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羡躺在床上,脑门上出了一层汗,迷迷瞪瞪撑开肿胀的眼皮叫人,“师兄,热……”
许堂把他裹进被子里,说:“睡一觉。”转头简单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却撞上提着一把铜壶进来的主人家。
“姜道友……”许堂有话想说,却又犹疑不定。
姜甜把开水壶递过去,道:“这是放凉的开水,先给你师弟洗洗眼睛吧,我在庭院里,有事待会儿出来说。”
许堂想想,伸手接过,真心实意说了声“谢谢。”
许堂没在屋里待多久,出门就看到大院里两个人围着棺木坐着,他实在忍不住眼神往棺木上瞟了两眼,对于敢逆命而行,强留鬼魂于人世的姜家人,打心底里不太敢接近。
可是接下来要在别人家里求庇护,很多事情,也只能装作没看到,不知道。
“坐。”姜甜请客人对面落座,等着他开口说话。
许堂犹豫片刻,说:“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姜甜:“你们的来意?”
说到这个,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师父,许堂情绪低垂。“我们是来避难的。”
“嗯?”不是她猜测的任何一种可能,姜甜感到意外。
许堂想起那些事,眉头皱成一团,“似乎是突然之间,各地出现很多妖怪,它们有组织有纪律出现,四处猎杀玄门中人,我和师弟还没出师,能力不强,师父怕他有什么疏忽,不能保护我和师弟,于是书信一封,让我们来投奔姜天师。”
可是没想到,姜家也出了变故。
姜甜问:“妖怪怎么会现世?能活到现在的妖怪,都在玄门各家镇压着,是他们出事了?”
许堂摇头,露出不知是苦是讽的表情,说:“姜道友,世道变化太快太大了,你们不入世,你知道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样子吗?”
“不是所有道友,都能像你们一样,世代不改初心,孤寂清修镇守一方。据我师父与几位德高望重前辈的调查,近五十年,已经有数不清的玄门同道无声无息消失了,断绝的传承不知凡几。”
“那些被镇压的妖怪,也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姜甜当然知道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模样,也知道现在的人有多么经不起诱惑。
她闭目敲了敲头,呢喃道:“多事之秋啊!”
第6章
中午的时候,许堂的师弟退了热,可以自己爬起来吃东西了。只是眼睛仍然看不清东西。
许堂跟姜甜坐在走廊下聊天的时候,许羡就坐在一边,百无聊赖的,有点新奇的感受只能听到、闻到、触摸到的世界。
许堂跟姜甜聊到他们入世的人在人间怎么生活,讲到人间让生活更轻松的各种机器,讲到人间各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讲到人间非常便捷的通讯手段,花样百出引人沉迷的各种软件,每天实时更新数不清的各种资讯,真正的做到了不出门也能知道天下事。
许堂感慨着,说:“二十年前,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世界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有的时候我都在想,我们是不是被时代抛弃的一群人?玄门道法,真的还有必要传承下去吗?从前很多只有法术能做到的事情,现在的科技都能做到,很多法术做不到的事情,现代的科技也能做到。再强大的妖怪,面对人类的热武器,也只能饮恨而亡。我们修习玄门道法,仿佛只剩下求长生不老一个目的了。”
然而玄门道法传承千万年,修炼者不知凡几,真正能超脱飞升之人,又有几个呢?
如今的世道,辛苦修炼却无用武之地,不怪乎玄门中人感到失落。
姜甜看着院子里安静剥瓜子的老爹,和坐在棺头晃小腿等待投喂的姜允生,觉得这位许氏同道可能经历的事情不多,还有多余的多愁善感。她说:“总有我们存在的意义。现在不是有妖怪出逃吗?人类能够对妖怪造成重大伤害的热武器,杀伤范围太广了,而妖怪喜欢藏在人群当中,最后,还是需要我们专业对口的来解决。”她分心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估摸着晚上还会下大雪。
今年的雪持续时间未免太长了,让姜甜想起了九年前还是十年前,发生的一场重大雪灾。
许堂并不觉得乐观,他说:“对现在的社会来说,恐怕我们跟妖怪一样,都是异类。”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人类发展科技一百多年,已经不需要古时候的玄门道法了,我们被他们打成是封建迷信,是坑蒙拐骗!”
许羡在一旁嘟囔道:“算命看相混口饭吃,那些人都当我们是骗子。还有人报警来抓我们!”
“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们没用对方法?”姜甜不太想花很多时间来开解他们,安慰他们,直接说道:“大隐隐于市,跟普通人一样找份工作,表面上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要让自己太过与众不同,这样不好吗?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我们的主流,融入普通人生活当中去,你会发现生活其实没那么难。”
许堂苦着脸叹了口气,说:“这些我们也想到了。可是现在的社会,没有文凭,我们连工作都找不到!”
