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他在闭关。
他闭的什么关?非要在我刚刚渡过劫难的这个时候闭关?
我觉得他再躲着我,又恐误会了他,他是真的闭关了。
于是我就干脆在门口等了他半个月。
那时我也才真的相信,他是闭关了。
不管应当不至于这样躲我。
我最初学不会用我的手,这半个月已经能将手用的和我的尾巴一样好了,我已经能够用手捏着笔写出一手好字,和从前所差无几。
在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将自己的早课作业送进去给他,虽然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给我做出什么批注了。
这一次,一张纸条从窗口飘了出来,落到了我的手中
那上面只写着一句:缘起缘灭终有时,花开花谢花归尘。
却是他一贯的字迹。
只我却不知这是何用意,只心里一跳。隐约觉得仿若什么谶言般,叫人不详。
从前我从不知离别,连死亡也不能让我有多么难过,毕竟死亡对于媵蛇而言实在太常见了。媵蛇好像很容易就会死,未开启灵智前,若谁离开都要难过,岂非累死,对身为灵长的人而言,旁的下等牲畜的情感都是颇为迟钝的。
所以自我生了灵智以来,大多时候我过的堪称无忧。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天要学的书太难,最生气的也不过是暗自骂一骂大师兄,人世间真正的爱恨烦恼于我是一片空白。
但这一次,却实在叫我体会到了为人之苦。
我上前去敲他的门:“我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实在还有些不习惯说人言,开始开口还有些滞涩。
我歪了歪头,问:“是……我化成了女儿身……你也同他们一样不喜我了么……”
其实我并不太在意那些弟子对我的态度,但我想不出为何师兄不再见我。
我这有些单纯的一句,带了些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急切,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幻化一次了,能修成女体我已经颇为不易。
那扇门紧闭着,我应当可以推开,但我却忽而不敢去推了。
我自己都说不清那一刻的惧意是因为什么?
过了许久,又是一张纸条飘落到了我的手中。
他没有过多解释什么,甚至不愿出来同我说清楚。
他亦没有过多安慰。
只是一句:你我缘分已尽,且离去。
这一下,我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陌生的情感在我心中翻涌。
我只觉得忽而喉咙发涩,我站在原地,却有些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赶我走。
那怕我再愚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抹不详的预感终于被印证。我发觉他门口的禁制是他从未告诉我的陌生的,只要他不许,我自然进不去。只是他从前的禁制都对我敞开。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在他门口默然了一夜,次日清晨之际,看着那咫尺之距的门扉,我恍惚想起了从前念过的经句,忽而有些迟钝地知晓了何为人间之苦,人世之痛。
我怔怔望着对面的门扉。
忽而,我觉得眼睛湿润。
我有些怔楞伸手一摸,指尖竟也被浸湿。
这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走入了这烟雨纷纷的人世间。
开启灵智,体悟人世的第一眼我感受到的是“美”,最终却归于这个我从前绝不能理解的“泪”上。
妖本无泪。
我这眼泪又是为了什么?
