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凭着对周玦的喜欢,就头脑一发热答应了,那她这四年,真的就白活了。
四年前他暗示拒绝的狠心,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如今她要先斟酌过,这个存在于周玦之上的纪淮周,能不能给她想要的依赖。
以及,值不值得,她重新迈向应激源。
纪淮周无声弯了下唇,没有不得劲。
他和其他男人最本质的不同,不是与她多出十三年的相处时间,而是那一份别样的心情。
看着她从呆萌温顺的小崽子,一天天长成了拥有自主人格的漂亮姑娘,忤逆反而比依顺更让他欣慰。
真正印证了那句长兄如父。
纪淮周不着急站直回去,手掌懒散撑着她耳后的门板,故意拿乔:“哥哥跟你这关系,都不能徇个私情?”
许织夏双手无处安放,虚拢在自己胸前:“他们也都是先追的,怎么到你就要走后门了?”
“谁们?”
“……”许织夏暗戳戳瞄他一眼。
他可能是想起芙妮说的,她在学校有十几支足球的追求者这回事了:“哥哥追你,还得先去斯坦福排个号?”
理智归理智,但他的身体挨这么近,周身弥漫着他属于男人旺盛的气息,温度仿佛都高了好几度,许织夏都能感觉到,自己那部分不理智的原始性力正受着刺激。
她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本来他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光站在那里就很色气。
许织夏的冷静中,因此绞进了几分扭捏:“……谁让你以前不把握住机会。”
“好。”纪淮周拖出长长的尾音。
他撤开身子,向屋里走去,语气里的笑意若有似无:“你现在长见识了,哥哥欺负不了你了。”
话都还没说尽,他就这样远去。
许织夏靠着门板,心里没着没落。
她淡淡怨声咕哝:“你去做什么?”
眼前黑白光影浓重,男人背影融在里面,响起拖腔带调的一句:“去斯坦福排号。”
许织夏回过味,抿唇悄悄一笑。
“过来。”
他在床畔静静出声,许织夏这时听话了,小凉鞋踏在黑胡桃地板上,嗒嗒地响。
人走到了,纪淮周抬手握住她脑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许织夏的脸压在他身前,本就漆黑的视线再不见一丝光。
“啪嗒”一声,似乎是他开了灯。
许织夏脸捂在他的衬衣面料,能感觉到他心脏强有力的搏动。
他在扮演哥哥的角色时,和扮演一个有欲望的男人的角色时,侵占性的差别是很明显的。
但不变的是,他对她,永远比她自己心细。
眼睛慢慢适应了光亮,许织夏退出去些,仰起头,终于在一片明亮中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噙着笑,脸上没有任何显着的情绪,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
许织夏微微屏住了气。
好奇怪,他分明在笑,可许织夏眼里,他在陨落。
世人都爱看神的陨落,看昔日高高在上的神明,摇尾乞怜求得一丝怜悯。
许织夏感觉,这样的画面就在她眼前。
只不过他不自知,而这被他刻意掩盖住的微妙,或许这世上只有许织夏能捕捉得到。
“哥哥……”许织夏探究地望进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像一只飞鸟,畅通无阻地掠过他眼底看似平静的湖面。
纪淮周意识到什么,眸光一动,不露声色按亮了床边的台灯,把吊顶灯“啪嗒”关掉了。
南洋风卧室暗了亮,亮了又暗,这下又只有一盏海棠玻璃台灯晕开幽幽的暖光。
他坐到床边,上半身压着被子,仰躺下去。
“哥哥闭会儿,困了。”
许织夏都没问的机会,思绪轻易就被他带了过去,轻轻应声,然后在床边安安静静坐着。
英国来回飞机都不止要坐一天,他这是在英国还没待上半天,就马上回来见她了。
是什么要紧事,半天也要回去。
许织夏正思忖着,身后一道不知有意无意的低声闷笑。
她回眸,看向床上阖着眼的人,疑惑:“哥哥笑什么,想到谁了?”
“你啊。”他慢慢出声。
准没好事,许织夏追问:“我怎么了?”