“我好歹读完了初中,可是我师弟,他小学没毕业就跟我师父学道法,小学文凭都没一个。除了工地上搬砖,没有别的地方肯要他。”
“……”
姜甜真的没想过,竟然还有人没有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的。
然后许堂告诉她,他们俩来历相当,都是穷山僻壤里穷苦人家快要活不下去的孩子,恰好还有那么几分根骨,又恰好遇上了满世界寻摸徒弟的许天师,被许天师花钱从原生家庭买下来,做了徒弟。之后就是一直跟着他们师父到处跑。
在姜甜看来,也是很可怜了。
许氏师兄弟在姜家大院里住了下来,虽是作为客人,但二人很有自觉,主动包揽了饭后刷碗扫地打扫卫生的活儿。
因为怕今年又是大雪灾,姜甜抽空去了一趟乡里,带着纸人扛回来两箱蜡烛,和米面粮油等若干,顺便给许氏师兄弟带了几套换洗衣物。
而姜甜也果然没料错,过了两日,在傍晚时,大雪压断了输送电力的电缆线,乡下电路瘫痪,只能靠蜡烛进行照明。
彼时眼睛慢慢好起来,能看清东西的许羡找出了自己的手机,发出可怜又绝望的惨嚎:“啊!!!我的手机――没电了――”
在路上的时候,因为省着用,还有一点电的,来到这里后,因为眼睛失明的事情,许羡忘了给手机充电,现在找出来,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
许堂握着自己电量满满的手机藏了起来,坚决不给师弟玩,面对可怜巴巴的祈求“只玩一会儿,只看一下”,也毫不动摇,堪称冷酷地说:“荒废了好几天,现在开始继续练功,明天早上五点起来,我会叫你的。”然后在床上打坐。
许羡不敢去打扰,只能捧着心爱的手机一脸痛苦,一想到整个冬天都不会来电,有那~~~么长一段时间不能跟网络世界联系,就绝望的仿佛窒息。
时间在大雪严寒中度过,许羡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许氏师兄弟渐渐的适应了乡下的生活。
这天如同寻常,只是阴云更厚了些,压得天空低垂,天地间灰沉沉一片。
五点不到,姜甜让许氏师兄弟回房,叮嘱他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知道事态严重的许堂和隐约知道要发生大事的许羡遵循叮嘱,闭门不出。
天空从灰暗阴沉,转变成深深地黑暗。
一百零八支白色蜡烛点燃,围绕棺木,形成一个圆,橙黄的烛火散发光芒,照亮偌大的庭院。
姜允生坐在棺盖上,低垂着头,稍微长了点的头发在脸上留下阴影。
姜甜正在哄劝老爹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效果并不理想。
虽然失去了记忆,痴了,呆了,但是老爹的潜意识里面,恐怕是知道的。他知道今天晚上对他的孩子来说很重要,他本能的想留下来,不愿意离开。
“不走……不走……”
老爹摇着头,双手拼命抱紧棺木,浑浊的眼睛里面流出了泪水。
“不走啊……”
失去理智的姜允生会变成恶鬼,姜甜不相信恶鬼能控制自己不伤害老爹,所以,老爹必须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看向低着头的姜允生,尚且平静,“你劝劝阿爸。”
过了一会儿,姜允生才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变成猩红,青白色的皮肤隐约泛黑气,抬头看人时咧嘴一笑,声音沙哑,“阿爸,很晚啦,该睡觉了。”
老爹流泪摇头,不撒手,含含糊糊地哭着叫,“不走…陪着允生……不走……”
他抱的太紧了,姜甜掰不开他的手。
姜甜看着姜允生,举起一张安神符,示意:实在不行,只能不敬尊长一回,来硬的了。
姜允生想伸手去抓老爹,但是伸到一半忍住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说:“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姜甜“啪”一下把安神符贴上老爹后脑勺,及时接住了往下倒的老爹,抱起他送回了房间。
再出来时,坐在棺盖上的,已经变成了一团厉鬼,幽幽欲择人而噬。
姜甜深呼吸一口气,披上祖传法衣,一步一步踏进围困厉鬼的法阵。
仿佛瞬间进入另一个世界,鬼气森森,阴寒入骨,一片片鬼火在地上铺陈开,厉鬼无形无实,倏忽而至,即将缠上姜甜的脖颈时,被一圈骤然亮起的光带反过来缠上。
慢一拍反应过来的姜甜身上寒毛直竖,急退两步,皱眉瞪着跟光带缠斗的厉鬼,内心颤抖:这到底是生前受过怎样折磨?怨气多深才能化身这样强的鬼物!
这样一来,必然更容易惊动地府,倘若地府派出阴差来查,她可没有老爹能耐,有本事在阴差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啊。
……麻烦了!
