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我们就走到了这,就是这棵树下头。这棵树大得吓人,下头还有那么多人头桩子,我们就在这里多看了会……”
神棍心中一动:“那当时,人头桩里有人头吗?”
“有啊,好在都是上了年头的骷髅头。戴叔,就是我们领头的,说这是正常的,佤寨的猎人头,五几年才绝迹,有些地方,还留存着以前的人头桩,也不奇怪。”
神棍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又发现了牛头架着的老木段,木段的槽里还有鼓槌,大家就争论起来,有说是鼓,有说不是。”
神棍给她科普:“那就是鼓,佤族的通天木鼓,上头那个中间窄、两头宽的槽是音槽,方便敲击发声。佤族人认为,敲响木鼓,可以和天神交流。为什么‘猎人头祭木鼓’总是放在一起说,因为猎人头就是为了血祭,以前的人认为,要是不祭祀,这木鼓就敲不响,敲不响,就没法跟天神沟通。”
晓川“啊”了一声:“沈老师你真厉害,不愧是做专业考察的。后来争论不下,铁头就把鼓槌拿出来,咚咚敲了几下,你还别说,这个老木段的不同部位、敲出来的声音还真不一样。”
肖芥子翻了个白眼:又是这个叫铁头的,挑蜘蛛网是他,敲木鼓也是他,手还真贱。
晓川的声音发颤:“再然后……”
她打了个激灵,往廖扬身边凑了凑。
神棍莫名其妙:“再然后怎么了?”
再然后,不知道怎么的,铁头没再敲鼓了,但木鼓声还是一直在响。
那种沉闷的、不祥的鼓声,像避不开的磔磔阴笑,从四面的雾里来,从脚下的土地里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大家被吓到了,互相催促着说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片林子,然而走了没多久,突然撞见一群可怕的人,就跟刚刚在树下的那几个一样,光脚赤着上身,头上戴牛骨,脸上仿佛抹了油彩、一道一道。
神棍跟她确认:“突然撞见……有多突然?凭空出现的那种吗?”
晓川不知道该怎么说,廖扬瓮声瓮气接茬:“不是,当时有雾,可见度二十来米吧,我们看到前头影影绰绰的,起初没多想,还以为是树。”
走近点,才陡然发现是一群穿着古怪的人,更可怕的是,第一眼就看见打头的那个脚踏着一个人的背、揪着头发把人头从颈子上拎了起来。
廖扬心有余悸:“这情景,搁谁顶得住啊。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脑子就懵了,这要对方人少,还能硬干,但他们那么多人呢……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吼了声‘跑’,大家就都跑散了。”
这话说的也不全是事实。
当时是梁世龙先跑,他疯疯癫癫神智不清,已然不知道怕了,嘻嘻哈哈反往前冲,牵他的那人没留神,被带得踉跄往前奔了一段之后滚倒在地,眼见都快滚到那群人脚底下了,吓得杀猪般怪叫,剩下的人被叫得慌了阵脚、四散而逃。
廖扬和晓川慌不择路,绕了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这棵大树下,惶急之下来了主意,上树逃生,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肖芥子听得皱眉,觉得其它都还合理,唯独“人都不敲木鼓了,鼓声还一直在响”这事有点匪夷所思,她问神棍:“那个鼓声为什么会一直响啊?”
神棍摇头:“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又补充:“佤族的通天木鼓都是成对的,一公一母,母鼓会更大,因为过去是母系社会嘛。这棵树下头只有一个鼓,也不知道是公是母,难道敲了一个,另一个在回应?也不会啊,就算是回应,一个鼓也没多大音量,怎么会铺天盖地呢……”
这种问题,肖芥子自忖是帮不上忙了,她垂下眼,看下方那两个偎依在一起的影子:“喂,我问你们啊,你们的同伴里,有没有一个叫杜……”
魔巴说那人叫杜什么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但话出口时却极顺溜:“有没有一个叫……杜子美的?”
晓川茫然:“没有啊,我们没有姓杜的……吧。”
她小声和廖扬点数了一回,仰起脸确认:“没有,没有姓杜的。”
神棍最初听到这名字就觉得怪怪的,末了终于想起来了,哭笑不得:“什么杜子美,那不是杜甫吗?”
肖芥子惊讶:“杜甫?魔巴为什么跟我们提杜甫呢?”
难不成要从杜甫的诗里去找线索?那可完球了,杜甫号称“诗圣”,写了那么多诗,一时半会的,她哪想得起来。
神棍无语:“小结子,你是不是健忘?魔巴说的是杜子春!杜子春!”