纪淮周笑而不语。
她坐他边上,让他想起小时候,她也总爱在他睡觉时蹲他旁边,穿条白睡裙,半夜三更像个小阿飘。
他没回答,指尖隔着连衣裙,拍抚了下她腰窝。
“给哥哥抱抱,行么。”
许织夏不知道他是赶飞机累了,还是他想回来陪她,但英国的父亲不允许,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总之她没问,他手臂打开,她就乖乖躺了过去。
玻璃台灯光暗,百叶窗的影子落在地板上。
他是平躺的,许织夏侧着,脑袋枕在他胳膊,她身子小,贴近他腰侧,被他一只胳膊就完全揽住了。
这个姿势其实有一种情人间特别的亲密,像事后的温情。
但在那一刻却并不暧昧。
许织夏能感受到他有心事,可他不讲,她不晓得从何问起,也没法问。
合上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不觉她也有了睡意。
“哥哥。”许织夏低声唤他。
她昏昏欲睡,以为他也睡着了,结果片刻后,听见他懒着鼻音“嗯”出一声。
“女性主义说,女孩子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能为了男人,舍弃全世界,我觉得反过来也一样。”
许织夏迷迷糊糊,声音渐弱。
“……有你的话最好了。”她梦呓,昏睡半晌,才接着呢喃:“没你我也可以的……”
她睡糊涂了,但满脑子都还是,不想为难他。
纪淮周半睁开了眼,偏过头。
她逐渐沉眠过去,浓密的眼睫毛轻轻搭在眼睑,睡相自小就很温顺。
纪淮周当然能听出她的意思。
她喜欢一条鱼,但她不能把它捞出来,她也不能跃入海里;她喜欢白鸥,但她不能把它捆在陆地,她也不能飞到空中。
看到鱼跃出海面,白鸥停栖江边,她会开心,但鱼游回海底,白鸥拍翅飞掠而去,她也接受。
纪淮周眼神逐渐邃远。
回到伦敦那半天,他都独自锁在那间囚笼般的书房里,书桌前,维多利亚孔雀台灯的光,映亮着信上的字。
那是陈家宿在杂物间里无意搜寻到的那封手写遗书。
【阿玦,不知你能否看到这封信,假如你能看到,哥哥又要同你分别了……】
纪淮崇的字迹依然同过去一样,端方优雅,衬合他的性格。
【原谅哥哥,当年在港区,同你讲了狠话,让你伤心了,可不那样讲,你必定不会同意。
前几日在《尼采遗稿》中,读到一句话,“Gerade Tatsachen gibt es nicht, nur Interpretationen”。
这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阿玦,不要责怪自己。
哥哥知道,你不愿意待在虚情假意的名利场,你这热血沸腾的性子,当如一只自由的鹰,飞越千山万水……】
他死死压抑住震颤的眸光。
耳边回响起当年纪淮崇抛下他去英国前,决绝的声音。
“我讨厌平庸,我想出人头地想高人一等,阿玦,回纪家的只能是我。”
“这算什么心狠,你就是现在死了哥哥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你总是讲,哥哥早你出生,占你两分钟的便宜,就为了当个病秧子,这便宜,哥哥就占到这里为止了。
日后,你就能得偿所愿,比哥哥年长了……】
【你不是问过哥哥,发病什么感觉么?
很痛苦。
刀尖上又站得太久,哥哥撑不住了。
对不起,阿玦,哥哥只能换你十三年自由……】
黑红鎏金西洋古董座钟,一下一下摆动着。
他手指克制不住攥紧,捏皱了信纸。
【投笔伤情,临书惘惘,希望我们阿玦,长命百岁……】
纪淮崇的遗书很长,有好几页,但纪淮周只粗略扫过一遍,不敢细看内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
有妹妹陪伴的十三年,是他和自己哥哥分开的十三年,是他怀恨自己哥哥的十三年。
回身一看,都是错过。
鱼跃出海面,因为需要氧气,白鸥停栖江边,因为需要歇乏。
就像他立刻从英国,飞回到她身边。
见她回来,怕吓着她,他克制住把她狠狠揉进怀里发泄情绪的冲动,她倒是最后来了句,没他也可以。
纪淮周安静看着臂弯里的女孩子,忽地深深扬起了唇。
果然是他养大的,知道怎样能一刀捅进他心脏。
她如今的态度,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喜欢的周玦,再脱不去纪淮周的外衣。
纪淮周唇角的括号又一点点敛了下去。
他眼底佯装平静的情绪,被这小姑娘三言两句敲碎,在她看不见的时刻,破了冰。
湖面割裂,湖水像是流动的玻璃。
纪淮周弯颈,嘴唇压到许织夏的发上,情绪随着闭上的眼,尽数内敛下去。
-
许织夏一不小心,就这么睡了一夜。
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到眼皮,她张着唇一声哈欠,吊带连衣裙外两只细白的手臂钻出被窝,伸展懒腰。
望着吊顶,意识慢慢回笼,才发现这是他的卧室,而她脱去了鞋子,和衣卧在他的床上。
百叶窗半开,透过层层空隙,许织夏看到他人在阳台。
许织夏踏上她的小凉拖,开了窗。
纪淮周胳膊肘倚在汉白玉护栏,人伏着,指间夹着一支烟,递到唇边,衔住烟蒂吸了口,片刻后重重吐出去。
他在一片烟雾弥漫中,循着动静回首。
见她从窗里探出脸,纪淮周眉头一蹙,扭头把烟揿灭在烟灰缸,再回身,没过去,背靠护栏,手肘向后支着。
“我闭会儿眼,你倒是睡挺香啊。”
许织夏塌着腰,软趴趴地俯在窗台上,逆着光线眯起眼,刚睡醒鼻音轻懒:“哥哥,你不会被我占了床,一宿没睡吧?”
