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它,毁了我现在的一切。
我眼眶发红,双手攥紧,指甲掐出了鲜血。
我想起在摘星楼上他温柔轻抚我的脊背让我别怕。
我想起他安慰我说我们的孩子不会是个坏孩子,只是吃了不好的东西。
我想起他这些天经常喜欢握着我的手,为我腹中的孩子读书。我们谈论了许许多多日后事。
我想起,那一天夜里,他忍耐柔顺地被我压在身下。
我梦到月亮落到了我的怀里。
但原来这些天我所有的绮丽幻梦,竟真的又是一场足以让我死去的大梦。
那分·身在完全溃散之际,只是用分外怜惜的目光看着我,他没有流泪,但他那眼神中的悲伤却让我心痛得恨不能死去。
我浑身一颤,往前急切地抓起地上散落的灰烬。
我彻底崩溃了,嚎啕地大哭着:“不……不要离开我……”
“不要……”
我拼命想要抓住他,但是我什么也抓不住,我什么也不会留下。
但他又有什么错,他只是一具分·身,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知道爱我。
我什么无法说出,巨大的悲伤将我吞没,我浑身都痛苦发抖,我只能崩溃地流泪。
我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整个人面色惨白,我的内伤再度崩裂,浑身都渗出鲜血,我宛如一个血人一般,我几乎说不出完整话。
“不……”
不要走。
我努力想要抓住空中他漂浮着的灰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消散在我面前。
因同仙门那一战,因为师父曾经那狠心的一剑,我早失去了所有法力。
就算我磕破了头,流尽了鲜血,我也终究留不下他。
清风依依不舍地在我面颊轻轻拂过,他轻柔地在我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
像是温柔的叹息,又似悲伤的怜惜。
他说,我爱你。
那一刻,我只觉心痛如绞。
我嘴角溢出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我彻底陷入黑暗中。
风吹走了,我的梦也醒了。
原来,这才是碧海心真正的代价。
*
再度从黑暗中醒来。
我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但他眼中再没有几日前的温暖柔和,只是淡漠。
他眉眼清冷,眼中是亘古不变的沉静。
仿若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真的动容。
也没有什么能真的被他留在眼中。
我怎么就没发现,那个分·身满眼温柔满心是我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像他。
仙圣云乘子的悲悯是对所有人,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一般,所以他能对所有人都好,却也能对所有人都不好。
是我被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一人能得到他全部的好。
“你醒了。”他说。
我在仙界,在我和他从前的寝宫。
恢复仙位后,他看上去愈发圣洁威严,叫人不敢直视。
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悲愤让我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的本命刀几乎在下一刻就忍不住浮现在了我的手中。
但我手刚一抬起就被攥住。
他很轻易就将我制伏。
毕竟我现在如此地羸弱不堪。
几番大起大落,我心力交瘁,身心疲惫不堪。
我的手被他生生压下,但我攥着刀的手握地愈紧,血刃便割得愈深,鲜血滴落在他干净的床榻上。
我直勾勾看着他,神色惨淡,我笑了下。
“师父,你的计划成功了。”我声音沙哑的说。
我看着他的脸,我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
那恨意将我灼烧。让我想要撕碎毁灭一切的欲望登至顶峰。
“我手中没有了伏衡,仙界再也不必受我胁迫。”
“我现在便如板上鱼肉,只能任你们宰割。”最后几个字我说的咬牙切齿,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双眼憋得发红,却只是大笑。
我这一生短短二十几年,却在他身后苦苦追着他的背影追逐了十多年,我大半的人生都是向他而生。
师父平静说:“人皇乃天道所选,若乱了天道对人皇的任命,天道的反噬会叫你灰飞烟灭,你应当远离他。”
“让那具分·身将你引至此处,远离浊世,此处因果不染,能使人六根清净,我会为你重塑肉身,只需镇压蛟螭,你也能重新生活。”
“离湫,这是最好的办法。”
“妖魔非正道,不为天地所容,我会让你重归正道。”
他这一番话好似已然将我安排的十分妥帖。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或许他当真以为这般,是为了我好。
我看着他眉心翠钿愣神。
那枚法印隐约可见绮丽华光。
镇杀蛟螭的雀金囚,已大成了。
我看见他双眼中确实青莲不见。
或许,他确实真的为我重塑了一具新的肉身。
我开口对他说:“师父,你身怀五相之术,但如今,四相都因我而毁。”
我的眼睛拂过他的眉心,他的眼睛,他周身浅浅的金光……
“你眉心白豪、双目青莲、周身金光、万劫不化金身……俱因我,法相破灭,你如今只剩下这破魔梵音……”
“你修行了百年才修得这样一双眼睛,怎就为了我……尽数毁了……”
我抬眼望着他,我苍白着脸问他:“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
我看着他淡色的双眸,笑了一下,好似无意一般道:“难道……你爱上我了么师父?”
