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天气,适合在家里猫冬。
日常给姜允生供奉了香烛,然后给白天一定要待在院子里不肯离开的老爹加了衣服,换了一个更大的火炉,姜甜在房间里给自己准备好炭盆,热茶,小零嘴儿,就着昏黄色的电灯灯光,慢悠悠的剥瓜子吃零嘴儿。
远在百里之外的上山路上,一行两人裹着羽绒服大围巾,背着登山包,拄着拐杖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风雪交加,两人头脸都被帽子遮挡着,只能听说话的声音辨认出,这是两个年轻的男人。
“师兄啊,快到了吧?”
“应该快了。”
“师兄啊,你说姜天师能收留咱们吗?”
“应该会吧。”
“要是不收留咱们,咱们去哪儿啊?”
“不知道啊。”
“要是不收留咱们,咱还是回城里吧,这乡下太落后了,我一定住不惯。”
“应该不行。”
“师兄啊,你说师父突然发什么疯呢?把咱们往穷乡僻壤赶,不要咱养老啦?”
“……”
“师兄,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
“哎,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
“还要走多久才到嘛?师父只说进山往东,没说走到哪儿停啊。”
“……”
“师兄。”
“……”
“师兄。”
“……”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闭嘴!”
“哦。”
许堂抬头,目光透过兜帽罩下的缝隙看前方白雪皑皑,仿佛无边无际,没有尽头,走这样的路,时间长了可真叫人心生绝望。
许堂心想:也不知道师父说的姜天师究竟住哪座山上,这样往东一直走,真的能找到姜天师吗?大雪封山了,如果没有及时找到姜天师,他和许羡会不会被大雪埋在山里?
许堂一步拔出一个脚印,满腹忧心忡忡。
白天很快过去,夜晚来临。
深厚积雪下面,临时挖出的冰屋里,师兄弟两个挤在一块儿互相取暖。许堂从背包里拿出压缩饼干和矿泉水,跟许羡分着吃。
许羡捏着硬邦邦的饼干唉声叹气:“祖师爷保佑,让我们快点找到姜天师吧,不然徒孙怕是要早于师父殉道了!”说完,拿着压缩饼干慢慢磨牙。
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下火车又是八个小时的汽车,到县城后对照着地图走进深山,星夜兼程,两日两夜,师兄弟二人带的果腹之物已不剩多少。最主要的是,劳累一路,又吃了两天的压缩饼干配矿泉水,两人都有些受不住了。
依靠着过去一夜,次日天光大亮,二人爬出冰屋继续前行。
大雪飘摇似鹅毛,噗噗簌簌落下声响,冷刺骨的寒风呼号刮过,被厚厚羽绒服挡在外面,卷了几圈的围巾却无法完全抵挡这冷,一股寒风顺着前边缝隙浸得脖子发凉。
踽踽前行,又是一日。
雪花填满了深深的脚印,来时足迹被风雪隐没,只有四面八方,一望无际的白。
大雪飘飘摇摇下了半日,到下午时雪停了,天气慢慢晴朗。
许羡把兜帽、围巾拉开,深深呼吸一口雪后冷冽清新的空气,看天、看远、看雪地在冬日天光下白到发光,觉得眼前一亮,连日来的憋闷被一扫而空。
“祖师保佑,希望今天可以找到姜大师。”许羡边看边走,嘴里念念叨叨。
看天光雪色的时间久了,眼睛有些眩晕,只瞧见满目雪白,看不见别的东西。即使闭上眼睛,依然抹不去脑海里的白。时间再久些,眼部竟开始感觉疼痛。
许羡有些慌忙,连忙伸手往前方,喊:“师兄,我、我好像瞎了!”
许堂心里很想打他一顿,但是环境不允许。他停下脚步,膝盖以下全部陷在深雪中,臃肿的穿着限制行动不那么灵活,尽力扭身往后看,然后许堂被许羡的样子气到了。
“你个蠢货!我跟你说过不要把帽子取下来,不要盯着雪地看,你现在雪盲你活该啊!”
许羡眼睛痛,看不到他师兄的人影,还挨了一顿骂,心里可委屈,“雪停了嘛,我出来透透气。再这么走下去没饿死我就要先憋死了。”
许堂气到不想说话。
许羡有些慌,问:“雪盲?师兄,我是不是瞎了?看雪也能把眼睛看瞎的吗?”
许堂气冲冲道:“对,你瞎了。”
“那怎么办啊?师兄,我的眼睛还有救吗?”许羡摸摸刺痛的眼睛,绝望,想哭。
许堂硬邦邦道:“没救了。”
“……”许羡嘴一瘪,“呜”的一声就哭了,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模样,长得俊俏,看着十分可怜。
“呜呜呜……师父……”
许堂在雪地里转过了身,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说:“叫你平时多看书,你当耳旁风!蠢成这样,别告诉别人你是我师弟!”
许羡哭着说:“我、我小学没毕业,不知道怎么啦!”
“啪!”许堂又是一巴掌下去,恨铁不成钢:“你还好意思说!别跟人说你是我师弟,丢人!”
