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所居的揽芳院里,大红锦绸从屋门口一直铺开到了院外,房檐廊角处都挂上了红绸编织的花儿,沿着粗粗的柱子垂落在地,微风一吹便轻轻晃动,煞是好看。
卧房内,也已然全都换上了喜气的红纱幔,入眼一片艳丽。
姜姒一大清早便被丫鬟婆子们折腾起来,又是换衣又是梳妆的,一刻不得停歇,此刻坐在铜镜前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
红蕊今个儿也换了身朱红衫子,立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眼巴巴地瞧着全福夫人给姜姒开好面梳完头,脸上纠结的神色是欲言又止。
凤冠霞帔压在身上很有些分量,姜姒微微向后仰了仰酸痛的脖颈。
精致透亮的翠玉耳坠也随之前后晃动,凤冠上的金色流苏顺着发髻垂落在细肩上纠缠到一起,还未等打成个结儿,便被苍白瘦削的手指随手拂了下去。
“出什么事儿了?怎的这幅表情?”趁着还有些许歇息的空隙,姜姒遣了其余人各自散去。
待到卧房里只留下主仆二人,红蕊关上门,憋了一早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
“小姐,纳征的时候裴三公子不来也便罢了,许是伤还没好。可这都要成婚了,总归是得亲迎的吧?唤裴大公子来接是哪门子的道理!?”
在一向很是看好这桩婚事的红蕊口中,裴瑾一下子从原来的未来姑爷降成了裴三公子,地位岌岌可危,可见红蕊的不满。
姜姒忍不住揶揄一番。
红蕊跺着脚嗔道:“我是替小姐委屈。”
“而且我都打听过了,裴老爷并裴大公子,竟是昨晚才连夜赶回上京府里的。裴大公子么,长年随军驻守在千里外的青州,脚程慢些也属正常,而且与裴三公子又不是一母所出,就算不来都在情理之中。”
“可裴老爷是一直在临近的禹川府衙内公干的呀!离上京不过两三日的工夫驾车便到,作甚么昨晚才归家?”
“这不摆明了是不重视这门亲事么!”
姜姒倒是显得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轻声道:“裴伯父许是事忙?听说最近边关不太安稳,裴伯父又身居军器署要职,八成是在为此事忙碌。”
红蕊犹自不平,却也不想大喜的日子坏了自家小姐心情,便不再多言。
只是在红蕊没看见的时候,姜姒略微出神地望向窗台的方向,若有所思。
待到裴府的人再三催妆后,便是要出门了。
临出门前,姜姒却又犹豫再三,终是差使红蕊去姜父的书房中取一物随她出嫁一同带去裴府。
红蕊听完吩咐,没多说什么,一脸复杂。
只是没想到红蕊刚至姜父的书房门外,便见到姜夫人身边的冬青捧着约莫臂长的盒子已然候在了那里。
“夫人一早让我候在这里,说要是二小姐遣人来取便物归原主。”
红蕊小心地接了过来,入手颇有些重量,沉甸甸的。
从外面看上去盒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灰尘虽然被人擦拭过,但还是留下了些许岁月腐蚀的痕迹。
红蕊珍重地抱着手里的盒子,忽然就有些看不懂她们这位夫人了。
—————
姜府外,正是锣鼓喧天,处处张挂着红色的绸缎。
十里红妆,迎亲的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拜别姜夫人后,姜姒身着繁复的嫁衣端坐在轮椅上,被红蕊并几个丫鬟们簇拥着推出了门。
不似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模样,姜姒一向苍白的脸庞因着胭脂的缘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嫣红,却是少了一份冷淡,多了一份妩媚。
虽有头上的红纱遮挡,但姜姒仍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善意。
她一向不太习惯这些陌生而探究的视线,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身后的红蕊俯身悄悄道:“前面那个便是裴大公子了,他替姑爷来迎亲。”
红蕊似是顿了顿,后半句嘀咕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看起来比姑爷还要俊俏许多,就是气势忒唬人了,总感觉冷飕飕的,好歹大喜的日子呢,怎的也不笑一笑。”
姜姒侧耳听着,抬眼望向台阶下面。
隔着一层红纱有些看不真切,她只隐隐见着府外围了一支队伍,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上,身姿欣长。
姜姒想:那应该就是裴府的大公子裴珏了,幼时相处便少,如今多年未见,属实陌生得紧。要不是红蕊提起,她都快忘了裴府原有两位公子在。
“吉辰已到,请新人上舆!”是喜婆在催新人上轿了。
只不过,喜婆似是第一次见着坐在轮椅上出嫁的新娘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说瓢了嘴。
周围的空气沉寂了一瞬,又被随行的傧相打着诨儿炒得热闹起来。
姜姒抿了抿唇,想起府外的台阶是有斜坡在的,便想吩咐身后的红蕊就这么推自己过去,结果刚想开口便听得众人惊呼一声。
