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婳克制不住地恐慌,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接受。
“来人,来人!拿被子来,多拿几床!”
五月盛夏的天气,她用一床又一床的棉被将裴琏裹住,又牢牢将他抱在怀中,温热的唇瓣抵着他的额头,小声呜咽着:“裴子玉,算我求求你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你不是希望我原谅你,希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吗?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与你置气,再也不与你和离了。”
“其实我……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见到你第一面,就很喜欢很喜欢你了。你不是说过,再不让我哭的吗,可这些日子,你害我哭了好多回……裴子玉,你这算不算言而无信。”
湿热的泪水嘀嗒落下,滴在男人的眼皮上,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生命力。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明婳觉着她还是做不到母亲那样坦然,只要一想到日后世上再无裴子玉,她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到快要无法呼吸。
她后悔,后悔为何之前要与他置气,为何分别时都不去送一送他。
现下好了,他到死都不知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再与他在一起了。
就在明婳抱着裴琏泪落不止时,屋外忽的传来一阵仓促凌乱的脚步。
“大娘子,大娘子您慢些——”
“谢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寝屋,您不能贸然闯入……”
“滚滚滚,都快给我让开!”
听到这动静,明婳一阵恍惚,以为是她伤心过度出现幻觉。
待到木门“哐当”一声撞开,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明娓的声音愈发清晰:“婳婳,婳婳!”
“姐姐?”
明婳怔怔回过神,忙伸长脖子朝外看去:“姐姐?是你吗,我在这!”
她撒不开裴子玉,怕一松手,再回来他便没了气。
哪怕死亡不可避免,她也想让他在她的怀中离开。
不多时,一身胡人袍服打扮的明娓便出现在寝屋。
也不知这两个月她去了哪,浑身脏兮兮的,袍袖都破了个洞,靴子上也沾满草根泥土,那张明媚面庞虽然削瘦,双眸却是精光明亮。
一看到床上紧紧抱着裴琏的明婳,明娓拧起眉:“大热的天怎么盖这么多层被子,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明婳本来还在震惊姐姐的突然出现,还有她这副逃难似的狼狈模样,现下一听她提到裴子玉,霎时也晃过神来,鼻尖发酸地吸了吸,哑声道:“姐姐,他中毒了,身上冷得厉害,一点温度都没了。”
明娓闻言,眉头皱得更紧,风风火火走上前。
她朝裴琏伸出手。
明婳见状一惊:“姐姐!”
明娓撩起眼皮:“别紧张,不占他便宜,探探他的气息罢了。”
“我没说你占他便宜,我只是……”
“好了好了,多余的话不必说。”
明娓知道妹妹这会儿心力交瘁,怕是将裴琏看得比眼珠子都严重,也不与她争辩,只伸手探向裴琏的脖侧。
明婳低头看了看裴琏,又觑向姐姐。
这一觑,视线却被明娓脖侧的一道红痕所吸引。
泪意朦胧的双眸微微睁大,明婳难以置信。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好似吻痕?
不对不对,姐姐还未成婚,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心上人,怎么会有吻痕。
应当是虫咬的?
可这个痕迹,这个颜色,分明就是被人吻出来的……
从前裴琏也在她脖间留下过。
虫咬与吻痕,还是很不一样的。
就在明婳错愕不解时,明娓也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还有气,我也不算来得太迟。”
明婳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啊?”
明娓往腰间一摸,取出个小巧玉瓶,递给明婳:“这是解药,快些给殿下服下吧。”
明婳这下更是惊住了,连话都说不利索:“解、解药?”
明娓点头,“对。”
“姐姐,你哪来的解药?”
“呃,这个……”
明娓一时噎住,神色也有些复杂,支吾一阵,她板起脸:“你还要不要救你的太子哥哥了?再废话下去,他咽气了我看你怎么办。”
明婳闻言,心头陡然一颤,忙不迭接过那药瓶。
却也是这时,她瞥见明娓的手腕间也有一抹红痕。
好似是个……牙印?