我看似无意,却死死盯着他的神情,不放过他的每一丝表情。
血刃被我深深掐紧血肉里,我手心攥得血肉模糊。
我却恍若未觉。
我绷紧了心神。
我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叫我死心的答案。
出乎我的意料,又或者仙界圣君其实本就是这样坦荡的一个人。
身为守护众生的神子,他本该无任何私情,私心亦是公事。
他只沉默了一下便回答了我。
他望着我,平静而坦荡地说:“是。”
这个答案让我愣在了原地。
我心中一时翻涌起太多的复杂的情绪,但最后却都只是化作酸涩和疼痛。
……我为自己感到可怜。
他竟还能如此平静。
他望着我,说爱我,但他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不像那个分·身,那个他只在最后才让风轻轻告诉我他的爱意,但纵使他什么也不说,他的每一个眼神却也都含着对我的温柔和爱。
“那分·身心尖的红线,是用我剔出了一根情丝做的。”师父说。
但世人情丝向来只有一根,修士大都冷情,情丝更是脆弱。
甚至只是稍稍触碰,便可能让情根枯萎。
我师父这般无心之人,情丝定然脆弱不堪,如今被剔除一半,剩下的纵使还有也定然枯萎。
他便是爱我,却也从不在意这点爱意,也不在意剔出这一点情丝后,剩下的那代表着我和他爱意的情丝是否会枯萎。
他知道自己爱我,却也只是漠视。
他能剔掉情丝只为设局引我前来。
他也能无视情爱,将我视作邪祟镇压。
他分明爱我,从前却还能冷静地刺穿我的心脏,还劝阻我戴上枷锁,眼睁睁看着我被仙门杀死另一部分。
“……呵。”我露出一个满是凄凉的笑。
原来我追逐的月亮从不是能将我温暖的珍宝,那是只会让我痛苦的玻璃。
我所幻想的那个珍宝,那个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爱我的英雄,其实从不存在。
这二十年……我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
误将梦中砂砾当作了珠宝。
师父却仍在安抚我,他说:“离湫,待你重塑肉身,我们还会同以前一样。”
这一句,却让我看着他好一会儿。
片刻他为我轻揩眼角,我才知道方才我竟在流泪。
“怎么哭了?”他轻擦着我的脸颊,动作很轻。
从前我总会因此而生出一种,他并非不在意的我错觉。
我曾只觉雾里隔花看不清他的心意。
现在我才知道,从不是我看不清,而是他纵使爱我,他对我爱也只有如此罢了。
他纵使爱我,这爱却也这般凉薄。
我笑了,双眼泛红却被我死死压制。
我对着他笑弯了唇,我说:“好。”
这一刻,我心如死灰。
*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过得恍惚。
师父亲自放了自己半碗的心头血,为我净化魔胎。
那金色的鲜血,不似那一次那具肉体凡胎那般鲜红。
他端到我嘴边。
我发觉他平静之下,竟有些不安。
他在不安什么?
我看着他,有些疑惑。
然后我很听话地接过了那碗血,尽数喝下。
这时,我才发现他似乎微微一松。
我没有在意。
我一直都寝宫内静养,这里的每一处都会唤起我曾经在师门的记忆。
但那些记忆如今想来却也只是徒增痛苦。
我索性闭眼不去看。
我知道我被囚禁了。
只不过囚禁我的牢笼从阴暗的地牢换做了师父的寝宫。
而很快,我便会被另一座金色的囚牢永远困住。
我也会思索,他要如何将我的灵魂从蛟螭的这具身躯中分离出来呢。
我们本就是一体。
这样割断命脉,应当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师父带我去看过那生在灵池内的青莲。
那自他双目中取出的青莲已然含苞待放,不消多久就会完全绽开。
他告诉我,这里左边的青莲为我作莲心,右边为我作身躯。
那青莲仙气溶溶,孕养出来的新躯也一定不凡。
是他所盼望的我走上的那种正途。
我看了那两株青莲一会儿,我抬眼问他:“师父,重塑肉身的时候,我会痛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低下了头,没有再看他,我又低喃地问:“分割神魂的时候呢?那应该也会很痛吧。”
那种疼痛,我曾想过为了师父,我或许是能忍受。
现在却觉得,这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如何忍受?
若活着要经受那样的痛苦。
我想,那不如让我就此死去。
我师父在那一刻抓住了我的手。
他似乎从我面上看出了些什么,他平静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说:“……我会找到不痛苦的方法。”
但他找不到。
此后,我亲眼见他在我身上尝试了许多方法。
但无一例外,我全都反应剧烈,一度痛苦到卧床不起。
在我反应最剧烈的一次,我呕出了鲜血。
他抱着我轻轻安抚,他神色并无太多变化,我却再次感受到了他的不安。
但我只是很乖巧地任他轻抚我的脊背,一切就像从前一样。
我师父摸着我瘦削的脊背,他抱着我的手一紧。
“离湫,为了我……忍耐最后一次。”
“重塑身躯后,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了。”
他这样说,好似当真爱我一样。
我望着他,但他的爱实则是那样浅薄。
其实一文不值。
这样的痛苦,我疲于承受,也不愿再应对。
他见我抗拒,再没有试过别的方法。
我看到他身上金光一日比一日黯淡,还曾无意间看到了他手臂间露出的血痕。
我不知道他在试验什么。
或许是为了我,我也疲于去询问。
当然,也可能不是为了我。
我实在不愿再去猜测他的心思。我有些累了。
如果活着注定这样痛苦,我愿意此后一生都陷入黑暗中沉睡。
只是我心中终有不甘,终有遗恨。
那恨意将我的心几乎灼烧殆尽,让我无法就此彻底安然长眠。
*
距离最后时日还有两天时,我终于用积攒了许久的一丝法力,突破了这寝宫的禁咒。
我跑出了寝宫,跑出了仙门。
在凡间集世上,我自由地就像是一只飞翔的鸟。
我知道,很快我就能彻底自由了。
仙门很快发现我不见了。
不到半天,他们就在那道我曾撕开的裂缝下找到了我。
我坐在山顶上,手中是一团巨大的黑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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