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井源一个半个小时后回来了,换了身衣服,身上带着沐浴乳的味道。他把车开进医院停车场。早餐摊出得早,他带了煎饼果子和豆浆,王雅蕾的那份是两个蛋不加葱。两个人坐在休息区吃早餐,加糖的豆浆喝下去,都有点精神了。
“有烟没?”王雅蕾问。
她没什么瘾,一般加班的时候会抽,也只用来提神。
齐井源递过来一包红色的万宝路。
“抽那么凶?”她笑着抽出一根。
“别人送的。我也不习惯这个。”齐帮王雅蕾点燃后,自己也拿了一根。
王雅蕾吸了口后咳了两声,她不习惯,又抽了一口后按了。齐井源抽了一口后也受不了,就拿在手上。这两个人都不算嗜好,多数是工作需要。
“怪可怜的。”
齐井源忽然说了一句,走到垃圾箱旁把烟头按了。凌晨的天色还是暗的,烟头飘了两下火星,“身体都搞坏了,身边也没个人。”他说。
王雅蕾想到他在病床上还倔得要命的样子,“大概就这种性格,工作比命重要。生活里估计也是又折腾别人又折腾自己,受得了的女人不多啊。”
齐井源没搭腔,就笑笑。王雅蕾觉得有点口渴,她看到一旁有贩卖机里有咖啡,于是就去用手机扫了两罐咖啡和一条口香糖出来。那两个小小的金属罐落在槽里的时候,王雅蕾脑子里忽然过了一下李尘的手搁在额头上的样子......
喝完咖啡,又嚼了两下口香糖,她就去挂号了。李尘会在早上看个专科门诊。她以为自己到得已经很早,却没想更早的老头老太太那么多。
李尘不是中国籍,看病使用护照。
护照被他收纳在手包的一个袋子里,他拿护照给王雅蕾,又从钱包里掏出了信用卡,告诉她密码,大约已不想再多欠一点人情。
王雅蕾看到钱包里有一张孩子的照片,大概三四岁,小小的一个小人儿坐在粉色摇木马上。王雅蕾没看清楚,钱包又合上了。
门诊第八位看上的,王雅蕾代李尘去的,先开检查单。CT 拍片当天能做上,核磁共振得约后几天,那就先开 CT,其他的等李尘回住的城市再做。
从观察床上离开,齐井源问护工借了一个轮椅,李尘很不乐意,医生则坚持让他坐着过去,被吐槽了几句后,李尘妥协了。
齐井源的坏手可以慢慢开车,但推轮椅是在有点勉强。王雅蕾怕再带上一个伤员,就自己去推他。不知是轮椅好还是李尘体重轻,推出一条走廊也不觉得吃力,后来看到一个护工,再交给他来推。
一路上气氛有点古怪。
李尘和王雅蕾是同事,但眼下工作关系二人该避嫌。李尘不愿意欠她人情,她不能让李尘知道自己和齐井源的关系,现代人很难不戴有色眼镜看供应商和客户关系,更况且还是来审计的。齐井源是个聪明人,知李尘现在还不知他和王雅蕾的关系,于是一路不和王雅蕾说话,最多和李尘简单说上几句。
李尘拘谨得很,齐的耐心却极好。这不由让王雅蕾想到了他说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女性的事,她留意了他看李尘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一脑袋什么庸俗的事儿。
到达 CT 检查室的门口时,前面还有几个人。三人就在等候区里等着。过了八点,王雅蕾才给审计组的小姑娘发信息。早来也是等,不如让她们有时间吃早餐。
到了八点半,三人电话各自响起。到了一定职位的苦楚,便是没有资格安静生病。
李尘坐在轮椅上,打电话没法避开,就在原地接电话。王雅蕾看见他用老式手机,智能触屏也没有,确实只来打电话。他坐在轮椅上简短听汇报,还是茶水间里的低气压。他恢复点体力便又有高管模样。王雅蕾支起了耳朵听,是另外一家子公司的事情,情况并不顺利。
“我一会儿让小李改签机票,麻烦你帮我订今晚的酒店,跟你们一个酒店,一天就够了,后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他说。
齐井源则走远了几步,在距离十来米的地方跟同事打电话。
他是个不错的老板,说的应该是工作,表情却是柔和放松的。他没睡好但精力还算旺盛。王雅蕾想起他朋友圈中的健身照,不是摆拍。
王雅蕾也接了一个电话,工作上的常规事,她发微信给助理交代待办事项。她说要晚点进公司,也没提在医院和李尘的事。
刚挂了电话,一个电话又进来。
那个号码没记录,但看着眼熟。王雅蕾接起来一听声音就知道,乖巧地叫了一声“阿姨”。
对方是姜程的妈妈。
学生时代和刚工作那会儿,她经常去姜程家做客,姜程搬出来就少些。
姜妈妈很喜欢王雅蕾,也帮忙张罗过对象的事儿。都是长辈看来不错的人,经济或社会地位至少占一样,银行中层、公务员或者教师,跟姜程没配上只是因为身高不到一米八。目的也都是直奔主题而去。
这种时候王雅蕾也会感叹两辈婚姻观不同,只是没像姜程那样直白罢了。
姜妈妈和她闲聊几句,王雅蕾就听出来了――姜程跟家里又闹矛盾了。
“就给了几个人让她看看,也不是非要在这里头选一个,就是担心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哎,蕾蕾啊,你见到她也帮我们跟她说说啊,这事儿你比她明白多了,你看你都不用爸妈操心的。”
这话听得王雅蕾心中苦笑。她把老舒撕了的事儿,连自家妈妈都怪她冲动。
“一个人的苦,不到生老病死不会体会到的。你们这个年纪是真不知道……”
电话那头又补了一句。
王雅蕾没有做声,却不由自主看向不远处的李尘――40 岁,没秃,头发不算浓密但白头发真的很多。大概是颈椎病发作的缘故,他的背比起办公室看见时驼,背影看起来 50 多岁也不为过。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挪开视线,看向附近的液晶屏――黑底红字翻出李尘的名字,一串字母,她不得不匆匆收线。“好的阿姨,我这儿有点急事啊,我会跟她说的……我回头来玩儿啊。问叔叔好,阿姨再见!”