纪淮周哼笑,不明意味。
他没回答,望了几秒太阳,回眸时突然问:“陪哥哥去趟沪城么?”
许织夏懵着,发出一声“啊”的疑惑。
纪淮周开车去的,从颐和路到沪城,三小时左右的车程,目的地是百乐门舞厅。
三十年代老沪城四大舞厅之首,有东方百老汇之称的远东第一乐府百乐门,仍延承着旧时代的面貌。
娱乐场所在白日总是冷清,没有摇曳晃动的灯光和爵士乐,见不到夜间的纸醉金迷。
百乐门离寻常生活远,许织夏头一回来这里,跟着纪淮周走进去,她新奇地东张西望。
复古的彩色玻璃,纯铜指针电梯,通过拱形回廊,内场舞池垂着红丝绒帷幕,一盏盏元宝状的水晶灯坠着。
走上木质旋转楼梯,仿佛置身历史博物馆。
两墙都是长幅壁画,廊道左右的玻璃展柜里,展示着诸如古钟和旗袍的旧物。
纪淮周止步在一面玻璃柜前。
里面是一套酒红色绣花旗袍,颈间配着珍珠项链。
纪淮周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套旗袍,眼里掠过无人知晓的破碎暗光。
“哥哥,有你这么追女孩儿的吗?”
听见小姑娘隐约埋怨的声音,纪淮周低过脸:“嗯?”
许织夏歪过脑袋,纳闷地望上去:“谁这个点来舞厅啊,太早了,都还没营业呢。”
撞上她清亮的双眼,纪淮周回过神,好像梦里就要落崖的瞬间被人叫醒了。
他脱离出沉闷的思绪,若无其事抬了下唇。
“那你想要哥哥怎么追?”纪淮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夜里带你过来,包个场子,寻欢作乐?”
他要笑不笑的,指尖挠了下她的下巴:“想让你哥哥追荤的?”
他这张脸本来就自带风流气,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越是漫不经心,越是引着人往香艳了去想。
许织夏顿时耳根有些发热。
“我没有想……”她支吾。
纪淮周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异样情绪,故意不着调道:“那就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经男人。”
许织夏瞥他两眼:“有的。”
纪淮周牵出一抹笑:“你说个我听听。”
刚刚被他使坏调侃了,许织夏生出点小小的坏心思,眨了下眼:“周玦。”
纪淮周眼睫垂下,凝视她的目光不经意深刻,方才封锁住的错综繁复的心绪表面,有一道裂痕在往上爬。
昨夜想要狠狠揉她进怀里的念头,又无数地冒了出来。
对望中一段静默,他突然暗下声。
“那你能不能也喜欢一下纪淮周呢?”
他很少有伪装不住的情绪,但此刻眉眼间泛出了几分与昨夜相同的陨落感。
那双黑蓝色的眼睛,要么烈日灼心,要么冰霜寂灭,眼下却好似一座遥远而悲凉的灯塔,泄露在夜航的海面。
轮到许织夏无措了,她以为自己错讲了伤感情的话,想要解释:“哥哥……”
刚出声,就被他揽肩一把捞了过去。
人撞上他胸膛,他牢牢搂住她,脸低下去,深深埋进她的颈窝,用力反复地蹭,以此纾解某种情绪。
“喜欢他一会儿吧,小尾巴。”
许织夏下巴抵在他锁骨仰高了脸,满眼茫然,又听见耳旁他呼吸深重,气息压得很低。
“就一会儿。”
第47章 心如荒野
【白鸥甘愿永远停栖江边。
只要你想。
——纪淮周】
-
周玦在周楚今的身上,找到了当哥哥的心情,那些年,他从索取的角色,换位到了给予的角色。
当他一声声说着我们小尾巴的时候,原来有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在唤他一声——
我们阿玦。
只是他没有听见。
恨是破碎的爱,即便存在,也能放下,比如那十三年里,他对纪淮崇的恨,随着妹妹的出现,随着时间,归于角落。
但爱是放不下的。
比如纪淮周得知那十三年的自由,都是纪淮崇用自己的命换的,那一刻,破碎成恨的爱,从角落里飞出来,一块块自己拼凑回去,却都是千疮百孔。
悔恨,悲哀,痛苦,和难以形容的负罪感,吞噬着他,但这些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静静停栖到江边,想要喘口气,谁知道在他最疲乏的时刻,这条江却在提醒他,你是天空中的纪淮周,不是陆地上的周玦,不要为了留在陆地舍弃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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