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当时也应了,外婆其实心里也有相看好了的人家,就差去家里要和离书。结果爹一求上门,娘又心软了,带着咱们就回了家。外婆那回是气得狠了,把娘用的东西全扔了出来,让娘一辈子都别回去了,以后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黑豆回忆完旧事,面上有些郁郁的。
李妍年看着他没有吱声。当年他还不满十岁吧,那样的年纪亲眼看着妹妹濒死,爹娘争吵,外家反目,如同一个扯线木偶一般,无助地随着大人们的情绪四下游走,又会是怎样的惶恐。
她小心问道:“哥,你当时觉着害怕吗?”
黑豆楞了一下,像是在仔细回想,半晌才点了点头:“我其实心里怕极了。你那时候病得厉害,小脸烧得滚烫滚烫的,娘整夜拿沾了水的帕子给你擦脸都没用,哥真怕你就这么死了。夜里总是要伸手摸一摸你身上还有热气,才敢合眼睡一会儿。后来娘带着咱们回了外婆家,终于有钱请大夫来瞧你,你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几个舅舅也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新衣服穿,娘再也不用整天干活,我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好了,一点都不想娘回爷奶家去。到后来爹上门来接娘回家,我都不敢抬眼看他,怕爹瞧出我的这点心思。”
李妍年安慰地拍拍他的手:“你是心疼娘……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话音一顿,接着问道:“那后来呢?咱家既然现在已经搬出来的,肯定是爹跟爷奶提了分家的吧?”
黑豆点点头:“回来以后也不知道娘是怎么跟爹说的,过了几天,爹就跟爷奶提了要分家。爷奶当然不肯,大房三房也不肯。后来爹就请了族叔过来,叫我带着你,还有荷花他们几个到屋后头玩。几个长辈在堂屋里说了一下午,我在屋后头都听见咱奶叫骂的声响,又摔盆子又摔碗的。我就担心这次分家大概又要分不成,没想到那天傍晚,爷奶就把咱们一家赶出了门。”
李妍年心想就这么个分家法,一家子都闹得撕破脸了,也难怪李洪山和张三娘死后,李家长辈对二房三个孩子一直不闻不问的,大房和三房这么趁火打劫,想来也是宿怨积深。
“爷奶这么狠心?是因为族叔做主分多了家产吗?”
黑豆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摇头说道:“族叔来了也只是劝爷奶为着底下儿女着想分家,怎么分族叔就不愿管了,毕竟是爷奶自己的东西。咱奶那个人,闹起来谁都吃不消,要分家已经是要了她的命了,没了咱爹,谁来白白养活大伯三叔两家?哪里肯分多少东西给爹娘!结果当年就是一卷包袱,给了几个破碗,就把爹娘赶出来了。”
李妍年心说李洪山大概就是个捡来的,这做爹娘的心也太黑,不给东西也就算了,快晚上了,还分家当天就把人一家子给踢出来了,也不给人缓一缓,连找个落脚的时间都没有。
黑豆越说越气,妹妹是年纪小不记得小时候吃过的苦头了,自己可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族叔看爹娘实在可怜,晚饭没得吃,还拉扯着一大一小的,就发善心带着咱们回了他家。后来族叔借了爹半吊钱,买了咱们现在住的这屋,破是破些,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处。然后又给爹在镇上找了个活,娘就待在家做些绣活拿镇上卖,起早贪黑得做了两年,爹娘才把欠族叔的账都还清了,后头又慢慢存下三亩田。”
李妍年问:“那个族叔呢?还住在村里吗?他好歹帮过咱们一家,等日子好过了,咱们得替爹娘上门去谢谢人家。”
第十一章
初定赚钱小目标(5)
“半年前和爹娘一样,被洪水冲走没了。家里倒是还有个婶婶,带着个弟,叫阿宝,年纪比你大两岁,在刘先生私塾里读书……”
黑豆忽然断了话头,李妍年不解地看向他,他干笑了下,继续说道:“原本娘没走的时候,和哥说过,要送哥去刘先生那里读书认字,跟阿宝刚好能做个伴。哥这个年纪再上学已经太大了,是婶婶给咱家牵的线搭的桥,刘先生才同意了的。只可惜后面咱家出了事,私塾是去不了了,村里人都说咱家不吉利,谁碰谁死,说族叔一家,就是被咱们家给克死的。”
李妍年忍不住骂道:“胡说八道!咱家要真这么灵验,怎么不见爷奶、大房、三房遭报应啊?”
黑豆脸一下子就黑了,皱着眉头说道:“二妞,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李妍年心想前面听着话音,黑豆不是这样愚孝的人啊,至少在对李洪山分家那一段故事当中,黑豆给她的感觉就是已经对李家不抱任何希望,也不存任何好感的。
她抬头试探道:“哥,难道你还想着以后回爷奶家?”
黑豆摇头否认:“爷奶没把咱们当亲人,我带着你们回去干吗?爹娘吃过的苦头还不够?”
