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不到腊月的冬酿酒不可惜么,”纪淮周慢悠悠,将他当年自己的话还回去:“再多活几十个冬天吧。”
蒋惊春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阿公——”
许织夏端着只热气腾腾的碗,从里屋走出来:“阿婆说你不能空腹饮酒,快先喝碗腊八粥。”
蒋惊春这才听话地搁下酒壶,笑着坐起身,接过她端来的碗:“还是我们囡囡好啊,会心疼人。”
纪淮周在摇椅里晃着,瞧着她。
她扎着俏皮的高马尾,穿白色小羽绒,内搭红色高领,加绒的牛仔裤裹着双腿,依旧又细又直。
“我的呢?”
“你又不爱喝粥。”许织夏伸手进外套口袋里,摸出只红柿子,“呐”一声,递过去给他。
她没变,还是那个戴虎头帽的小女孩儿。
纪淮周倏地笑了。
接过柿子,在手里抛了抛,听见她说:“阿婆在炖羊肉了,等我回来陪你吃。”
他抬眼问:“去哪儿?”
“他们在拍镇子宣传片,找我们囡囡出镜呢。”蒋惊春喝着腊八粥。
许织夏笑盈盈:“嗯,熙熙和陶思勉也在。”
水岸边三角架支起摄像机,液晶屏右上角的REC红点亮起,一秒一秒地计着时间。
对焦框中是许织夏掬笑的脸,孟熙陶思勉以及其他几个年轻人都一同并排站着,对着镜头口齿清晰地讲着棠里镇的介绍词。
腊月的棠里镇最是闹腾,许织夏回书院吃过晚饭,转眼又跑出去同他们玩闹了。
四年前,许织夏和孟熙陶思勉在机场各奔东西,他们相约寒假回棠里镇,还要一起喝冬酿酒。
这壶迟到的冬酿酒,总算是喝上了。
许织夏不胜酒力,即便是低度的糯米酒,几杯下去人也晃悠悠的了,书院都走不回。
一通电话给他,嗓音浸过甜酒,润润地说,哥哥,过来接我回家。
灰白的天早已暗成了鸦青色,雪花如约而至,无声飘落下来,似细闪的亮片。
街巷狭窄而静谧,纪淮周背着许织夏,走在青石板上,回院子的路,仿古木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着光。
耶耶在后面,时而调皮地伸出爪子抓雪花,时而奔过几下跟住他们。
许织夏下巴磕在他肩,几片雪花落到她鼻尖和脸颊,凉丝丝的,她皱了皱鼻子,颤悠开了惺忪睡眼。
“哥哥……”她声腔都被酒泡糯了。
纪淮周懒散笑着奚落她:“认得我呢?还认不认得自己?”
许织夏迷迷糊糊眼睛又合了回去。
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画面,她戴着虎头帽,水岸边泛黄的幕布放映着电影,昏黄的书院前,纪淮崇笑意温和蹲在她面前。
“我是……”话音断了。
半晌不见声,纪淮周郑重叫她:“周楚今?”
“……”她静悄悄。
他换了个称呼:“今今。”
她不理,他再换:“今宝。”
许织夏不声不响,但脸贴到了他颈窝,笃定她在听着,纪淮周轻笑。
他放柔了腔:“宝宝。”
她脑袋挤了挤他,他嗓音更低了几分,微喘的气音惹人意醉心迷:“宝贝。”
许织夏鼻息间拖出软绵绵的一声回应。
她如痴如梦,思绪乱着,又回到自己刚开了个头的那句“我是”,耳畔回荡着往日纪淮崇对她的称呼。
她慢腾腾地,呢喃接上后半句:“……你的小baby”
纪淮周深深勾起了唇角。
“嗯,小baby”他眉眼间落着霜花,即刻便暖得融化,喉咙里也是暖的。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许织夏似幼年的自己附了体。
“什么是一辈子?”旧日的疑惑重问,她梦呓着,复述着当年放映机里的电影台词:“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青石小巷间,纪淮周慢慢背她走着,呼吸在冬夜里呵出团团白雾,想到之前她的话,他眼瞳映着灯笼的光影,目光宁静而深刻:“一辈子,就是五十年。”
他低着声:“哥哥会爱你五十年。”
爱你五十余年惠,一个人能陪另一个人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说一万年太空。
而他所有实实在在的时间,都会用来陪她。
失而复得不是重蹈覆辙,而是让人明白,不管过往有多好,当下就是最好的。
夜空中簌簌落雪。
他们的影子在一起,融成了更大的轮廓光。
-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阳光被切割成窗格的形状,光线落到眼皮,温柔地唤醒了床上的人。
身边空空的。
许织夏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坐起,双脚套进毛茸茸的拖鞋,走到窗前。
闭合的两扇雕花木格窗一推开。
云烟般渺茫的歌声,一瞬间变得清晰。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的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邻院郑叔叔的CD机里,十年如一日,听不腻地播放着罗大佑。
歌声如旧地在棠里镇的清晨响起,像是掸尘了她的心脏,不再有一丝尘埃。
许织夏伏到窗台上。
天气晴朗得她眯起一只眼睛,另只残留困意的眼望出去,看见了院子里的他。
落了一宿的雪,积雪不算很厚,但也有一层,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花池前,他坐着张小凳子,剪着罗德斯冻坏的枝叶,池台上摆着几样防治药物。
雪橇犬见到雪会感到亲切,耶耶兴奋地蹬着腿刨雪,溅了纪淮周一身,被他揪着后颈皮拎起来就老实了。
许织夏在窗台托着腮,盛起笑意,略含醒后鼻音的腔调,柔声唤他:“哥哥——”
纪淮周仰颈望上来,也在迎面的光照中,虚敛起了眼,他把耶耶放回地面,起身迈近房子,立在窗台下。
“想吃什么?”他问。
许织夏思忖片刻:“腌笃鲜。”
见他没表态,她瘪瘪嘴:“不行吗?”