肖芥子嘴硬:“那这俩名字那么像,记岔了也正常嘛。杜子美、杜子春,听着跟两兄弟似的。怕不是杜甫他弟吧。”
神棍一怔。
杜子美,他一直以为是魔巴提醒他要提防的某个人,经肖芥子这么一说,他忽地觉得,杜子春好像是个古代人的名字,他之前……似乎在哪看过似的。
***
陈琮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
下午,他收到一个叫“花猴”的人打来的电话,把肖芥子的口信捎给了他。
总结下来,喜忧参半:喜的是梁世龙终于有消息了,忧的是肖芥子和她那个新的、不能打的朋友,居然一路跟进魇山去了。
徐定洋可不是个善茬啊,更何况她那头至少有十个人!虽然花猴表示会组织后援,但他也说了,最早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进山。
二十多个小时,这中间得发生多少变故啊。
陈琮第一时间去找了三老和梁婵,只说是某个可靠的朋友递来的消息。梁婵喜极而泣,恨不得马上飞去魇山,三老相对要镇定点,让她别着急,说是春焰现在的管事的叫戴天南,如果是徐定洋绑的人,和戴天南联系兴许有用。
然而可惜的是,打了十多个电话,都没联系上戴天南。
这事报警没什么用,警察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可能知道魇山在哪,三老商量下来,最后的决定是尽快组队,内部挑人,由知道魇山路线的禄爷带队,明天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出发,衔接紧凑的话,基本能赶上花猴那边的进山时间。
陈琮主动报了名,事关肖芥子和梁婵,再说了,作为领了几十万红包的纯新人,协会有事,他理当出点力。
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之后,他早早上床休息。明天要早起,能多睡一点是一点,为了保证睡眠质量,他还喝了碗所谓能“帮助养石”的药汤。
然而依然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间,一会梦见肖芥子把徐定洋摁在地上打,一会又梦见肖芥子坐在地上哭、两只手上都被钉了铁钉。
还梦见了和陈天海打视频电话,他照旧虚与委蛇地和陈天海扯东扯西,却突然发现,陈天海说话时,身后的背景一直在快速闪变:起先是颜家,后来是机场、出租车、宝玉石一条街、他住的小区、楼道,末了居然是……自己的卧室!
再然后,和昨天一样,某一个瞬间,忽然就在石头里了。
黄蒙蒙的颜色,除了颜色,其它什么都没有,昨天是“一小会”,今天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陈琮就在这望不到尽头的颜色里行走,周围安静得像是在外太空。
肖芥子说,入了石就像是进了独属于自己的桃花源,身心都松弛,然而陈琮没这感觉。
他还是焦躁、静不下来,总想抓过手机看时间:天亮了吗?天亮就该出发了。禄爷说要组队,也不知道能组到几个人,“人石会”的成员是出了名的独善其身、不喜欢掺合公共事务。他们会不会已经走了,忘了通知他了?
陈琮心烦意乱,无意间一瞥眼,心头一震,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人都僵了。
他看到,对面居然站了个人。
也不能说是人,确切地说,是个模糊的人形影子,掺在黄蒙蒙的颜色里,发灰发暗,轮廓边缘处还微微发虚。
这个人形,身高、体型都跟他差不多,他动,它也动,看久了,会有一种诡异的错觉,觉得自己是在黑暗里照镜子。
陈琮尝试着向人形靠近,每走近一步,他就越发毛骨悚然。
再然后,突然之间,像是一颗石子砸进水里,那个人形在一圈一圈的空气涟漪中消失了。
陈琮睁开眼睛。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整个卧室都陷在墨一般的黑里,陈琮心跳得厉害,一直盯着墙角看,总觉得刚刚那个人形就蜷缩在角落里、并未离去。
床头柜上的手机蓦地亮屏,但没声响,睡觉时,他习惯静音。
室内有光,陈琮登时觉得安全了不少,他拿过手机。
先看时间,夜半2:37分。再看消息,亮屏是因为来消息了――是禄爷发来了组队名单,也是辛苦,忙到现在才确定下来。
陈琮略扫了一眼,正想把手机放回去,忽然间反应过来。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颜如玉。
第113章
颜如玉这一晚在余杭。
姜红烛和廖飞都死了, 他算是对颜老头小有交待,可以挺着腰杆回来“探亲”了。
颜老头的休养生息地在乡下的老祠堂底下。
这一带老房子比较多,前几年, 当地旅游规划, 附近方圆几里地, 被划成了一个整合的旅游区, 说是要大力开发,然而开发到一半, 投资商跑路, 结果是开发开废了,比不开发前还冷清。
老祠堂不大, 有个小戏台, 戏台底下开了个小门, 旧时用来放唱戏的行头道具。
只少数几个人知道, 门内还有门, 通往地下的土窖:这属于老颜家的禁地,只颜老头能进。当然, 颜老头如果不幸正处于“死了”的状态,还是需要有人把他抬进去的。
颜如玉被获准进地窖探视, 毕竟他的身份是血囊,未来终将成为颜老头的一部分, 自己人,不见外。
……