李妍年放心道:“那你还那么说。”
“你不知道,村里人嚼舌,光是孝顺两个字就能把人给压死。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是说婚事的时候,咱们家名声已经成这样了,你再乱说话惹出什么闲话来,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李妍年嘻嘻笑道:“哥你可真是吓我一跳,不回爷奶家就好。他们不稀罕咱们,咱们也不稀罕他。刚刚那话我不就是跟你说说嘛,出去了会小心的。”
嫁人这事,黑豆就自己慢慢想吧。至少李妍年自己,是一点都没有这个心思,赚钱都还来不及呢。
不过黑豆这个想法,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李妍年想定主意,笑道:“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李家村?咱们一家三口在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亲人不像个亲人,名声又不好。有谁碰谁死这么个说法,以后这个村里还有谁敢跟咱们家结亲的?哥你过了年也十五了,眼下是家里没钱,没想过婚事这一茬。你仔细想想,要是咱们家现在有钱,你觉着有哪几家愿意把女儿给你的?”
黑豆被她毫不遮掩的话惊吓到,一个姑娘家,说起婚嫁来一点都不害臊,就跟说明天早上吃啥呀一般自然,眉头就又拧成了股绳。
李妍年看出他的不赞同,决心不惯着他,以后自己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还多着呢,自己这个保护欲旺盛的土著大哥得先学会适应。
“哥,你先别急着骂我。你再想想,就咱家这样的情形,后头还有我的婚事,毛豆的婚事,你觉得谁家愿意和咱们家结亲?”
黑豆被她问住,想了半天,终于无奈地摇摇头。
李妍年得意道:“所以咱们得找着机会离开,最好是去大一点的地方过生活,你跟毛豆两个去上学堂,我就负责赚钱养家。到时候谁晓得咱们家在村子里的名声,你们看中了哪家姑娘,妹子就请了媒婆给你们提亲去。”
黑豆不同意她赚钱养家和说婚事那一段,他才是哥哥,再怎么没用,也不该让妹妹一个人担起养家的重担来。但妹妹有句话说的很对,这村子,他们的确是待不下去了。除去红豆毛豆两人以后的婚事不说,还有红豆身上这个大秘密,要是被村子里的人看出点什么,真的有可能会把妹妹当做邪祟给烧了。
他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走是该走,只是咱们没有公验,又能去哪里?”
公验?
李妍年一脸茫然,听完黑豆的解释简直想死。竟然还有路引这么科学的穿越设定在?!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个时代是不兴老百姓没事到处闲溜达的,出趟远门都得去里正那里办公验,也就是传说中的路引。上头有公验人的姓名样貌,家住哪里家中有哪些人等基本信息以外,还得写清楚公验人哪年哪月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在外期间家中赋税又由谁担保缴纳等。
这要是没有公验在身就进城门,那可是要落一个私闯津渡的罪名,被城门守军抓起来收监的。另外,有公验成功进了城,也不是之后就万事轻松再无麻烦了。公验上头一般都写着公验人在城里的停留时限,也就是哪年哪月之前就必须回乡去。这万一碰上点事情耽搁住,该办的事情还没办完,公验人还得及时去当地衙门办理归乡延期。不然在规定的时限内没有返乡,一旦被官府查住了就是逃籍的重罪。可见官府在户籍这一点上查得十分仔细,管理很严格。
她顿时跟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倒在床,感觉身体被掏空,第一个赚钱的小目标“离开李家村”就这么自然流产了。
黑豆见她一下子没了精神,连忙安慰道:“公验的事情,放着我往后再想想办法,反正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李妍年心想也是,路费都还没着落呢,的确是急也急不来。
“不过二妞你说得也对,咱们家名声上就矮了别人半截,要是再不找个靠山,以后家里出点乱子,都没人肯为咱们出头。”
李妍年黑人问号脸,自己说过这个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黑豆沉浸在自己的发散思维里,继续说道:“出了年,等山上的雪化了,咱们带上毛豆,一起去一趟外婆家。”
李妍年迟疑道:“外婆肯理咱们吗?娘走了快半年了,外婆家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黑豆叹了口气:“外婆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这边的事情。”
隔着一个山头而已,发了洪水这么大的事情张家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李妍年对黑豆的说法保持怀疑。
“自从那次外婆生气,说要和娘断了来往,外婆就再也没来看过娘。娘后头托人带过几次东西送回娘家,都教外婆给扔出来了。村里人都笑娘是没娘家的人,再托人送东西,也没人肯豁出脸去。渐渐的,两家就都断了消息。”
李妍年无法理解:“娘为什么不自己回去求个情呢?母女俩哪来的隔夜仇啊。这外人传话到底不靠谱!”
黑豆楞了楞,半晌才幽幽说道:“可能娘觉着没脸,不敢去吧。”
这张三娘也真是!李妍年无力吐槽,点了点头:“哥,那就听你的,好坏咱们都替娘走这么一趟,问出个结果,也好让娘走得安心。”
既然要出门做客,兄妹几个身上也得有件像样的衣服。而且他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也实在是该修修了。这么一算,要花钱的地方还真不少。哎,希望这次倒买的宣纸能卖出个好价钱吧!