七情之苦,而今我方知晓。
我依旧不能完全理解世情,却终究明白红尘嚣嚣绝不是我想深陷的地方。
所谓……缘起缘灭终有时,花开花谢……花归尘。
于是我转身擦去眼泪。
决心一人寻找我的道。
第34章
再后来, 我如何寻到了自己的道,又如何踏着鲜血走上妖魔主位便也不必多说。再很久之后我如何逆天而行成就神位又是再往后的事情了。
随着海上升腾的雾气,我总算渐渐想起了一切,那些因为我晋升神位被遗忘的东西。
原是如此……
当初神子滴血之恩, 对我不可谓不重, 是以我必得用一身鲜血去还他。
那一年的点拨之义, 我也何该要倾尽了一世师徒情才能算清。
原来当初我于往生镜中一眼便选中他应劫,是我本意, 却也是天意。
他曾予我新生,我必得用尽一条命才能还他这因果。
这实在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我再想起,只觉恍若隔世。
……
天道茫茫, 是我不能亦无法预料的事情。原来我竟和他有这样一段过往。
迷雾间这一时沉浸,现实不过短短一瞬, 我思绪间却恍若整整过了百年。
我不由心中五味杂陈。
难怪……难怪……
我恍惚想起,从前晋得神格时, 先有九天重火淬尽尘事,又经天河之水几度冲刷洗魄, 所谓太上忘情,既然忘情自然要斩断尘缘,尘缘本早被断的干净, 这些事几乎是我永不可能再想起来的。
我料想此刻我这忽而的记忆有些蹊跷, 难免不是他曾用下的那几颗碧海心作乱。
这东西倒也当真邪门,甚至能干涉神明踪迹。
这因果之力,到底是神明都要敬畏几分的。
我如今神像破碎, 神格不全,到底被这丝因果钻了空子。
身上忽而多了这桩尘缘, 我掐算半天,只隐约觉得不好,却又因为涉及神子,我不敢算得太深,我也怕被发现,因而终是没算出更多,只心中惴惴。
我只好移步踏上断线桥去,桥上我显露神相,那风霜便渐渐小了,原本狂风大作,被我神力影响,最终断仙桥不敢再刮狂风,只能不甘地下起了雪。
片片雪花落下,我无心拂去。
在雪中,我立于桥上,往下看去,寻觅片刻,终是无法在迷雾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心中稍叹,再捻指掐算,还是算不出更多,我只得褪下自己一只耳环,这本是我保存着压箱保命的神器,里面曾藏了我一丝神魄,因而此物和旁的死物不同。
我如今本体重伤,这一丝神魄对我着实难得,我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用,但如今却也不得不用了。
将金灿灿的耳环抛入迷雾之中,我稍稍一挥衣袖,这下那桥下的场景果然变了,只见迷雾之中忽而露出一汪清泉。
那清泉如镜子一般平静清澈,渐渐浮现出些许画面来。
我立于桥上仔细看去。
总算窥得些东西来。
原来在我方才忆起往事的那短短一瞬间,那位神子已经抛却仙缘,投身下界了,且竟已经轮回了好几世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之故,他曾服下九颗碧海心,必将在下世历经九世情苦才能回来。
我这回再掐算,总算知晓了这位神子许下如何的心愿。
“……以吾金石道心换一颗……常人的血肉之心。”他抚上心口说。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微微蹙眉。
神子之心,自然不寻常。
天道选用世间最坚韧的金石才融成了这样一颗不为旁物所动的金石之心。
他却要用这样的金石之心去换什么凡人的普通心脏。
活人换心,乃逆天之举,神子换心,更是违背天意,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天谴。
但九颗碧海心既已服下,这便成了必然会实现的了。
这位神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想岔了?
