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绕到沙发旁边,期间掏掏外套衣兜,抓到一颗平时用来随身补充糖分并调节工作心情的水果硬糖。
“我有事,得先走喽。”我放软声调,说。顺便稍一俯身,把糖果轻轻放到她掌心里。
女孩一怔,“啊,谢谢您。”
她微微抿起嘴唇,清丽而尚显稚嫩的脸庞浮上很浅的红晕。那双神采沉稳的眼睛也轻盈地闪烁着。我看着她,深感自己应该是年纪到了,不由关切地多说几句:
“不客气。虽然这里办事效率一般(此处小声),但找个知道行踪的人还是很快的。”
这位小同学闻言点头,笑得腼腆又真挚。
“嗯!”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如果可以的话,”她问道,“我能知道姐姐的名字吗?”
我眨了眨眼。
“叫我友寄就好。”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松了口气。连笑容都轻快了不少。
但我没有打探别人的兴趣和时间。随着一声乖巧的“友寄姐姐再见”,我稍微扬起唇角,摆摆手告别,便推门离开。
室外一股瑟缩的冷意唐突地刮上面门,呼气间白雾飘散。
派出所门口倒是没什么人。仿佛整个街区的游客都涌去了繁华的商场,以至于那边万人空巷。我揣着口袋,迎着静悄悄的晚风没走两步,忽地瞥见不远处马路牙子边停着的一车一人。
天边乌云浅薄,迟缓如纱地遮掩着月光。黑西装的高挑绅士倚在轿车一侧,帽檐低斜,便几乎陷进浓重的夜的身影里。
他两手抱着臂膀,比起保镖更像来绑人的黑手党。
动作好快。
我不禁腹诽,行动派果真是世界上最有压迫感的存在。
本人已经自诩很擅长行动了,但明显还是某个自律大师更胜一筹。
脚步一顿,我决定逗逗这位神出鬼没的男朋友。因而仍然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装作压根没看见他,径自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站的方向溜去,等着被叫住。
结果都路过车边了,也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我还没感到诧异,下一刻,反而浑身倏地一紧。我的脑海里骤然跳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低头一瞧,某条一看就是列恩变成的长长的绿绳子极为灵性地缠来。接着紧实地束缚在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从肩膀、腰腹不遗漏地绑到大腿与膝盖。
双手还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丝毫动弹不得。
我盯着几无人烟的僻静街道的夜景,木着脸,感受到绳子的主人在另一头收紧力道。
旋即,重心被拉得一晃,向后倒进谁宽厚的怀里。男人的嗓音近得在头顶与耳边周旋。
“有车坐还想走,真不像你啊。”他说。
我顶着死鱼眼找补:“偶尔也想运动一……等等。里包恩!”
满腔翻涌的吐槽欲无处可发,起起落落。终于在保镖转到身前、弯下腰的瞬间与颠倒的失重感一同冲上峰值:“正经的黑手党也不至于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绑架无辜市民吧!”
艺高人胆大的绑架犯态度非常平静。
“以免你遭遇不测,我先下手为强而已。”
我毫无感情地棒读:“哈哈,那谢谢你啊。”
里包恩:“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我报警了!”
一把被人扛到肩膀上,我只觉得由绳子绑住的身体更紧得难以挣脱,何况绑匪的小臂与手掌还牢牢地拦握着大腿后侧――视野里天地倒转,单纯靠着腹部的力量也支不起重心。
我努力了一秒,冷酷地放弃,没过一会儿便被塞进副驾驶。空气过渡得温暖。头还有点发晕,又有一片阴影倾覆而来,严严实实挡住车内昏黄的灯光。
紧跟着拉安全带之际皮革摩擦的细响,一个称得上温柔的啄吻落在唇上。
“……”我心想算了。
车门随即关紧。捆在身上的绿绳应声散发出变幻时的光彩,而后周身一松。
我得以把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活动一番,再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爬到肩上的小蜥蜴的脑袋。后者飞快地探出细长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指尖。
主驾驶的门这才拉开。
衣冠楚楚的杀手跨进车内,摘下圆顶帽,关门之时转头看了一眼挂在我肩头的列恩。
“它还真是越来越粘你。”里包恩的声音在密闭的车里更显出几分厚重。
这种话我很爱听。
勉强原谅了他刚才的绑架行径,我心情不错地窝在副驾座位,听着他扯安全带的动静,应道:“是喔,羡慕我啦?”
“你觉得呢?”保镖反问。
“虽说你们更像同伴,但有一种说法是宠物和小孩一样。”
我觉得他是想不明白,说不定心里还不是很舒服,遂好心道,“爸爸有了第二个孩子,老大当然会感觉到失落。这时候我趁虚而入,它就会更喜欢和姐姐待在一起。”
汽车发动的轻振四起。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里包恩的眉毛一挑。“哦,为什么你是姐姐了?”