姜甜当机立断,趁着当前厉鬼被缠住的时机,飞快的在大院之内,再布天罗地网,一来绝不能让厉鬼破阵跑出去,二来,若是姜家大宅外老爹布下的大阵无法瞒过阴差,院内阵法,好歹能抵抗一二,让她有时间想法子贿赂阴差。
第7章
“叮铃…………”
远方传来铃声,幽幽咽咽,穿过漫漫长夜而来。
夜晚已经过半,失去理智的厉鬼破坏了数不清的木符,无用的承载物落了一地。
澄明烛光里,沉默坐在祭坛中的女子低头刻画一道木符,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气息萎靡,法衣上留下四五条阴晦的抓痕,灵光尽散了。
她听到远方传来的铃声,须臾,听到大门被扣响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在深夜里。刻画完木符最后一笔,她抬头看向幽暗里的大门,眉头敛着,叹了口气。
三更半夜,鬼神扣门。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藏身在棺木里的厉鬼探头,两团猩红鬼目看向紧闭的大门,开始焦躁不安。
鬼物的天性让它对阴差充满排斥。
姜甜撑着地面起身,提一只装满金银阴钱竹篮往大门走,虽没看鬼,但话是对它说的:“你乖一点啊,被阴差捉走,我就真的没办法救你了。”
大门是不能开的。姜甜在门上划了个圆,门上于是开一个洞,灵光一片,里面人不能通过圆看到外面,外面也不能通过圆看到里面。
姜甜在大门这边烧钱,浓烟飘飘穿过门上的洞,到大门那边。
一篮金银元宝尽投入火光,姜甜退后两步立着。金箔银箔在火光里烧成灰,浓烟一丝不落穿过圆洞,渐渐的火光小了,熄灭,留地上一堆灰。
门外阴差徘徊,仍未离去。
姜甜忧虑地皱起眉头,抬腕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距离天亮还有将近五个小时。
休息了一段时间的厉鬼又开始攻击祭坛。
祭坛上供着姜允生的命牌,厉鬼只要夺得这命牌,便得了自由,可从姜家大宅脱身离去。可是得到命牌的厉鬼,就不再是姜允生。
姜甜一方面要防着厉鬼夺走命牌逃之夭夭,现在还要防备阴差抓走厉鬼,一时间觉得心力憔悴。
她抹了门上的圆,想着老爹布下的大阵,应该能拦住阴差一段时间,返身回到祭坛里,继续跟厉鬼纠缠。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姜甜分心想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目前的局面?
一阵邪风起,姜甜迅速后撤两步,施法召唤力士护身,躲过了厉鬼的扑杀。
不多的灵力再次被消耗,姜甜散去法术,飞过去两张镇字木符,可困住厉鬼一段时间。
松了口气,正想休息一下,姜甜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
茫然地扶住头,待这一阵眩晕过去,姜甜想起身时发现,身上似乎有点异状。
手脚无力,身体疲乏,挣扎着坐起后,姜甜感受到隐□□涌出的热流,以及腹部隐隐开始的疼痛,才想起,她的例假好长时间没来……
抱着发晕的头缓了片刻,腹部痛感愈发强烈,似乎一把刀子捅进去,甚至恶意翻搅引起的剧痛。
姜甜一下子被剧痛压弯了腰。
姜甜的异状吸引了厉鬼的注意,它仿佛嗅到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疯狂的朝着这边扑来,不惜伤己硬碰硬的消耗掉木符灵力,唳声嘶吼形如疾风。
“叮铃……”
幽幽咽咽的铃声,穿过满庭阴风而来。
铃声惊醒了沉浸痛楚中的姜甜,她下意识祭出一张灵符,触碰上厉鬼的瞬间,灵符光华大作,厉鬼嘶声凄厉。
姜甜被鬼哭声震得头晕耳鸣,恍惚感到一股热流下涌,剧痛更胜。
“啊!”姜甜忍不住痛苦叫出声,感到眼前发黑。
怎么会这么痛!
忽闻一声近在咫尺的陌生叹息,还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疼痛的腹部,“你可知道,你差点就小产了?”
奇怪的是,那只手在腹部停留片刻后,姜甜便不再感到痛,甚至身体暖洋洋的,极为舒适。
来不及思考这陌生来者是何人,脑海里消化了这陌生人的话,姜甜却觉身体僵硬,满目茫然与不可置信。“小……产?”
对方黑袍遮身,看制式,是几百年前的古制服饰,头顶奇怪高冠,白色面具掩盖了容貌,被面具遮盖的眼睛此时正看向庭院中烛火围绕的棺木。
不见他抬步,身已出现于棺木之侧,广袖下抬起的手往棺上一拂,一只厉鬼已攥住他手中。
敢跟姜甜水火不容对着干的厉鬼此时极乖顺,被拎着不出声亦不挣扎,安安静静,像一只假的厉鬼。
陌生人晃了晃手里的小家伙,说:“你倒乖觉。”
事情结束的没头没脑。
彼时天空晴朗,没有飘雪,风不大,刮在身上不觉得冷。
姜甜躺在廊下摇摇椅中,身下厚厚的毛毯垫了一层两层三层,身上盖着一层。她双目无神从屋檐下看天空,仿佛失魂。
庭院里空荡荡,没有棺木没有祭坛,也没有无所事事的小鬼,只有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在青石板上你来我往,拿着木棍练习剑法,一片打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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