见王雅蕾走过来,李尘也看见液晶屏上的名字,想要从轮椅上起来。
“就这几步,我走进去。”他说。
“就这几步,再摔了……”王雅蕾学医生口气。
齐井源还在另一头打电话,这里的二人却有点杠上了。王雅蕾觉得这个人让人搓火,正想下一句怎么吐槽,审计组的女孩子到了。
“老大!”小李叫了一声。小组都到齐了。
里面的医生叫着李尘的名字,下一个就是他。
小李主动接过轮椅,李尘也不再抗拒。
“那我们……”王雅蕾说。
“谢谢你,Leona。还有……”他看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齐井源。
“姓齐。”
“谢谢你和齐先生。”李尘说。
里面的医生又叫了一遍。王雅蕾把单子交给小李,小李就推着李尘进去了。
齐井源一会儿打完电话,见到李尘进去了,四周多了好几个人,便看了一眼王雅蕾。
“我们先走了,有需要告诉我们。”王雅蕾对小组的女孩子们说。
几个女孩子感激地点点头,摆了摆手。
出门之后,齐井源要开车送她,她决定还是搭地铁回去。在医院一整晚,得回去先洗个澡。她觉得有点疲惫,再看要不要再请个假休息一会儿。
地铁信号不好,王雅蕾想到早上的电话,就发了一个信息给姜程。她也没多说,就说了早上她妈妈给自己打电话的事儿。
――爸妈年纪都大了,还得让他们一点。
也不知道怎么,今天她帮姜家父母多一些,这令自己也颇为意外。大约是想到医院那些排队的老人,还有在夜急诊观察床上的李尘。
姜程给了她一个生气的兔子头表情,再无其他。
王雅蕾也不再多说。她想到今天李尘会飞去另一个公司。
“大概下周要斩我了吧......”
她靠在了地铁门边的扶手上。
到站前,她还能眯十五分钟。
第7章 莫道是非(2)
审计草稿是在第二个星期五发给王雅蕾的。
流程上是发给被审计公司负责人,无问题后再返回集团审核,最后出具报告。
和之前一样,这份审计报告使用了公司模板,但和之前的已完全不同――披露的基本情况,合同执行情况,经济指标完成情况……完全是翻倍的的体量。
这是一份足够信息,足够风险提示,足够中立的报告。
修订人是小李,李尘负责最后的审核,但谁都看得出,这份报告完全是李尘临场指导处理的。其实他大可跟前任一样,沿用过去的方法,在远程安心指挥,不必亲力亲为,还看人脸色。毕竟他的报告指向的是旧问题,短暂时间内解决不了,长远也是如此,大可不必花大力气。
但如果能那样做,便不像是那个人了。他像是不适应自己是这个集团一员的身份,依然是外部观察者的身份。他想要看到所有,大到巨大漏洞的问题,小到王雅蕾那些没入大数据中看不见的案例。
王雅蕾曾在脑子里有过奇怪的念头――那一页中自己经手的案例,是否是因为那日施以援手才被加上的?