“姐姐,你这?”明婳乌眸盛满疑惑。
明娓也察觉到,窘迫地扯过衣袖,又硬着嗓子:“晚些再与你说,你先赶紧把解药喂了。”
明婳却有些犹豫:“这个药到底怎么来的?你怎么知道这是解药?万一不是……”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明娓打断她,又瞥过面无血色的裴琏,想了想,沉声道:“这药是斛律邪给我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解药,我也不确定,毕竟那狗东西狡诈得很,但……”
她目光凛冽地盯着明婳:“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明婳从未见到姐姐这般严肃锐利的模样。
那目光就如一柄泠泠钢刀,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姐姐,也变得很不一样了。
但她说得对,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
无论真假,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明婳不再追问明娓其他,她相信姐姐——
姐姐绝不会害她,更不会拿谢家满门的性命与荣光当做儿戏。
打开那小巧的青色瓷瓶,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红色丹药。
那色泽,艳丽得如同心尖血。
“姐姐,烦劳你倒杯水。”
“好。”
明娓很快倒了杯水过来,见明婳还抱着裴琏,动作不大方便,她又是个急性子,干脆一把掐住了裴琏的下颌,“快喂。”
明婳:“……”
好粗鲁,但……的确方便不少。
反正裴琏昏迷着,也不知道。
明婳这般想着,也不再耽误,忙将丹药放入他嘴里,又送水服用。
见裴琏将丹药咽下,明娓也长长松了口气,连着两步退到一侧的月牙凳坐下,又抬袖抹了把额上的汗:“可算是喂下了,不枉我这一路狂奔,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但凡晚一点,太子就交代在他们肃王府了。
妹妹伤不伤心另说,最重要的是谢家日后在大渊的处境——
哪怕太子提前写下了免责令,但国朝唯一的皇嗣就这样死在了北庭肃王府,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抓着此事大肆攻犴,诬蔑谢氏早有不臣之心。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于公于私,明娓决不能叫这种事发生。
她自顾自倒了杯茶水,猛地灌了一杯又一杯。
渴,太他爹的渴了。
明婳低头替裴琏擦去嘴角的水渍,见他仍阖着眼一动不动,想了想,抬脸看向桌边的明娓:“姐姐,你方才说这个药是斛律邪给你的,你……你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一个是大渊王爷之女,一个是敌国国师,这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搅合在一块儿?
实在匪夷所思。
明娓也猜到明婳会问,毕竟这等救命的解药,总得有个来路。
只是她与斛律邪的事……
明娓抿紧了唇瓣,事情太过复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又斟酌了片刻,她才捏紧手指,掀眸看向床上的明婳:“我可以与你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和爹爹阿娘说。”
明婳怔了怔,而后敛眸,郑重颔首:“好,我不说。”
“你也别担心,反正到时候他们问起,我自有一套说辞。只对你,咱俩打从娘胎里就在一块儿,我也不想瞒着你……”
“咳。”
屋内陡然响起的一声低哑声响,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
这个不属于她们俩的低沉嗓音,只会是——
屋内第三个人。
明婳双眸迸开惊喜,连忙低头看去,“殿下,殿下你醒了吗?”
怀中沉寂许久的男人长睫颤了颤,喉头也滚动了两下,下一刻,宽阔的胸腔也震颤着,又发出两声沙哑的咳嗽。
“姐姐,他醒了!他有知觉了!”
明婳眼眶发热,几乎喜极而泣,连连唤道:“裴子玉,是我啊,是谢明婳,你能听见我吗?”
明娓见这动静,也搁下杯盏,笑着凑上来:“醒了就……”
一个“好”字还未出口,便见明婳怀中的男人忽然偏过脸,嘴里直直呕出一大口血来。
“裴子玉!”
“殿下!”