这一下打的可真痛,许羡捂着脑门默默流泪。
许堂忍了忍,想到这是自己的师弟,自己的师弟,自己的师弟,终于忍住了再次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三言两语给这个文盲解释了什么是雪盲:“雪盲是眼睛被雪地里折射的紫外线伤到了,暂时的,不会瞎,但是我们现在没有药,你只能靠自我修复。”
“真的不会瞎?”
“不会。”
许羡不哭了,但还是委屈,“那你骗我会瞎!”
许堂不耐烦的给他把兜帽戴回来,把围巾整理一下,将头面部保护的严实,只留了一条缝隙呼吸。
许堂说:“眼睛闭着,接下来的路我牵你走。”
许羡乖乖跟着,“哦。师兄你说你为什么骗我?”
“你闭嘴。”许堂不想回答他无聊的问题,前边埋头赶路。
短暂的白天过去,夜晚又来临了,停止了半天的大雪又降落下来,寒风呼啸极冷。
许羡的情况不太好。
眼皮红肿得厉害,刺痛,流眼泪,许堂近在眼前,却看不清许堂的样子。
到停下脚步,准备挖冰屋过夜的时候,许羡的眼睛痛的厉害,他忍着,一声不吭跟许堂配合着挖出一个冰屋,两人钻进去,堆雪堵住了大部分洞口,只留一个小小的出气孔。
这个夜晚,许羡无法安眠。
这个夜晚,姜甜守着姜允生的命牌,面对三七之日实力暴涨的厉鬼,头一次动了真功夫。
“嗷――”
厉鬼的尖啸声刺耳欲聋,仿佛要震碎大院之外的黑夜,鬼气森森冲天而起,撞在大院的护镇之上,爆发璀璨金光。
“镇!”
三道木符激射而出,自成三才,一线相连,成包围之势将厉鬼圈在当中,随着姜甜口吐真言,镇压之术,成。
远在冰屋里的许堂和许羡,在那一刻感受到强烈的灵压波动,许堂眨眼的功夫钻出地面,在黑夜中看向波动传来的方向,心潮起伏,难掩激动,“找到姜天师了!”
第5章
玄门有飞鹤传音之术。不是什么高深厉害的术法,只是想要学会,也得下点苦功夫。
许羡就至今也没能学会。
许堂手里拿着空白符纸,在材料不齐的情况下,只能划破手指,取指尖血混合灵力,在符纸上书就一行符文,如行云流水。随后,许堂七八下将符文折叠成纸鹤,从冰洞里钻出上半身,将纸鹤托在掌心,往上一扔,纸鹤飞起来,在风里歪歪扭扭飞远,融入夜色。
许堂稍微松了口气,钻回冰屋里,仍然把洞口堵上,说:“接下来就等姜天师的回音了。”
姜甜揣着护手,围火炉坐着,在祭坛里看面目全非的姜允生犹如困兽挣扎,熬到天光渐白。
“吱啊~”左厢一间房门打开,晦暗光线中,一条人影蹒跚出来,离开走廊,慢慢摸黑走到院子中间,走到棺木前面,伸手抱住棺木,像抱孩子一样,含糊说着话。
姜甜听不懂老爹在说什么,她看一眼老爹身上单薄的衣物,指挥一只纸人进屋取来了厚衣服,给老爹披上。暖黄烛光里,姜允生慢慢恢复本来面目,他坐在棺木上头,低头去看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干瘪老头,伸手想摸他的手,却虚虚穿了过去。
姜允生看着自己青白的手发呆。
天光大亮。
姜甜走出祭坛范围,半推半哄把老爹带到火炉边椅子上坐下,蹲下身帮他把厚厚的棉外裤穿上,把棉衣穿上,拉着他冷冰冰的手放到火炉边暖着。然后给姜允生上香烛,叮嘱他看着点老爹,有事喊人,转身进了厨房。
天大地大,吃饭事大。
偌大的厨房里,一面窗户开的很大,接纳的天光够将整个厨房照亮:一角是灶台,一角是储物架,还有堆满了半个厨房,码放整整齐齐的木柴。
姜甜利落地用细木枝点火,放进木柴,灶火升起,干燥的木柴在大火里发出噼啪声音,偶尔溅出一两点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又熄灭了。
淘米、加水,小灶上先开始煮粥。
面粉、鸡蛋、清水,加点盐,搅拌在一起,再下锅摊成薄饼,煎得两面金黄。白菜、木耳、胡萝卜切成丝,轻油翻炒出香味,放点盐、放点醋、放点辣椒酱,夹在煎饼里一卷,就是一道简单,却不失色香味的早点。
啊,咸口的。
蛋卷饼配白米粥,早餐分三份。一份老爹的,一份小弟的,还有一份姜甜自己的。
灶上放大锅,用剩下碳火慢慢烧水,就不用再管了。姜甜先供了小弟弟那份,再哄老爹到桌旁吃东西,自己在对面坐下,一边分心注意老爹一边慢条斯理吃早餐。
看得出来,姜允生很喜欢今日的蛋卷饼,他趴在棺木一头,对着供桌上还散发热气的供品,陶醉地吸走食物里的精华,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好吃!