蹙眉望去,原是不远处的裴珏竟一个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下了马,朝着这边径直走来。
身后似乎有人拉着袖子想劝阻道:“不合规矩啊大公子……”却被裴珏侧身避开,转瞬间便阔步走到了跟前儿,向她递出手来。
姜姒垂眸。
眼前的手掌宽阔有力,虎口处附有薄茧,却又不似一般武将粗糙难看,修长的手指线条匀称,骨骼白皙如玉。
她掩盖在层叠嫁衣下的指尖微动,缓慢迟疑地放了上去。
唰——
出乎意料的动作让她一声低呼,却是被裴珏一把抱起。
姜姒微惊,突然的凌空让她有些不适,不自觉抓紧了身前人的臂膀。
恰好一阵秋风拂过扬起了头上的红纱,姜姒抬眼便撞进了一双璨如寒星的漆黑双眸。
无端的,今晨以来一直平静的心绪忽而泛起了波澜。
裴珏稳稳地横抱着她下了台阶,又小心地放到了轿撵上。
姜姒略有些不自在地端正了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裙摆,却不想低头的间隙,裴珏低声说了一句话。
姜姒微怔,不待反应些什么,他已然放下了轿帘。
两旁的锣鼓声更加热烈地响起,红色的轿撵微微一晃,带着新娘子启程了。
激昂的唢呐吹吹打打地在前开路,迎亲的喜婆跟在轿旁,笑眯眯地高声说着一篮子的吉祥话。
丫鬟们拿着一早备好的铜钱坠在队伍后方,满地的喜钱惹得孩童追在后面蹦蹦跳跳。
街道两旁的百姓们也都探头探脑地望着这支迎亲的队伍,指着那一台台的嫁妆,一脸好奇。
红蕊望着这番热闹的场面,面上也露出笑来。转头悄悄掀开帘子,想让自家小姐也瞧一瞧外面,却见到姜姒静静坐在轿中,清丽脸庞不见喜色,只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疑惑。
“小姐怎么了?”
姜姒摇了摇头,“无事。”
她只是在回想刚才那道清冽如玉石般的声音,才一时出了神。
——今日事急从权,无论稍后发生何事,裴家定会给表妹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事儿?
而且,他方才唤她,表妹?
从来习惯了只有裴瑾一人如此喊她的姜姒睫羽颤了颤,不自在地攥紧了袖子。
第4章 姑爷叫得可真亲切
因着裴姜两家的婚事,今日的上京城里可谓是人气十足。
长长的迎亲队伍里又是锣鼓又是唢呐,一路吹吹打打,绕着各大繁华的主街足足转了两圈才奔往裴府。
路边的行人闲来无事便也坠在后面凑份热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着花轿打趣,猜着新娘子是否此刻已在轿中羞红了脸。
只是,隔着一道帘子,谁也不知轿内的新娘子此刻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微微蹙起了眉,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姜姒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翻来覆去地思忖着方才裴珏所言到底是何用意。
什么叫做无论发生何事?
她略微静下心来,思及这段时日以来的种种,从和裴三郎一起遇匪,到裴夫人上门提出冲喜,再到之前收到的那盒点心……
零落的珠子串成线,之前一直被刻意压在心底的猜测隐约再次浮上岸来,可姜姒又觉得荒诞到不敢置信,一时之间只感觉心神都在随着颠簸的花轿而在空中晃晃悠悠,难以落地。
只是迎亲的路程再长也终会抵达终点。
花轿微微一晃,在裴府门前缓缓落地。
“请新人下轿!”喜婆高声道。
轿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不过片刻,姜姒望着被轻轻掀开的轿帘,还有那再次递至眼前的双手,不知怎的,突然心定。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当姜姒再次像个易碎瓷娃娃被裴珏抱在怀中一齐跨过火盆抱入府,再接着一路抱进喜堂的时候,已不像方才出府时那般不自在了。
只是待到新人行礼拜堂时,裴父所言还是如晴空惊雷般让姜姒呼吸霎时一屏。
“今日是我长子裴珏迎娶姜家幺女的大喜日子,恭请诸位来客见证,还望莫要拘礼。”
哗——
低声的私语瞬间炸开,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一直说是裴家三郎裴瑾和姜家结亲么?怎的突然换了个新郎官?”
“我就说哪有大哥替弟弟迎亲的道理嘛!”
“哎,自从上次出事儿今日裴三郎都没现身,你们说该不会是……”来客们私下互相悄悄使着眼色。
裴父端坐喜堂之上,自然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竟也不恼,只握拳咳了咳朗声道:“裴姜两家是多年交情,当年某厚颜为长子与已逝姜老兄约定秦晋之好,只是碍于儿女年幼才一直未曾向外言明,许是如此才引来误会。”
说到这,裴父摇了摇头,似是玩笑道:“说来那些流言实属荒诞。长幼有序,若我先为三郎定下婚事,那可少不了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偏心的。”打趣的口吻真真像极了慈父。
众人也不是傻瓜,在座的都是与裴府交好的人家,虽说裴父这番说辞着实勉强了些,可到底不好在人家嫡子的喜宴上拂了主家的面子,那不是没有眼力见儿么?