竟是疯了,做出这样的事。
我开始想到,他为了这么个凡心,竟当真是抱着死志去的。
这凡间九世,他决然是回不来的。我掐算半天,也算不成他半分生机。
我颇有些急切地往那镜子似的泉面看去。
……
金石化人心,必得经历常人所不能经受之情苦。
人世之情多苦矣,亲友爱侣皆各不同,只是石心之人本就少情薄情,要令金石心化成人心自然经受的要比旁人更痛更苦。
只见那第一世,神子下世投身在了一位双亲皆已亡故的战场遗孤身上,五岁那年,孩童幸运地被当地一对颇具善心的富户收养。
姜家颇有薄产,又见他伶俐,生的冰雕玉琢般,无子的姜氏夫妇将他视若珍宝,孩童从前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在姜氏夫妇有意的亲近下,很快也渐渐和养父母愈发亲近起来。
六岁,孩童被先生赐名姜拓,这名字便被一笔一画记在了族谱里,从此他便是姜家唯一的小少爷,姜氏夫妇当众宣告无论日后如何,他必然是姜家唯一的主人,这意味着姜氏夫妇不会再从兄弟叔伯膝下再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了。
因为姜氏夫妇宁愿他这个外人来统领姜家,旁人多有争议,却都被姜氏夫妇压了下来,他的名字是被这夫妻二人亲手写进族谱的,从此在无人敢质疑他的正统。
我在境外清晰看到他对姜氏夫妇愈来愈显出孩子心性,这显然是因为这个孩子越来越信任这对夫妻的缘故,甚至还只是孩子的他如何不为这样的恩情动容,想来凡间数年来,他也早将姜氏夫妻二人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想来是投身凡间的缘故,神子显然比仙身时显得更生动活泼了。
但这可是历劫渡化之地,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简单轻松过完一世。
果然,在“姜拓”十岁那年,常年不孕的姜氏竟老蚌怀珠生下了一个男童。
从此,“姜拓”不再是姜家唯一的嫡少爷了,他多了一位弟弟,而那才是他父母真正的亲生的儿子,是姜家再正统不过的顺位继承人。
曾经历历在目的那句“姜拓是姜家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孩子出生后,“姜拓”的地位一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养子到底比不过亲生,哪怕从前姜拓再如何是父母的手中宝,在亲子出生后的那一刻,姜拓不再是他们最爱的那个珍宝了,他们将自己曾对姜拓的爱,近乎全部地投入到了那个新生的孩子身上,姜拓被渐渐遗忘了。
但姜拓有过失落却并未因此怨恨养父母和弟弟,甚至见养父母喜爱弟弟,姜拓也十分疼爱这个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姜拓的才能也愈发显露了出来。他写的诗总能叫人惊艳。
姜拓却终究低估了人心之恶,人心之多变。
姜拓二十岁,参加科举的那一年,养父母却用蒙汗药药倒了姜拓,将他用来应征府试的诗写上了小儿子的名字,偷给了府君,府君见诗大惊,于是姜家小儿子的神童之名传遍了省市。而姜拓因为当日未能参加考试,被罚三年不得应试,甚至被传不敬府君,名声有损,很可能一生无缘科举,十年寒窗却可能满腔抱负都难以实现。
姜拓去质问姜氏父母,那二人开始愧疚,哀求姜拓不要将事情说出去。
“你弟弟资质平平,若不能以诗赢得一点名声,可能这辈子都难以入仕了,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岂能看他一辈子都蹉跎在市井间么?”
“你从来天资非凡,便、便让让他么……”
姜拓无言,却还是妥协了。
他甚至疲于告诉他们,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怎样的灾难,毕竟他早已应允了作诗,却错了世间,平白损失信誉,对士子而言,这是难以抹灭的污点。
但是看到父母期待的眼睛,还有那一桌看上去像是养母许久都未曾给他做的饭菜,他终究没有说什么。
此后,因小儿子名声大噪,越来越多人上门求诗,姜拓不得不被迫为了圆这个谎言,给弟弟做笔替。
他三年不能参加科举,索性就在家沉寂了三年,这三年姜家小儿子也长到了十三岁,他虽天资一般,却也在姜氏夫妇的谆谆教诲下,学得了一点东西,年幼就过了童试,也因他写的诗,愈发声名煊赫,几乎无人不知。
姜家下人对姜拓态度也愈发恶劣,曾经姜家那位惊才艳艳的大少爷好似一下子就忽而沉寂了下来。
再无音讯。
直到这年,他参加科举的考试被扒出是他弟弟写的,还被揭发出许多他临摹弟弟诗文的笔迹。
但是那本来就是他写的。
科举作弊,是大事,他会被流放岭南,那里了无人烟,再无进京的可能。
流放前,姜氏夫妇再次来看了他,带着那个趾高气扬看着他的弟弟,他没有一点愧意,只姜氏夫妇偶尔不敢看他的眼睛。
姜拓甚至没想过翻案,因为父母亲告,在这个生养之恩大过天的时代,没有人会推翻父母的话,县官也不会否定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否定,子不教父之过,父母的证词,就是他最有力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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