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多数人都在祈求和平,却总是免不了人性贪婪,挑起战乱。
肃王深知武将家眷虽不上战场, 但她们的坚守与忧心,不比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轻松。
是以将妻子拥在怀中, 温声宽慰:“离开春少说还有两月, 何必现下就开始烦忧?且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好, 瑞雪兆丰年,明年出征定能连连大胜, 早日凯旋。”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丈夫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她便是有千万个不舍, 总不能拦着不让他去。
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守好后方, 叫他能安心无忧、全力以赴地上战场拼杀。
从前只担心丈夫, 得知今年肃王有意将长子也带去远征, 肃王妃一颗心突突跳得更快。
她捂着胸口, 蹙眉道:“阿狼还未成亲, 这次非得带去吗。”
肃王知道她的担忧, 思忖片刻,道:“或给他房里添个丫头?”
世家子弟往往十三四岁通精后, 房里便会安排丫头帮郎君们通晓人事,免得他们在外头眠花宿柳,沉迷酒色。
肃王是在儿子十五岁的夏日,见着他在河里与将士们冲凉,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那时他便与妻子商量,看看要不要安排个丫头,免得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去外头瞎混。
肃王妃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在她心里,儿子还是个什么不懂的小豆丁。
夫妻俩琢磨过后,肃王妃物色了三个容貌娇美、身世清白的丫头,送去给儿子选。
哪知谢明霁一个都不要,梗着脖子道:“阿娘还是等过几年,给我正经相看一位妻子吧。”
肃王妃纳罕,只当他是在她面前装老实。
回头肃王寻到儿子,来了场男人间的对话。
肃王:“你母亲给你挑的三个,你当真一个都不要?”
谢明霁:“不要。”
肃王沉吟,问:“你血气方刚,每日又在军营里听那些大老粗说些不着调的荤话,你就不想?”
谢明霁一张黧黑的脸登时红了,低头半晌,才小声哼唧:“想是想的。”
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日晨起都支得老高,怎能不想。
肃王:“既然想,为何不要?”
“若是现下收了丫头,等妻子进门,丫头伤心,妻子也伤心,那何必呢。”
谢明霁道:“父亲与母亲还是给我物色一位好妻子吧,等她进门,我就像父亲守着母亲一般,一辈子也守着她一人过。”
为人父母的恩爱情深,做儿女的看在眼里,自也耳濡目染,对未来姻缘也抱有十足十的期待。
肃王听到儿子这话,心头甚慰,却也不忘提醒:“盲婚哑嫁,想要碰上心意相通的伴,实属不易。我与你母亲会帮你留心着,只你自己若是遇上心仪之人,也别藏着掖着,记得来与我们说。”
“儿子省得。”谢明霁应下。
这一应就过去整整八年,而今谢明霁二十有三,还是老光棍一条。
肃王妃开始愁了:“等不及叫他自己找了,明日初一,定有许多人家登门拜年,明日我便给他仔细挑一个!在他出门前,给他定下来,等你们打仗回来便完婚。”
说到这又有些后悔,“早知今年便不去长安,或是给他定下了婚事再去,没准这会儿媳妇肚里都有喜信了。”
孩子多,个个都是心肝肉,嫁了的愁没嫁的也愁,真真是操不完的心。
这边厢夫妻俩在发愁儿女婚事,花厅庭燎处,年轻的儿郎小娘子们围坐着守岁。
裴琏与谢明霁坐在桌边喝酒,明婳自是与明娓窝在一起,边磕瓜子边聊天。
“你真决定不回长安,留在北庭了?”
明娓挤在明婳身旁,与她咬耳朵:“我看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消瘦不少,你就半点不心疼?”
明婳闻言,朝酒桌旁那道萧萧肃肃的月白色身影瞥去,光从侧面看,也能瞧出的确清减不少。
“又不是不给他吃喝,他自己不多吃,瘦了能怪谁。”
明婳垂下眼,剥着掌心的瓜子仁,咕哝道:“而且不是姐姐你说的嘛,心疼男人要倒霉,既已决定要与他分开,何必再黏黏糊糊,徒叫人误会。”
明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啧啧称奇:“不得了,从前怎么教怎么骂,你这脑子里就一根筋脉通月老,说破嘴皮子也听不进。而今成过一次婚,亲身经历了一回情爱,当真是喝了孟婆汤似脱胎换骨了?嗯,可见纸上得来终觉浅,得知此事要躬行。”
明婳听出这话中揶揄,握拳锤向明娓,笑嗔道:“姐姐!”
