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放入锅里,佩金就开始咕嘟嘟地煮土豆。夏奇把又干又硬,已经存放的有点脱水的黑面包切成片。锡箔纸包着的带盐黄油放在锅的附近,就着这个附带的热度慢慢软化,然后用洗干净的军刀,给它刮下来抹在面包上。
夏奇就像流水线工人一样,把面包切片,然后重复地抹着黄油。还特地留出一小块,想着给罗捣土豆泥的时候可以混进去,免得他吃起来噎嗓子。
给最后一片黑面包抹上黄油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
“佩金。你能出去一下吗?我帮你看着火,不会烧干的。”夏奇的嗓音已经颤抖,“我怕影响到你。”
佩金的左眼刚做过应急处理,他不该在这时候惹他一起伤感流泪。
夏奇听见门被带上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军刀。布兰缇很喜欢的常备武器,价格低廉还十分耐用,她说即便在野外环境里也可以当生存刀具来使用,很百搭的一款匕首。作为船长的罗象征性地反驳了几句这种便宜货明明有更好的升级版本可用,但最后,船上还是购入了不少。他和佩金都在身上装备了这把刀,以备不时之需。
夏奇在用它抹面包的时候,难以克制地回想起她推荐这东西时候神采飞扬的样子。
煮土豆的那锅水咕嘟咕嘟沸腾着,以温暖的蒸汽,遮盖着他百般想要压抑着的啜泣。
佩金的那只眼睛已经失明,可能是真的没看见。但他不一样,他真的在近距离看到了,那就不可能是人类可以存活场景。可他不敢告诉罗,不敢告诉佩金,不敢告诉船上的所有人。他只能说光芒太刺目,场面太混乱,飞沙走石,什么也没看到,而不敢仔细去回想那瞬间血肉模糊,骨骼坍缩的场面。
他宁愿欺骗自己那是一场幻觉。因为过于恐惧,所以大脑诱骗了自己,补充出来的一点幻象。
他不能哭的太大声,他不愿意勾起那些勉强平复好心绪的人刚刚安顿好的悲伤。更不能让本来就眼睛受伤的佩金那么难受。
还有——
那个可能更加想要放声大哭的人。
就在此时,厨房的门被打开了。
夏奇胡乱抹了把脸,去看门口,却发现进来的不是佩金,而是船长特拉法尔加·罗。
“Captain。”夏奇没再蹲在地上,而是站了起来,“你饿了吗?再等一会儿?土豆可能还没熟。”
罗摇了摇头,然后把一捆干净的纱布和一小袋碘伏棉签放在他手里:“小腿的纱布要记得换。我去一趟隔壁的镇子看看,明天回来。这边太荒凉贫瘠了,如果隔壁镇还不行,我们得考虑换地方补给,药品缺少的太厉害。”
“那吃完东西再去吧。”夏奇建议,“土豆就快煮好了。”
特拉法尔加罗看着那口带着盖的小锅。锅体已经变形,所以锅盖的闭合并不紧密,白色的蒸汽在往外冒。
他的手没有在炉灶边停留,而是拿起了竹筐里的黑面包。
“罗——”夏奇正要制止。
特拉法尔加·罗却已经神色如常地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转身往外走。
干硬的,粗糙的,带着他很讨厌的酸味和在他看来和霉味差不太多的“黑麦风味”,他不喜欢口腔内水分几乎被全部夺去的感觉,也不喜欢那被唾液浸润之后,瞬间变成烂泥的面包组织。
他不喜欢。他讨厌。
然后他咽了下去。
“别去偷东西了。”罗说,“我知道现在船上缺的东西不少。但我来做就行了。你们不喜欢这样就不要勉强。”
02
第二天特拉法尔加罗回到船上的时候,除了带来了隔壁城镇里丰富的药品和食物,还有几株被捆扎起来的,长得像铃兰花的干草。
“这是……?”佩金碰了碰木盒里头的草。
“从隔壁镇的医院里翻出来的,据说是一种帮助入眠的草。”罗一边喝着热茶驱散寒意,一边远远地看着这个木盒子,“不过我没见过,也没在书籍里头了解过它。所以对它的效力存疑。”
“那就试试呗?”夏奇建议,“船长,你这几天都睡不好,很需要它的吧?”
然后他拿起了这捆扎起来的干草:“得怎么吃?煲汤吗?”
“不是的。你别什么东西都想往你的牛骨汤里头搁。”罗看着手里的红茶,“它需要焚烧使用。”
“哦哦,和点线香一样吗?”夏奇于是四处转着,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烟灰缸,“那你快去吧。”他把烟灰缸连带着那捆干草往罗的怀里塞。然后就推着罗的肩膀想给他往房间赶。
“喂,别推我!”罗一边抱怨着,但对方有伤,自己又不好使劲。只好就这样被半推着进入了自己在这艘劫掠而来的船上的临时房间。
他被推进来的时候,清晰地听见了门外上锁的声音。
“喂,夏奇!”