他们是来吃酒的,不是来结仇的,有什么八卦待吃完酒再回去与自家夫人说道说道也是一样的。
于是,刚才还略微尴尬的气氛,转眼间便成了满堂的其乐融融。
只是盖着红纱正襟危坐于一旁轮椅上的姜姒闻言却是注意到,从始至终,裴父都未曾提过裴三郎如今身在何处,为何今日不曾赴宴。
又为何,新人拜堂的上首那两把圈椅中,本该是当家主母裴陆氏所坐的位置,此时空无一人。
姜姒眼睫颤了颤,直直地望向喜堂上首那方空位,愣愣出神。
在红纱的遮挡下,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如隔云雾。
————
处处张贴着大红喜字的卧房里。
本该一片喜气的屋子,如今却是气氛沉沉,直叫人呆在里面透不过气儿来。
“小姐……”
“不对,应该唤少夫人了,您还好吗?”
其余的丫鬟婆子们被打发走,新房里此刻只剩下主仆二人。
红蕊小心为姜姒卸下沉重的凤冠安置到一边的梳妆台上,转过身,目露担忧地望着自刚刚拜堂起就一直沉默无言的自家小姐。
桌上的香炉里熏香袅袅,姜姒一身繁复的嫁衣端坐在铺满了桂圆花生的喜床上,似是有些出神。
红蕊瞧着这番景象,心中直叹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本来一桩好好的青梅竹马的姻缘,怎的突然就变了味儿呢?
裴大公子就算再好,就算是全上京城里最让待嫁的姑娘们期盼的夫婿人选,可与自家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终究是裴家的三公子裴瑾呀!
也不知道姜夫人是否知道今日之事?
或许是知道的吧?
不然,就姜夫人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要是晓得裴家乱来这一遭,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儿呢!
红蕊这边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一道微哑的声音传来。
“红蕊,你说,裴表哥他伤势痊愈了么?”
她忙从一旁桌上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却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今日的事儿也着实把她给惊住了,到现在还有些懵懵的回不过神儿来,只好道:“老爷和姑爷还在堂上待客,一时半会儿怕是脱不开身。不过,方才我也听外边儿的裴府丫鬟们说,姑爷提前跟她们打过招呼了,会提前回这清涘院来,不会让少夫人……”
红蕊顿了顿,终究觉得哪里有些变扭,还是改回了称呼道:“不会让小姐多等的。”
“到时候姑爷定会和小姐将今日之事解释清楚的。”红蕊揣摩着自家小姐的神色安慰着。
姜姒听见这番回答,却捧着热茶并不言语,目光飘远,似是在走神儿。
茶杯里热茶白气氤氲,慢慢飘散至半空,将所有的表情遮掩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
门外传来一道尚有些陌生的清冽嗓音,“阿姒,客人都已送走,父亲唤我们同去祠堂。”
是裴珏。
姜姒恍然醒过神,瞧着红蕊将人迎进门。
来人身姿欣长,如瀑的乌发被白玉簪绾在脑后,只余几缕垂落肩头,在姜姒看来有些过于艳丽的大红婚服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俗气,行走间衣摆如流云,倒像是沾染了红尘的仙人。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自多年前一别之后的初次正式重逢。
裴珏虽是裴父的嫡长子,可自幼丧母,与继室裴陆氏所出的裴瑾许是非一母同胞的缘故,并不亲近,自然与姜姒也相处甚少。
后来,只听得别人说裴家的大公子不知因为何事与裴父起了龃龉,竟弃文从武去了远在边关的青州,虽短短数年内便搏得了一身功名,但自那时起便也常年随军驻守于青州,甚少归家,姜姒便也不曾有机会再见过。
而这回没了红纱的阻挡,当裴珏缓缓走近时,比起那俊美的面容,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双如水中冷月般的眸子,直直地撞入姜姒的眼中。
她微微移开了视线,红蕊见状在二人之间瞧了又瞧,会意地上前,却被裴珏先一步握住了轮椅的推手。
“我来吧。”
姜姒只觉衣摆晃动间,似是有淡淡的雪松气息沉浮在四周,冷冽却温和,像是裴珏此人一般让人琢磨不透。
她感觉身下轮椅被小心推动,接着,耳边传来一道清隽嗓音,声线微低。
“关于今日之事,虽事急从权,终究对你不住。”
“父亲在祠堂等着我们,有些事,你有知晓的权利。”
二人朝门外祠堂方向而去,让紧跟在后面的红蕊心里直泛嘀咕。
阿姒,阿姒,姑爷叫得可真亲切。
不知道的还以为和小姐有婚约的本来就是大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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