她很快否认了这种可能。骄傲如李尘,哪怕把他丢在餐厅里大半夜自然醒,也不会影响他的结论。
但这种骄傲并不是好事。至少,对不住传闻中的天价薪酬。
他被请来干什么,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他的价值在于他的判断有履历背书,观点很少人会去反对,但他偏偏两边不相帮。他的报告用于日常管理再好不过,用于人事关系调任上,是一把太钝的刀。
何仙姑在第三个星期五收到通知――下周一下午 2 点,在总公司召开内审结束后的报告会,接着是人事调任说明。一切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王雅蕾的焦虑已被时间稀释,她无所谓了。她甚至从那份报告中获得了一种安慰,让她觉得自己尚有价值,理想主义还在。如果公司并不认可,她大可以换一份工作,从头来过。
何仙姑是周一早上的飞机。
王雅蕾进公司后,就开始和其他子公司的熟人打电话。不出所料,又有一些小道消息传来,一份像模像样的名单,好几个确定解聘的名字――王雅蕾当然在上面。
名单上一些人开始咨询律师,还有人打了仲裁电话。
王雅蕾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悲惨,但她已不是那份名单上最惨的那个,她贷款那么少,有足够存款,没有拖家带口的负担。
何仙姑去了两天,一直未有消息传来。
王雅蕾公司的几个总监坐不住了,下面的采购经理也坐不住了。那个比王雅蕾小一些的年轻男生,已在盘算什么时候可以上位。
这次审计只针对供应链,但后续的人事调动对很多人都有影响。人际派早开始行动,该和谁走近些?哪些大腿可以抱一抱?人人都有一些小九九。
有几个人忍不住给何仙姑打电话,结果那老头子口风紧得很,哼哼哈哈净说些没用的,最后被逼急了,干脆说“以网站公告为准”,气得有个总监挂了电话就大骂他是个浆糊桶。
浆糊是真浆糊,网站日常发布的都是集团高管的调任,到子公司这一级也就是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再往下的总监只有收集团人事部通知的份,公告不会显示。甚至涉及到裁员,也是人事通知的形式,另附上一个律师把过关的赔偿方案。
王雅蕾刷着公司网站,没刷出信息,又被几个人拉进小群,其他分公司的同级都在里面。群里的小道消息越发离谱了,对话一直在刷,她干脆把群勾选不再提示,心想说能不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关了微信群,就剩朋友圈,但也是一片太平。晚餐时候,她才刷到内审小李发了一条朋友圈。
――舍不得!(哭)
配图是一张晚餐的情景,像内审小组聚餐。九宫格里有小姑娘们的各种合影,背后像是高级酒店的夜景。最后两张是首饰合计,像 T 家的当红微笑款项链,用礼盒装着。
王雅蕾想点进大图,结果这条不见了。
分组重发?
王雅蕾嘀咕了一声,又刷了一会儿朋友圈,那条还是没再出现,王雅蕾知道自己不在分组内,便关上微信。她有个奇怪的预感,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多虑。她上网又刷了两下公司网页,没有更新,索性心一横,泡澡去了。
晚上十点多,她正敷着面膜听音乐。手机在充电,屏忽然亮了,微信界面上显示前总经理的头像。
她犹豫了一下,接还是不接?
邵总离职了,但在总公司集团尚有些人脉,信息自然比自己知道得早。如果猜得没错,他已提前知晓结果。
如果他又让自己去他的公司,去吗?
王雅蕾想了一下,不去!想好了答案,她便坦然接起来。“晚上好!”她说。
“抱歉那么晚打扰,王总。”邵总的声音里带着笑。
“您这是笑我呢。”
王雅蕾觉得他阴阳怪气的。
“不是笑你。”
大概听出王雅蕾不高兴,邵总也不笑了。他顿了顿,认真说道,“我是来恭喜你的,小王。”
王雅蕾想起了何仙姑的那句话―― 以公司网站公告为准 。
何仙姑在下周一的早会上出现。上周五回来的,进公司就感叹老骨头好久没有这样奔波。
早会之后,他就召集几个总监下午两点开宣导会,做最擅长的满分形式主义。
王雅蕾和几个总监一起吃饭,其他人没胃口,她却吃下一整只手枪腿。一拨人一点半在会议室都坐好了。
何仙姑是一点四十五分才到的,拿了笔记本,还让行政拍会议记录照片,一会儿汇总在报告里。
“两点公司网站会发布公告,再等一会儿吧。”
几个总监相相视一笑。小道消息已经传来,何仙姑会接任新的总经理职位。
两点一到,如他所说,网站准时刷新公告。与此同时,在场四个人手机收到了提示――邮箱里收到了人事部的通知。
没有解聘通知,是四份晋升通知。
一份何仙姑的,一份是财务部的,一份工程部的,一份是采购部的。
何仙姑是真正的总经理了,不是总经理代理人。三位总监被提升为了副总,职级和待遇提了一级,王雅蕾是其中之一。
何仙姑带头恭喜三人,王雅蕾装作意外,一脸假笑鼓掌。她早从邵总那里得到消息,当时就明白何仙姑的话――以公告为准。调任只到正副总经理,和她也确实有关系的。
会议室里,晋升和未晋升人的表情各自精彩。
王雅蕾是最年轻的一个。三十出头,女性,前任总经理的心腹,不走潜规则,没有裙带关系……这种晋升有着多种解读,正面的到阴谋论自有一套说法。她不是没有能力,只是为时过早,让人不禁怀疑公司无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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