“咳、咳咳……”
霎那间,清瘦憔悴的男人好似遭受某种极大的痛苦般,两道浓眉紧紧拧起,胸膛也因着剧烈咳嗽猛然颤动,嘴里更是克制不住般,一口又一口地涌出鲜血来。
“裴子玉,裴子玉,你别吓我……”
明婳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源源不断呕出的鲜血,大片大片的血很快浸没了男人苍白的下颌、脖颈和胸膛,浸湿了她的双手,甚至溅到了她的眼皮、脸上。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眼前是靡艳的血色,她惶恐地抱紧了怀中的男人,下意识看向前方:“姐姐,姐姐!怎么会这样?”
明娓也呆住了,那浓烈的血腥晃得她眼前一黑又一黑。
明婳见她不言不语,心下愈发绝望,转而扯着嗓子朝外喊道:“来人啊,快叫大夫,叫大夫!”
“裴子玉,裴子玉……”
明婳低下头,一只手牢牢抓着裴琏的手,见男人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就如那个可怖的梦境里一般。
连日的煎熬已叫她精神恍惚,终是再受不住这份突变,她放声大哭:“不要,我不要……”
“求求你,别抛下我。”
听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明娓如梦初醒,再看床上那鲜血淋漓的混乱场景,双瞳猛地一缩。
一股强烈的愤怒直冲胸腔,她一把按住腰间的匕首,咬牙转身:“狗东西竟敢耍老娘,看老娘不宰了他!”
第103章 【103】
【103】
明娓风风火火地来, 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明婳此刻也顾不上去拦她,只抱着怀中吐血不止的男人,湿漉漉的长睫悬着晶莹的泪, 哑声恳求:“裴子玉, 你别死, 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吧……”
也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浑身的血已经吐尽, 又连着咳出两口血后,裴琏奄奄一息倒在明婳的臂弯, 不再呕血。
外头守着的暗卫也冲了进来。
见到这血腥一幕, 也都勃然变色:“殿下!”
“二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阿柒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明婳面色惨白, 仓皇无措地看向阿柒:“你快去找大夫来, 快去!”
暗卫们面面相觑,还是阿柒抬手:“去,叫大夫。”
暗卫们连忙退下。
阿柒表情僵硬地站在屏风旁, 想上前,但见明婳哭得那般伤心, 脚步又踟蹰了, 只沉声问:“方才大娘子为何突然闯入?进屋后她又做了什么?”
明婳这会儿虽肝肠寸断, 却也残留着几分理智。
听到阿柒这话, 眸光明明灭灭地闪了闪。
他这是在怀疑姐姐?
不, 姐姐绝不会害裴琏。
“我姐姐是来探望我, 与殿下吐血并无干系。”
明婳红着双眼,神色幽幽地望向阿柒, “你若是怀疑我姐姐,不如怀疑我,毕竟这几日一直是我陪在殿下身边。”
“不过你大可放心,倘若殿下真的不幸毙命,我会随你一同回长安,亲自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罪,大不了以命抵命,给他陪葬……总之我肃王府、我陇西谢氏于国于民,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她嗓音虽细弱喑哑,却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阿柒也被她这决绝的眼神给震住,忙不迭屈膝跪下:“二娘子言重了,属下并无怀疑之意。”
明婳这会儿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在旁人身上,她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怀中之人,染血的手抚上男人冰冷的脸庞,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低声喃喃:“裴子玉,你别怕,若你真的去了,我……陪你一起。”
明婳自然是怕死的。
但裴琏是为了救父亲才中毒,这份恩情,倘若裴琏、或是皇室需要报答,她愿意以命相报。
“你若是要我陪你,便给我托梦,我就去陪你。你若是不要我陪,那我就给你守着……”
明婳俯身,额头抵着男人的额头,连串的泪珠儿从她颊边滚落,她鼻音愈重,语气却格外郑重:“你放心,我这辈子就嫁你一人,只当你裴子玉一人的妻子……”
“明……”
一个沉哑的音节蓦得响起,明婳一怔,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声音又响起:“明…明婳。”
明婳陡然直起身,看向怀中。
只见沉睡多日的男人双眸微睁,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可漆黑眼底隐隐亮着光。
他有意识了!
“殿下,殿下……”
明婳欣喜若狂,抱着他的手搂得更紧:“你能听到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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