“晚饭的时候会喊你哦~”门外的声音带着故作的轻松,“给我好好休息一下去啦!不睡足四个小时是我是不会让你出来半步的。”
“……”罗只感到一时语塞,“你有病吧。”
他哪来的闲工夫睡大觉。
“反正这艘船上也没什么书,你也别想钻研什么医学难题了。”夏奇贴着门和里头的船长沟通,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飞燕岛,站在罗的卧室门口,苦口婆心像个妈妈桑一样劝人睡觉。
……啊。
飞燕岛。
夏奇坐在了门口,浪潮一样的回忆浸透了全身。
门内的特拉法尔加罗,于是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拈起了一根干枯的、蔫黄的小草。上面可爱的小花压扁了,皱巴巴的很可怜。
他用夏奇连带着塞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它,然后看着这根细细的杆子,在烟灰缸里烧得通红,像点燃烟丝一样飘起几缕灰色的烟雾,然后萎靡地塌陷,碎掉,在半旧烟灰缸里留下残破的尸骸。
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除了一丝,像椰子又像奶糖的味道飘散出来,混着点香根草一样的泥土气味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罗既没有感受到麻醉剂一样让身体失去知觉的效力,也没有意识即将沉溺深海的迹象。
——是剂量太小了吗?还是压根不会有什么作用,只不过是某种虚假宣传?
他坐在床沿呆愣了很久,在考虑要不要加一根的时候,困意终于涨潮。
可是这迷糊的困很轻微,轻易就可以克服——甚至都不应该用“克服”这样的字眼,因为那困意太轻微,太飘忽,不主动去抓住的话,那困乏好像就会轻易逝去,消散无痕。
除非他接受这诡秘的邀请,同意踏入令人脱力的海,否则这等催眠的功用,对他没有任何的效果。
在寂静无人,陌生而狭小的空间,他犹豫了。
“睡吧……”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
意识到那是谁的声音的时候,他的目光像夜风中的湖面,泛起了动摇的波澜。
“睡吧。”如同洋面下的妖女在他的耳边,变幻出脑内渴求的声音诱哄劝慰,“没必要强撑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好像回到极地潜水号的浴缸边上,朦胧的水雾混杂这檀香的气味——她前一秒还在和他谈论如何把霍金斯千刀万剐来泄愤。
迷蒙的水汽沾湿了他,虚假的木香将他包围,于是幻境长驱直入,在掺半了的许可下,无视他那无谓的纠结与拉扯,入侵并剥夺了他的主权。
03
基岩海岸边,皓月当空。
极地潜水号明亮的黄色在夜里仍然明艳显眼。
他置身于这样明摆着虚假的梦境,却又因着熟悉的景象不愿苏醒。
温柔的夜风,撩拨着他的衣领,海洋的潮气没有过分咸腥。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柔软的像卧在棉花糖一样的云中。
悠扬的提琴,演奏着圣歌的旋律。
他记起来了,就在这岸边,他救助过那个叫巴法尔的白雁的同乡,又在这一片平平无奇的夜色里,和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海军,进行了如今想来有点荒谬的夜谈。
“要试试蹚水吗?”
他回头,布兰缇穿着衬衫,系着领带,一如那时候的装扮,但却非常熟稔地微笑向他发出邀请。
罗垂下了目光,看了看足底又变成沙滩的岸——基岩海岸的边上,通常岸坡陡峭、滩沙狭窄。本来不会有这样的沙滩。即便有浅水滩,岸边也多是岩石构成的。
“我是能力者。”于是他说。
他清楚这一切不过是混乱的幻梦,所以才毫无逻辑可言。只不过是他脑内景象的随机组合,捏造拼配,但他又不忍心即刻抽离,只想静静地在这不受干扰,度过漫漫长夜。
“就是因为是能力者,所以才缺少亲近海水的机会呀。”少女的目光却没有分毫被婉拒了的受挫,而是仍然兴致勃勃地邀约,“反正有我在,你就试试看不好吗?”
……好奇怪。
明明场景是初遇不久的海岸,但是状态却是已经在互通心意过后吗?
