓬勃。
“守得云开见月明见月明这一句话好,那我就在这儿多谢阿姊你的吉言了,这两天也请阿姊多多担待些。”
两个人合力很快就把面前这一盆子菜摘干净了,魏巴端着篮子去洗,慕朝游拿了扫帚正要扫。
头顶忽地罩落了一片阴影。
刘俭从车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笑着走进了店里,“慕娘子,我又来找你喝酒了,你们店里可还有什么好酒?”
刘俭的到来实在有点出乎慕朝游和魏家人的意外。因为店里本来也就没几个客人,四人更是打足了精神来招待。
刘俭也不客气,吃吃喝喝,无所顾忌,醉了就唱歌,那动静简直声闻三里。醉死了就倒头大睡。
要说刘俭在建康城中,秦淮列肆,也是有那么一点名气在的。
有人说过他任情自在,有名士的风度。
每天一大早他驾着牛车就出了门,有时候是和谢蘅一起,王道容不太爱去,很少同行。
有时候是他孤身一人。
驾着车也不干别的,就在城里转一圈,看到什么新奇的就过去凑凑热闹。
然后就是去他常去的酒家喝酒,一喝就喝到日暮。
虽然是个世家子,但和周遭的酒客酒家都打得来。
有不少酒客仰慕他的家世与声名,他去那儿喝酒他们就跟到哪儿。
刘俭一连七日,日日都在魏家酒肆痛饮大醉到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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