“行。”纪淮周拖长了腔,翘着唇,语速不紧不慢:“谁让哥哥对你死心塌地呢。”
须臾间,许织夏笑得比阳光还晴朗。
许织夏离开窗台,坐到书桌前,在邻院悠扬而来的音乐声中,翻开了那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
日记的第一篇——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这是她在十六岁生日的最后几分钟,借着暗光写下的,那是她心事不可窥探的开始。
最喜欢就是最喜欢,现在也是。
因为哥哥是一个,就算她半夜跑出去捡树枝,他一边批评她莫名其妙,一边却又要弯下腰帮她捡的人。
因为他是一个会拎着小熨斗,不厌其烦,熨平她内心褶皱的人。
是一个只想着她永远被爱的人。
心如荒野,却为她费尽思量。
日记只余下最后几行的空白,许织夏翻到底,握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最后一篇日记。
【周楚今,是今可休思的今。
今今,
就是此时此刻。】
手边搁着她更名后的新身份证。
名字是,周楚今。
许织夏缓缓落下笔,望出天光明媚的窗,眼前浮现出,在遥远的过去,那个蜡烛柔光不明不暗的房间。
远离了城市扰人的声浪,远离了灯红酒绿,夜晚只有婆娑的树影,和虫鸣水流的白噪音。
无依无靠的她抱着枕头,压着下巴。
那几秒世间万物都是静的,呼吸也是静的,她听见少年静静的声音。
——以后我当你哥哥啊。
【正文完】
第83章 番外
【前几日,梦到了我自己的葬礼,哥哥终于在葬礼上见到了你,我们阿珏牵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戴着那条骨戒项链。
真好,有人一直替哥哥陪着你。
但哥哥不能和你们一起离开。
梦里见到你们颇为愉快,醒后却也忽觉遗憾,没能看到我们阿珏成家。
——纪淮崇(遗书)】
-
眼瞳失焦,朦胧得似蒙着一层雾,画面是古旧的黑白,分不清是晴是阴。
走过门庭和照壁,一步步迈进去。
周家古园林般的老宅子,布局同修齐书院有几分相似,四水归堂,东西厢房四合出一个宽敞的天井院。
院子里有好几个大人,而圆毯子中央,只坐着一个小男孩,周身摆着一圈抓周的物品,他小小的胳膊一探,目标明确地抓住了那块银曜石。
纪淮周在几米开外停了步子,脚下一根枯枝,踩住时一声轻响,但谁都听不见。
仿佛他只是个虚空中的旁观者。
“啪嗒”一道碎裂声。
小男孩脱手,银曜石落地,摔成了两段。
大人们瞬间慌乱,周清梧先过去抱开了小外甥,免得他再去抓划伤手。
倒是周故棠,一张风韵旖旎的脸,不知是安逸还是沉郁,躺在摇椅里晃着,没事人似的,只瞥过去一眼。
周老太太双手合十拜拜天地:“小灾抵大难,这是佛祖给淮周挡了一劫啊,感谢佛祖,感谢佛祖……”
“两玉相合,成双成对,称为珏(jue),”老爷子捋捋胡须:“银曜石这两段摔得大差不差,咱们讨个吉利,孩子的小名,就叫阿珏好了。”
“阿珏。”周清梧笑唤怀里的小男孩。
老太太提醒:“双玉珏,可别叫成王夬那个玦了,那是有缺口的单玉,有恩断义绝的意思,凶兆啊!”
周清梧笑:“我晓得。”
周老爷子佝偻着蹲下去,笑容慈祥:“我们淮崇想抓个什么呀?”