“因为按这种说法来的话,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有列恩了。”我说着,不由摸摸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相当于你是单身父亲带一子,和我没什么关系。叫姐姐也是应该的。”
不对。
我神色严肃,看向窗外,补充:“不过你们还是当伙伴好了。我还不想当后妈。”
列恩爬到我脑袋边,变成鬓边一个小巧的小花发夹。
于是看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我沉默片刻,莫名有种跨过语言障碍理解了动物行为的感觉。我坚守底线道,“想夸我漂亮也不行。”
发夹又变回愁容满面的小变色龙。它灵敏地一窜,便溜回里包恩肩膀上。
男人哼笑一声。
“这个人又得意起来了。”我旁白吐槽。
只见里包恩泰然自若地握着方向盘,开车右转,不忘安慰多年的伙伴:“列恩,后妈都很薄情,你不用理她。”
我嘴角一抽,“列恩,姐姐待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里包恩:“她会给你下毒。”
我:“我会先药晕你爸再把你带走。”
里包恩哂道:“勇气可嘉,你带走我儿子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忍不住了:“原来列恩有性别啊!它喜欢待在哪我就带它去哪。”
“它当然喜欢跟我待着。”他说。我觉得这属于杀手挽尊的行为。
“是吗?”我扭头看向呆呆地趴在男人肩头的小蜥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我们可以每个月定时来探望里包恩,让他和泰格过去吧。”
“你确定么,新奈。”里包恩在一个红灯前停车,欣然提醒,“按你刚才的说法,泰格反而才是你亲生的。”
我早已料到,两手抱臂靠着椅背,从容表态。
“那都带走。我可比他更会两碗水端平,列恩。”
“小心点,她会把你们都卖了。”
“你是在睡前会跟小孩说不乖乖早睡就要被怪物抓走的恐吓型家长吗!别把我说得那么恐怖!”
不会说话的变色龙被夹着,左看右看。在人类的争执声中缄默地爬下来,翘着卷曲的尾巴,趴到里包恩上车时摘放到中间的礼帽边缘上,才与世无争地打起盹来。
红灯即将变绿。
就在机动车的引擎轰然准备之际,一个人影急忙地踩着点,匆匆穿过人行横道。
我越过干净的挡风玻璃,注意到那是一位年轻的金发男青年:穿着白衬衫、黑色的马甲与西装外套,挂在脖子上的黑领带却松松垮垮,像被胡乱地扯过两下似的。
他手里捏着一个包装可爱的袋子,相当快地跑到街对面。原本向后梳得齐整的额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里包恩发出一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鼻音。
我目送行色匆忙的男青年往派出所的方向跑,稍有放心。接着回过头,“怎么了?”
“没事。”
司机跟前车保持着安全距离,乌黑的眼睛平静地盯着前方,“只是觉得刚才那个人像我同行。”
我习以为常地接话:“你是指黑手党的同行还是保镖的同行。”
“严格意义上说应该都是。”里包恩答。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瞎猜就不要措辞这么严谨了!”
第96章
我和里包恩抵达会场时,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
虽说有点遗憾没看到全程,但后半场的较量也不乏有精彩的瞬间。黑尾给的位置靠前排。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身穿黑色队服的主攻手男生:黑卷发,沉沉地蹙着眉;打配合很利落, 可看起来不苟言笑, 或者心情总是不太美妙似的。
“那应该就是佐久早的弟弟吧,长得很像。”我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 看着这位主攻手反应迅速地垫步接一传,提道, “真是年轻有为。”
某位赞助商接话:“的确, 不过比起他哥哥更有个性。”
他坐在我左侧的座位,由西裤包裹着的两腿悠哉地交叠, 一副明显不是观众而是投资方的理所当然的做派。“拍摄广告的时候人很挤,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提前走人。”
哨音吹响, 佐久早弟弟那一队得分。
我随着场内一起鼓掌。扭头看向里包恩, 发自内心地好奇:“原来你真的有和排协做生意啊。”
“当然。”
“究竟是什么时候瞒着我搞出的身份?”