姜允生恋恋不舍看着被‘吃’完的供品,摸摸有了七八分饱足感的肚子,抬头看向不远处桌上的蛋卷饼,直勾勾盯着看。
还想吃。
老爹仿佛能感受到什么,他抓起盘子,起身走路蹒跚,走到棺木前把盘子往姜允生面前递送,苍老脸上傻傻地笑,“吃、吃……”
他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始终记得,他还有个小儿子,他得照顾他。
姜允生伸出青白细瘦的手,从老爹的手上穿了过去。
姜甜一直静静看着,这时才说:“阿爸希望你活着,不论以什么模样。”
姜允生爬起来,坐在棺头静静看她,死寂的瞳里什么都没有。
姜甜说:“努力控制自己吧,熬过四七,转成鬼修,这是阿爸对你的期望。”
她起身走过去,从老爹手里把盘子拿过来,放到供桌上,点了三炷香塞进老爹手里,然后回到桌旁继续吃早餐。
老爹下意识就知道要怎么做。
他拿着香,声音含糊听不太分明,但棺上的小鬼知道,他在喊:“允生,允生……”
姜允生倾身低下头,吸取供品,一边回应:“我在,我在……”
姜家的宅院被保护在阵法里,暴风吹不进来,大雪飘不进来,等闲之物不得允许,也进不来。
姜甜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检查了一番院子里种的树木,到姜甜心血来潮,打开大门准备去外面走走,已经消磨过去个把小时。
一只在大门外晃悠的纸鹤吸引了姜甜的注意。
她伸手招来纸鹤,灵力相触,纸鹤中留下的讯息顿时浮现出来。看完,姜甜有点惊讶。
这是许氏子弟的求救信。
然而,他们不知道姜氏早生变故,姜天师修为尽废只剩半条命,而今痴傻不认人。
这个时候来投奔,莫非他们家也出了事?姜甜如此琢磨到。
既然接到了信,姜甜就没准备袖手不管。她裹上大衣,往兜里揣上几个纸片人,撑伞走出院门,让飞鹤前方带路,一步一个脚印踏进风雪中。
许氏与姜氏祖上有旧,近几百年两家亦不曾断了来往,只是两家不同之处在于,姜氏近千年血脉传家,而许氏近几百年来师徒相传,一个小隐于山野,一个辗转于世间百态。
许堂与许羡,是许氏这一代开出的双生花。
姜甜跟着飞鹤找到他们时,他们正艰难挣扎在路上。寒风大作,大雪飘摇,七八米外看不清人形,地上的积雪深厚,踩下去淹没大腿,轻易拔不出来。
路上风太大掀翻了姜甜的伞,她收伞冒雪过来,看到求救的两人后,施法驱使纸片人变大,两两一组,抬起快要变成雪人的两个人踏上回程。
到大宅前,姜甜没有避讳,打开大门让他们见到了院子里的棺木和小鬼。
许堂惊讶万分,扶着有点发热不清醒的师弟站在门口,心生警惕,“这是?……”
姜甜自信他们踏进了自家的地盘,不老实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不怕让他们知道姜家的情况。于是说道:“我是现任姜家主事人,姜文颖。你们要找的姜天师是我父,如今重伤在身,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家中幼弟横遭意外,不忍他过早离去,留他长伴家中。不必害怕,进来吧。”
许堂的脚像钉了钉子似的,如何也迈不开。他看看院子里阴森的棺木和小鬼,再看看扶着的师弟,他们两个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原路返回,离开这个地方的。走不动了。
最差不过死在这里了。许堂内心苦笑一声。不过下定决心前,求个心安,许堂问道:“你们……这不是什么邪术吧?”
姜甜言简意赅,“不是。”
许堂松了口气……或许是知道自己无路可走,叹了口气。
许堂扶着许羡迈过门槛,听着大门关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祖师保佑。许堂默默在心里祈祷。
走到棺木近处时,姜甜转头客气道:“劳烦二位,上炷香。”
在棺上小鬼的注视下,许堂扶着许羡,硬着头皮上了两炷香。
小鬼歪着头,盯着他们被姜甜领到一间右厢房里。
火炉,热粥,姜汤,一应招待从简,正好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抱着微弱希望,许堂在姜甜出去时叫住了她,“姜道友,我师弟被大雪晃了眼,暂时失明了,您这儿有药吗?”
姜甜看一眼靠在许堂身上的大男孩,摇头,“没有。不过不用担心,他的情况不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待会儿我给你们送点凉开水进来,拿它洗一下眼睛,没事的。”
“你们先休息一下。”
许堂站在屋子里想了想,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他把许羡湿了大半的外衣扒掉,试了试姜汤的温度,捏着许羡的下巴给他灌了一碗姜汤进去,然后自己也喝了一碗,辛辣微烫直滚入胃,仿佛一瞬间冲散了体内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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