罗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她蹲下为他挽起裤脚,熟络的样子看起来起码像婚后三年。总而言之肯定是和王下七武海时期不在一个时间线,天知道他的脑子创设出来什么莫名其妙的剧情。
布兰缇摘下了那制服的白手套,揣在自己的裤袋里,然后朝他伸出了手,作出了骑士邀约淑女的姿势。
罗忍不住笑出声,脑子里的加工怎么还这么偏心眼呢。居然是自己毫不留情地让自己拿起了女主角的剧本啊。
于是他握住了她摘下手套的手,然后赤脚踩入冰凉的浅滩。
虽然海洋会剥夺他的力量,让他的筋骨难以绷紧抗敌。但握着她的手,在浅滩边享受片刻的宁静,似乎感觉也不坏。细沙在足底顺遂涨落的水体流动,带来酥麻的痒,神经在明知虚幻的天地里松懈,反正幻境之内即便有敌袭,也不会真的让他死于非命。
“感觉怎么样?”布兰缇问。
“还挺奇妙的。”他诚实地回答,“没想到梦里就连触碰海水的脱力感也如此仿真。”
他似乎是有点热了,所以摘下了帽子递给她。放任已经微微汗出的发根,在海风里迎接清爽的空气。
“你都还没真正试过,怎么就能说它是仿真呢?”布兰缇笑,“说不定,下回你和我一起去海边尝试一下,会发现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呢。”
“是吗?”罗挑了挑眉,在梦境的月光下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她。
这个回答他没想过。他本以为戳破这是个梦境,她至少也要有点委屈、哀伤,或者有点辩驳的话语,没想到却是这么坦然而诚实,如同她从始至终的纯粹和直率。
她那神情也没有因为他的凝视,在梦境中出现素材缺失的虚幻失真感。而是无比真实,连神态都那么自然。
好恐怖啊,他是在他的意识里头造人了吗?
罗又向前走了几步,放任海水没过小腿,身体随着被覆盖的面积增多,而进一步脱力。布兰缇于是跟得更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同时留意着周围的情况,似乎生怕一不留神让他摔入浅海。
——但其实哪怕是跌坐在地,也不至于窒息而死就是了。
可她还是谨慎地牵着他的手,肌肤传递而来的体温像坚定的锚,让他昏了头,在想如果像个海藻一样浸入水中飘荡,是否也会是舒展曼妙的体验。
“别再往前啦。”布兰缇轻声提醒,“现在是涨潮的时候,接着往前走会比较危险哦。你毕竟是能力者嘛——就算是好喝也不能贪杯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好喝也不能贪杯啊。这是正论。虽然是正论,但有时候不太能让人听进去就是了。
罗看了看身边的人,她小心翼翼保管着他的帽子,如同珍宝一样抱在怀中。
“这不是有你在吗。”罗说。
“有我在也不能总干太危险的事啊。”布兰缇数落道:“那你要再往前的话,起码得让佩金夏奇他们都跟在旁边,再往你身上套个游泳圈才成。”
“那不是溜小孩儿吗。”
“能力者在大海面前比小孩还不如。”她吐槽,然后就亲昵地拉着他准备往回走,“好了,回去了。往岸边走点。”
他拉住了她,令她刹住了回头的步伐。
“我……”
矛盾的场景,荒诞却优美的梦,时时刻刻提醒他这是终将消散的海雾。但内心对答案的疯狂渴望,让他即便是一个不能作数的安慰都想得到。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的声音像今夜的浪涛,咸湿的沙滚滚入海,残留苦涩的水渍在空无一人的岸边。
“当然。”她回过头说。
“……真的吗?”他紧盯着她,思绪却飘到了更远的国度,“曾经有人和我说,要在隔壁的镇子汇合,要隐姓埋名,一起环游世界。”
但那个人却满身是血,倒在了无声无息的风雪夜。
“曾经也有人和我说,希望和救赎,一定会再度降临在我们身上。”
但随即而来的灾难,却没有所谓的神佑将其驱散。
“但你想啊。”布兰缇走近,把他方才摘下的帽子重新为他戴上,“我是立下了誓约的人。肯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拉过他的手,亲吻了无名指节上的刺青,然后放置在了自己的心口。
“所谓誓约,就是穿越生死,仍然永存于心的东西。”
历史正文前潮湿阴暗且逼仄的空间,同藏书室的霉味联通,此时此刻交叠出现,成为他放弃抵抗的导火索。
他抱紧了面前的人。
即便慰藉是清晰可见的虚假,在他身上却这样真实有效。
04
一觉醒来的特拉法尔加·罗难得去甲板上吃了个晚饭。
虽然菜品依旧不好下咽,但毕竟能二十个人一起用餐已经算是最幸运的事情。
“隔壁城镇的技术水平比较好。”罗一边吃着用番茄罐头随便拌着的意面,一边说,“我打算在那边先订好新船的样式。这段时间就先用这艘,在附近接着进行搜寻吧。”
“Aye,captain。”
“说起来。那草好用吗?”夏奇问,“看上去是睡着了?”
罗思忖片刻摇了摇头:“睡是能睡,副作用太大了。”
“副作用?”夏奇困惑。
“嗯。”罗不咸不淡地应答着:“感觉对大脑的影响会比较大,到了造成幻觉的地步了。说不定还会使人上瘾。之后我会把它销毁的。”
“去空旷地带烧了吗?”夏奇问。
“那你这和当众投毒有什么区别?”罗白了他一眼,“绞碎了扔海里吧。反正也不多。”
“这么严重啊。”夏奇摸了摸下巴,“那船长,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什么?
特拉法尔加·罗囫囵咽下那些堪称灾难的吃食,拿起缺角的搪瓷杯,用红茶重置一下饱受磋磨的味蕾。
“没什么。”他叹了口气,“近似神迹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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