“那边好像在要求裁判回放了。”
小气。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我哼哼一声。目光重新放回赛场。对方怀疑触网的判定没有成功,新的回合开始。稳健的一传与二传飞快到位,卷头发的选手在四号位起跳扣球。
他的手腕似乎柔软得非比寻常。使得整条手臂抡甩之际都犹如藤鞭一般,让暴扣的排球形成一个更为逼仄的角度。对面的自由人已经足够迅速地飞扑补救, 却也抵不住高速旋转的球体在拳头上反弹,朝预料之外的方向飞去。
又得一分。
掌声与喝彩的潮水紧跟着翻涌。我隐约听见对阵一方的球迷丧气的哀嚎, 代入感很强, “这种球很难接到位,那位3号救得很好了。”
里包恩则点评:“他们配合有点问题,不然可以更快。”
懂得很多嘛。
“不如说佐久早弟弟真是厉害。”我吐槽, “刚才一刹那我还以为他手脱臼了。”
里包恩:“很稀奇吗?我也可以。”
我见他伸出手,果断否决:“好了不用现场展示给我看……这个眼神意思是你也很厉害么, 几岁了啊!”
由于两方都是水平很高的选手,即使是友谊赛也打得酣畅淋漓。
我看得难得心生几分热血。以至于回家路上,还跟从来都会耐心听讲的男朋友说起以前的经历――
国中时的学校有社团参与率的硬性要求,我吃老本继续加入了排球社。但考上重点高中后,就只和前后桌同学一块加入英语爱好协会自助小组。课后要么去图书馆的自习室看书,要么去英语角玩;因为小组不强求出勤率,我和归宅部也没太大区别,没事就直接回家。
本来应该和排球比赛再也无缘了,没想到校园运动会的时候,班里排球团体赛的名额没报满,东凑西凑才凑出五个人。
不仅如此,还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小白。
“那时我已经报了别的项目了。并不是刻意和排球割席,只是因为国中是排球强校,先入为主地以为高中的大家也多少会擅长一点。”
我舒舒服服地靠在副驾驶,手捧一份在体育会场出口摊位买的香喷喷的炸鸡肉串,回忆道,“而我已经打腻了,加上当初很久没运动,手也生,就没打算再报排球。”
司机兼保镖非常称职,在注意路况的同时不忘接老板的话。
“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是谁得知我会打,消息一下传播开来。”我说,咬了口炸串,“我原本在班里只是很普通的学习党之一,一夜间变成大红人。两个班长、文娱委员和报了排球的同学某天突然堵在教室门口希望我帮忙。”
里包恩预判道:“你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承认,拿着签子伸去,喂了他一口鸡肉串:“不错。我只好牺牲本人珍贵的课后自习时间,帮小菜鸟们特训,每天练习,然后亲自上阵。那段时间是我高中最现充的时候。”
“赢了吗?”
“输了。对面有四个人都是排球部成员,其中两个还是正选。”
我的口吻轻松。保镖嚼着炸肉,闷笑了一下。
目视前方不断后移的夜幕下的马路,我感慨道:
“实在是宝贵的遗憾。”
“听你这么说,似乎并不觉得输了有什么不好。”
“一开始当然会不太甘心,好像自己的努力没得到回报。毕竟我在此之前还跟队员们放话,说我这人平时追求不高,但站上了赛场,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拿下第一。”
出社会多年,讲起以前的中二史,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吃完两口鸡肉串,把签子放回纸盒包装里,收拾两下,才接着补充。
“不过后来慢慢发现,我得到了新的真诚的友谊,有了一起顺路放学回家的搭子;在班里不再是半透明,趴着睡觉都会有人来关心身体情况。为了比赛练习的那几天,反而成了想起来就会觉得开心的回忆。”
“是喔。”
“那阵子我可受欢迎了,连赛场上敌对过的同学路上看到我都会跑过来打招呼――‘啊,我记得你,下手发球很恶心的家伙’。情人节还有人支支吾吾地找我要巧克力。”
我一改有些煽情的话头,自得地抱着双臂,道,“虽说之后我照常泡图书馆,人气渐渐恢复原样……对了,我当时穿的队服还在,记得号码背心是一号。”
侧首看向专心开车的杀手。后者不着痕迹地勾着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笑。
我单纯贡献我的分享欲:“搬家那天我还特意收了。应该还可以穿,你要看吗?”
里包恩似乎也只是单纯接收这个分享欲:“行啊。”
至于当晚是怎么画风急转直下,莫名被塞了一个“为了帮队伍拉到经费而不慎深陷潜规则陷阱的队长”的诡异剧本,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实话,这种角色扮演太有打工人代入感,我本身毫无欲望可言,消极且萎靡。结果被嘴脸极为可恨的狡猾赞助商从背后按在怀里,挣也挣不脱就算了,轻薄的运动短裤贴着腿根勾起,耳朵还被紧挨着问“你为队员考虑的决心就仅限于此了吗”。
导致原本最多只是配合反驳一句,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打消麻烦的恋人的兴趣。一来二去却仿若身临其境。气得上头,骂人的心坚不可摧、势不可挡,比辞职的欲望还要真。
不料正中某些人下怀,让根本见不得人的情景剧更加真实地一路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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