土窖里很暗, 点油灯, 正中央是一口石制的棺材, 没盖, 里头盛了有半棺材的土――说是土, 跟地里随便挖的又不同,土质偏暗青,研磨得很细,颜老头躺在上头,更像是躺在暗青色的浊水中。
颜叔说的没错,干爷是开始“长头”了,他的脖颈那里,已经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肉瘤,要是仔细看,还能隐约看到浅浅的、像是刻痕般的五官分布。
颜如玉觉得,干爷这种,应该划入“蜥蜴类”,毕竟可以断肢再生:身体的末端部位,手脚也好,脑袋也罢,居然就这么……说长就长出来了。
长头了,新的、疲乏无味的一辈子又要开始了,颜如玉替颜老头觉得心累:一辈子又一辈子,左不过是那些鸡零狗碎的人和事,自己只活了二十多年,已经厌倦透了。
在棺材边坐累了,颜如玉站起身,看向墙壁。
土窖不大,四面抹平之后,刷了白浆灰粉,颜老头每次下来等死&再活,有什么癫狂的想法、感悟,就会在上头涂抹一番,涂多了,重新抹白,从头再来。
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上一次时写的吧。
上头有字有画,字是银钩铁画,画是挥洒自如,别的不说,干爷在人间这几辈子,字画是练得真不错。
颜如玉第一眼就看到了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好头颅,谁当斫之?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干爷真是,写什么不好,学隋炀帝写这种晦气话,瞧瞧,这一世脑袋被人“斫”了吧。
又看到两列不伦不类的。
左边是:真无聊,欲打听,最害怕,心惴惴。
右边是:怕人杀我,盼人杀我,谁人杀我,无人杀我。
颜如玉觉得,这类似小学生做的两栏连线题,他试着连了一下,觉得第一句应该是“心惴惴怕人杀我”,怕嘛,自然会心惴惴。
没接着再连,因为视线又被一幅画吸引了过去。
女娲像。
画是黑白风,线描,女娲蛇尾盘缠、坐在河滩侧畔,正将多余而无用的土石拂开,面前已经捏了一排小人,都僵立着一动不动,大概是正等着女娲吹的那“一口气”、好真正成人。
边上也题了字。
――生而为人,幸而为人,笑我终非地上人。逐日不得日,日下憧憧一生魂,来路茫茫,失我故乡。
后头还跟了一首打油诗。
莫怨地母有偏私,土成人分三六九。
三六九里尚有我,好过流离不得所。
颜如玉还待继续看,高处的小门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这是提醒他探视时间到了,颜如玉没再逗留,上了楼梯,开门出来。
出来了,却没见到人,他出了戏台,反手带上门,四下张望了一回,看到颜叔蹲在戏台边沿抽烟,身后是阔大的夜幕,烟头那一点红分外吸睛。
颜如玉也不上去,仰头看他。
顿了好一会儿,颜叔才开口:“徐定洋有消息了,你知道吗?”
颜如玉点头:“知道了,下午收到的消息,我一早就过去。”
“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多带点人?”
“随队去,带其他人不方便,我一个人就够了。”
颜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颜如玉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转身想走。
“阿玉啊。”
三个字,尾音拖得老长,话里有话。
颜如玉又转回来:“颜叔,你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颜叔没立刻吭声,先用力吸了口烟,像是要酝酿什么,幽幽吐出。他吐烟气时是微抿着嘴的,有那么一瞬间,颜如玉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滑稽,像极了微微开缝的蛤蜊壳儿里着火冒烟。
“干爷这一趟,本来就差不多到时间了,没想到又出了这种意外,元气伤得不轻。我是想着,等头长得差不多了、能睁眼,就立刻让他进补。”
颜如玉说:“挺好,有道理。那还有多久啊?”
“三个多月吧,你什么想法?”
颜如玉耸了耸肩:“补品能怎么看,到时候叫我呗,随叫随到。”
颜叔有些意外,又有点不忍:“阿玉,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要钱、要女人,或者其它的什么,你尽管开口。”
颜如玉失笑:“叔,你觉得这些,我自己搞不定吗?还用得着你们帮忙?”
颜叔沉默了一下:“你想见你爸吗?这老东西,把你甩给干爷之后就跑了,但毕竟是你亲人,你要是想见他……”
颜如玉哈哈大笑:“别,别,见了他晦气……我倒是想见我妈,叔你要是有办法,可以安排一下。”
颜叔尴尬:“拿你叔开涮呢?你妈都死了多少年了。”
颜如玉笑了笑:“是啊,不安排也行,反正,最多再等三个月,也就见到了。”
到时候,足可唱一出“喜相逢”,没准还是“阖家团圆”呢。
***
肖芥子很想睡觉。
但她又不敢,一是因为附近春焰的人太多了,她怕除了徐定洋,还有别的掠食者。二是神棍之前那一通关于石头的分析、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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