明娓笑了笑,也适可而止,没再继续打趣,只搂着明婳的肩膀,笑眯眯与她说起去波斯遇到的一些趣事——
其中提得最多的,莫过于一个欠她一条命的俏和尚。
“那和尚啊,原是伽师弥罗国的王子,据说他一出生便有佛光显现,手指也掐成佛印状,三岁能背经,五岁能讲经,八岁便能译经了,你就说玄不玄乎!”
“哇,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反正他的侍从们都是这样吹他的,我可不信。但他长得实在俊,眼睛还是那种猫眼儿似的,透着深蓝色,特别好看……我也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愿意花银钱买贵价药材将他救回来,但凡他长得丑点,我可不救……”
姐妹俩聊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有欢声笑语飘到酒桌这边。
谢明霁单手撑着下颌,往榻边那里看了眼,醉酒的脸庞挂着笑意:“她们俩真好啊。”
裴琏闻言,也回头看了眼。
也不知明娓与明婳说了什么,明婳一只手掩唇,两只乌黑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副好奇又害羞的惊愕模样。
除夕夜辉煌明亮的烛光下,那娇美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自在又放松。
“是,真好。”
裴琏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再次搁下,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向那道柿子红的明艳身影。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除夕至。
他还记得去岁除夕,为了陪她过年,他日夜兼程赶回幽都县。
那夜的天色漆黑如墨,他风尘仆仆踏进那温暖馨香的内室,第一眼便见到铺满柔软锦缎的摇椅上躺着一只小醉猫。
那只小醉猫还扯着他的袍子,迷迷糊糊把他当做狐狸精。
而那夜,他也抱着她,做了许多狐狸精会做的事。
娇妻在怀,温香软玉,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如今,心上人就在不远处,却只能和舅兄干坐着喝酒。
“子玉,我是真拿你当自己人,才放心将妹妹交给你的,可你怎么就……嗝。”
谢明霁醉醺醺打了个酒嗝,再看对座的裴琏,两只眼睛也不知是被酒气还是被不忿熏得通红:“你怎么就舍得那般对她?我家妹妹那样好的一个小娘子,全天下再挑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了,就连娓娓……嘘,我们悄悄说……在我心里,就连娓娓都比不得婳婳好。”
大抵明娓性子更强些,虽是妹妹,同时也是姐姐,许多事不会让人操心。
但明婳不同,明婳养得太娇了,那颗心几乎不沾染半分世间的尘埃。
“这样好的妹妹给了你,你却不懂珍惜,你活该,嗝,活该没媳妇儿。”
“……”
裴琏看着醉酒的谢明霁,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热情又率真的阿狼哥哥。
真好。
他这般想着,又看了眼坐在榻边笑语盈盈的姐妹俩,心头再次响起,真好。
若是当年来了北庭,能一起长大,或许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境遇。
但现下这样,裴琏也觉得挺好,因着父皇母后最终也重修旧好,他还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妹妹。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不能这也要那也要,哪有那么好的事。
“唉,原本我还想着,既然你都追来北庭了,那就好好表现,争取努力挽回婳婳的心。不过现下看来,天意如此,你们缘分尽了,不该再强求了。”
谢明霁抱着酒壶,半阖着眼皮:“待一开春,你尽快回去吧,真打起来,我与我父亲都出去了,一家子女眷也顾不上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倒成我们的罪过了。”
酒后吐真言,裴琏听到这话,便知谢明霁是真的醉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他是个负担般的存在?
“堂堂男儿,为何要女眷们看顾?上次在演武场,孤的枪法你也见识过了,并不逊你多少。”
裴琏也有些微醺,眯起凤眸乜向谢明霁:“若是不信,你再起来与孤比一场。”
谢明霁闻言,支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笑了:“是,你的枪法是不错,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说谁功夫好,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像我父亲,大渊战场,玉面阎王,够厉害了吧?可这样厉害,还是血肉之躯,照样在沙场上中过剑,受过伤,好几次都险些丧命,硬是命大扛下来了 。”
“我阿娘这些年越发笃信佛法,便是为我父亲祈福,盼着天下太平,盼着父亲能安康无忧。我五岁就跟着我父亲去军营了,这些年,不知见到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残了……其中不乏脑子聪明的、身手好的,可到了战场上,敌我双方都是豁出性命,真枪真刀地干起来,那与平日里在沙场上练兵比武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很不一样!”