纪淮周眸光闪烁,倏地顺他视线看向圆毯子。
可圆毯子上空空的,除了一圈死物,他什么也没看到。
纪淮周迅速环顾四周,哪里都没有那个人,视野里整座天井院开始天旋地转,转得他头晕目眩。
纪淮周一睁眼惊醒。
卧室里黑黢黢,一切都静止着,梦里梦外都是黑白的,让人一时间难辨虚实。
纪淮周深皱的眉间蓄着挥之不去的低迷情绪,四周丁点儿声都无,只有他自己一下又一下粗重的喘气。
他眼皮又沉了回去。
过去片刻,房间一开一合,很轻的两声咔嗒,被地毯吞没后的脚步声似有若无。
纪淮周缓缓掀开眼帘,一小团带着凉意的身躯下一秒就从被子下黏到了他身边。
他本能抬胳膊搂她进了怀里,小姑娘柔软的身子挤着他,让他空虚的内心立刻得到实感。
他嘴唇轻轻擦着她耳廓:“今晚不是要跟你妈妈睡,还来钻我被窝。”
许织夏像是半夜梦游过来的,不停蹭他的胸膛,鼻音困顿:“你的被窝,我想钻就钻……”
纪淮周弯唇笑了,低下脸吻住了她的唇。
他是个中了慢性毒的人,毒素深入骨髓,有她则生,没她活不了。
他事前调情的手段多,舌面先润她的唇,又吮得她微微鲜红,再撬开舌尖兜着她的。
许织夏迷迷糊糊被他亲着,她睡懵的时候,是最依顺的,由着他剥落睡裙,时不时逸出蔓延火势的哼声。
纪淮周只有在她这里,能轻易被欲望左右,他急需将梦境的消沉烧为灰烬,翻身上去,被子搅在身上,带着她滚进烈火里。
窗台有月亮的荧光,他的画面终于不再是黑白的。
春天虽是季节性情感障碍的高发期,但也是万物之始。
春光作序,棠里镇移植的那几棵垂丝海棠光秃秃的枝条上抽出了胚芽,细细的,绿意鲜嫩,晨曦下摇橹船慢悠悠过着桥洞,粉墙黛瓦的画卷在绿水之上铺展开。
今年春天的棠里镇,容貌都是原生的。
前不久,棠里镇经文旅厅认定为杭市非遗旅游体验基地,今日举行揭牌仪式,电视台特意过来做一期专访。
青石桥下,绿水岸边,年轻的新一代非遗传承人们右手握拳置于耳边,齐声宣誓。
“我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我们宣誓,付终生心力,守百年技艺,我们将磨炼自我,用心坚守……”
许织夏站在其中,握着拳,在阳光下眼中有光芒,嗓音轻柔而庄重,跟着宣读誓词:“泱泱华夏,万古匠心,我们将与文明对话,必世代相传非遗之美,耀我中华……”
经过几个月的停业休整,棠里镇景区将在谷雨,这个春天的末尾,以非遗小镇的身份重新对外开放。
老一辈传承人们都笑容满面。
“我们中医就一句话,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那个,还有那几个,都是我徒弟!”孟爷爷春风得意地告诉记者,说着侧头调侃:“你小子,后不后悔?”
纪淮周横翘着腿,仰背搭肘地靠在太师椅里,一脸懒态地笑笑:“悔啊,悔不当初。”
显然是糊弄话,但孟爷爷心里舒坦。
一旁围观的孟熙闻言道:“爷爷,说了多少遍,周玦哥是造飞机的料,你都有这么多徒弟了,怎么还惦记着人家呢。”
孟爷爷笑呵呵:“那你是什么料?”
“我?”孟熙顿时来了底气,叉起腰:“我现在是沈氏非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市场营销部棠里镇项目营销总监——的助理!”
“我管理部的!”陶思勉拍胸膛。
孟熙斗志昂扬:“等着吧,几个月后,我们一定让棠里镇的非遗文创火遍全网!”
老辈们都被逗得直乐。
宣誓仪式结束,许织夏拿出震响的手机,看到一条新的进账短信,走向纪淮周:“哥哥,你发工资了。”
他在EB留的是她的银行卡号,都用不着上交工资卡了,工资直接全进到她的卡里。
“想好怎么花没有?”纪淮周虽是逗她,但也是真心的:“抓紧,下个月又是一笔,别来不及花。”
花钱被他说得像泼水一样。
许织夏怨念:“你不要这么败家。”
她花钱,成他败家了,纪淮周舌尖舔过下唇,笑着:“家里不是有你么,小招财猫。”
许织夏一本正经:“招财猫,只招,不散。”
“行。”他笑:“那我挣钱,你养我。”
他把自己说得跟吃软饭似的,反正也说不过,许织夏不和他争,看着他工资数不清几个零的金额,思绪岔开,感慨起来:“谈近学长开在寺院对面的心理咨询室,面咨费一小时才收二十元,不过他也不是为了钱,市面上每小时大几百呢,他真的是在当老百姓的算命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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