第十二章
是福不是祸(1)
出了年,隔壁李大叔说要到镇上卖些年前攒下来的皮货,黑豆和他约好了,到时候坐他家的牛车。到了赶集的日子,黑豆就拿蓑衣裹着那三刀宣纸静悄悄地出了门。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李妍年心里急得跟有耗子拿爪子挠似的,偏偏这天毛豆嘴巴还多,隔一会儿就问她大哥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李妍年心说自己也想找个人问问呢,怎么到这个点了,天都快黑透了,还不见人回来!隔壁李大叔可是下午就到家了。
可别是那三刀宣纸惹出什么事来。
第一次拿未来大工业化的产品来弄钱,李妍年自己心里也没底。两姐弟也没心情拾掇晚饭,随便弄了点稀饭,就着野菜吃了点。就这么等到快上梆子的时候,李家门板上终于传来了两记敲门声,落在两姐弟耳朵里简直亲切极了。
“一定是大哥回来了!”毛豆瞌睡虫一下子跑了个光,激动地要往外跑。
李妍年连忙按住他:“你给我乖乖坐着,姐出去看看。”
说着不顾毛豆高高撅起小嘴,几乎能挂油瓶的样子,李妍年搂着破袄出来应门。
暗夜中,虽然急切,她语气却是格外谨慎:“谁?”
“是我,外面冷,进去了再说。”
听到熟悉的嗓音,李妍年心头一松,连忙拔了门栓放黑豆进来。
“哥,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李妍年又喜又讶,见黑豆头上,肩膀上都落了不少雪,心疼坏了,赶紧把人拉进门,一边拍一边抱怨:“哥你的蓑衣呢,早上不是还带着出了门的?”
“哎,别提了,遇上个扫把星。”
黑豆无意提那一桩倒霉事,露出个献宝似的笑容,让李妍年看他身后背着的大包袱。
“二妞你看,这都是这趟出门得来的……”
“嘘,进去再说。”
两兄妹仔细关好了门,黑豆率先背着东西进了屋,自然又得到了小弟的一番热烈欢迎。
“好了好了,豆啊,你去把打火石和油灯拿来,赶紧的。”
毛豆不解:“拿这些干嘛?家里又没油。”
黑豆嘿嘿一笑:“叫你拿来就快点拿来,哥买了桐油。”
毛豆顿时眼睛一亮,一下子从床上弹起,熟门熟路地在灶台边上摸到了打火石和早就没了用武之地的油灯。
李妍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油灯这个东西,好奇地观望了一下,只见黑豆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掏出一罐子桐油来,倒了些在油灯里,又拨弄了两下灯芯,打火石啪啪两下窜出个火星,原本只靠着月光和雪光依稀能辨物的小屋里顿时有了光亮,虽说和现代的灯光没法比,好歹也算是鸟枪换炮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了。
毛豆显然比她更激动:“哇,终于又能看得见了。”
然后毫不意外地被兄长和二姐同时白了一眼,黑豆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面上却是带着笑:“说的好像你以前眼睛都是瞎的。”
毛豆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一边推着黑豆赶紧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哥,你都买了些啥回来,快拿出来看看。”
“好嘞,你别急,哥这就给你拿出来啊。你看看,这是什么?”
黑豆晃着一小包油纸包着的点心笑道,毛豆顿时馋得口水直流,好在黑豆没有存心戏弄他,只逗弄了一下便把那包点心扔给他了。
毛豆这个年纪是最爱甜食的时候,得了一整包蜜枣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似的,心满意足地坐到一边吃了起来。
黑豆这才压低了些声音和自家妹子说道:“那三刀纸,在杜家庄上卖了这个数。”
他伸出四个手指比了比。
李妍年心道,四两银子?那三刀纸差不多是卖了六七百块钱,可她进价才不过五十来块钱,一百倍的利润!
她不由惊呼:“这么多!”
黑豆摇摇头,语气十分可惜:“不算多了,要是纸都好好的没被顾家的那个混蛋少爷弄脏了,还能卖更多银子!”
李妍年这时才发现黑豆左眼眶下有一小块擦伤:“怎么回事,哥,他怎么你了?”
黑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老实说道:“哎,没什么,就是离了李家庄往杜家庄走的路上,被顾家的马车给撞了一下……”
李妍年又是一声惊呼:“被马车撞了,严重不?哥你身上还哪里疼?”
黑豆心中一暖,缓了面色:“不碍事,路上都是雪,摔了也就是擦破了点皮。就是可惜了那几刀纸,和蓑衣一起滚到雪水里毁了,最后救出来的也就一半都不到,不然还能再多卖些银子。都是我没用,没把东西给看好了……”
李妍年松了口气,被马车撞了可不是件小事,人没伤着就是万幸了,要是黑豆刚好滚到马蹄下……她简直没法想象会是个什么后果。
“哥,没事。纸没了我下次再买就是了,四两银子也够咱们家用一段日子的。我现在想想,这纸弄脏了也是一桩好事呢,你想啊,才那么点纸就卖了四两银子,你要是再多弄些去该多扎眼。对了,那顾家撞了你又是怎么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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