谢明霁似是回想起从前与敌军厮杀的场景,神情也陡然变得凛然威严,恍惚间竟有几分肃王的影子,只是更年轻、也更俊俏:“你没上过战场,我与你说,你也不懂的。”
这世上原就没有感同身受。
也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亦或是其他什么缘由,裴琏只觉心底有股劲儿被这少年将军的只言片语挑了起来。
浑身血液都热得厉害,眼前也不断浮现出紫霄殿寝宫里挂着的那副地图,那被飞镖特地钉住的戎狄与突厥两块,便是他此生追求的宏图伟业之一——
有生之年,他要踏平戎狄与突厥,将这两片水草丰茂、辽阔广袤之地纳入大渊的版图。
“是,孤现下或许不懂,却不代表往后也不懂。”
裴琏抬手,大掌牢牢摁住了谢明霁的肩,漆黑的凤眸在庭燎灼灼火光的映照下,好似也燃起熊熊的火。
那是一个年轻储君蓬勃的慾望与野心:“这战场,你能往,孤亦能往。”
从小到大,就没有他学不会、做不到的事。
战场,他迟早也是要上的——
大渊朝的先祖从马背上得天下,他的父皇也曾上过战场杀敌卫国,他既想开疆拓土,流芳千古,又怎能当个只会高坐明堂、纸上谈兵的君主?
一个念头在心底萌生,又迅速地扎根,萌生,愈发壮大而强盛。
于是初一一早,裴琏与肃王拜年时,便表明了他随军出征的打算。
肃王面色骤然变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在对上裴琏那双坚定的利眼时,陡然止住。
裴家人,都轴得很。
当年他劝不住永熙帝,二十年后,也劝不住故人之子。
喉头滚了滚,最后肃王只沉声道:“殿下想好了?战场可非儿戏。”
“再过半月,便是孤二十一的生辰。”
裴琏目光清明,凛若冰雪:“孤并非无知稚子,深知沙场凶险诡谲,岳父请放心,孤今日便会修书三封陈明情况,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您,另一封……”
交予吾妻,谢明婳。
“交予信任之人保管。”裴琏道。
肃王见他心意已决,沉默良久,还是道:“兹事体大,殿下再好好想想。”
裴琏明白肃王的忧虑,并未纠缠,只挹礼道:“晚些孤呈上陈情书,岳父阅罢便知。”
肃王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裴琏也没多留,出了书房,径直寻去并蒂院。
行至门口,恰好明婳明娓要去给肃王妃拜年。
两厢迎面遇上,姐妹俩皆是一怔,而后双双行礼:“新禧康泰,殿下万福。”
裴琏眉眼温润,回礼:“新禧安泰,福寿延年。”
明娓见明婳又要当鹌鹑,很是无奈,但还是主动开了口:“不知殿下来并蒂院所为何事?”
裴琏抿了抿薄唇,从袖中拿出两封红包:“昨夜与子策兄喝得有些醉,回过神要给压祟钱时,两位妹妹已回院子歇息了,是以今朝特来补上。”
明娓一看那红包,眼睛都亮了:“殿下也会给压祟钱?”
裴琏嗯了声,目光始终只落向明婳:“孤答应过,每年都会备上,便不会食言。”
虽然只是答应明婳,但想到明婳与明娓寸步不离的亲热劲儿,自是不好只备一份。
明娓是个见到钱就走不动道的,一看那厚厚的红封,眉开眼笑,半点不客气:“哎呀,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她伸手接过,见明婳迟迟不接,只恨不得替她接——傻子,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银票过不去啊!
最后还是明娓替明婳接了,又与裴琏道谢:“殿下实在客气了。”
裴琏淡声道:“应该的。”
有意与明婳单独说两句,但明婳压根不接他的话茬。
事实上,只从那日在亭中再度表明心意,她便愈发躲着他,像是真的要与他彻底断了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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