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妃则是留在寝屋, 陪着女儿说话。
“你是不知道, 昨日我与你父亲赶到西苑,见到你和殿下浑身是血,晕作一团, 我这心慌的,腿肚子都直转筋儿, 若非你父亲手快搀着我, 我都要栽过去。”
想到昨日那可怖的一幕, 肃王妃至今心有余悸,以手捂胸道:“还好大夫及时赶来, 给你和殿下都摸了脉。你是悲伤过度, 一时气急晕了过去。殿下呢,却是经脉通畅,身上淤积的毒尽数散了……当真是奇了!”
明婳也没想到她这一晕, 竟晕了一天一夜。
怪不得那个梦那样的冗长古怪,一觉醒来她从身到心都累得慌。
“婳婳, 殿下的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肃王妃捏了捏明婳的手指, 黛眉轻蹙:“我还是昨日赶过来, 才知道娓娓那头野驴子回来了。”
想到长女, 肃王妃就觉得脑仁疼。
先前留下一封信拍拍屁股就跑了,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 也不与父母打声招呼,直奔西苑待了没半个时辰, 又一溜烟跑得没影。
若非谭管家和暗卫提及,她都不知长女还回来过!
“我昨日问过谭管家,他说你姐姐一进门,抓了个小厮就问了两句话。第一句,二娘子在哪。第二句,裴郎君在哪。那小厮连答了两个西苑,她便火急火燎就奔西苑来了。”
肃王妃凝眸,正色看着明婳:“你告诉阿娘,殿下突然解了奇毒,是不是与你姐姐有关?”
这事便是明婳想瞒,那么多双眼睛瞧着,瞒也瞒不住。
何况她怎么瞒?
难道说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显灵,拿柳条往裴琏额头那么一扫,他身上的毒就解了?
淡樱色唇瓣抿了抿,明婳抬起脸,轻声道:“殿下的毒,的确是姐姐给的解药……”
她将昨日明娓闯入屋内的事都说了,除了斛律邪那部分。
“姐姐只说这是解药,让我赶紧给殿下服用,我便喂了。哪知喂下没多久,殿下便吐血不止,我和姐姐都吓了一跳。姐姐她……她以为这药是假的,就跑了,说是要找……”
“找什么?”肃王妃蹙眉追问。
“找什么她也没说。”明婳及时止住话头,含糊道:“大抵是去找那卖药的药贩子算账了吧。”
知女莫若母,肃王妃一看幺女这闪烁其词的模样,就知道这对不省心的讨债鬼定有事瞒着她。
“婳婳,你须得知道,这种毒世间罕有,绝非随便一个药贩子手中就能拿到的,娓娓这药到底是哪弄来的?”
肃王妃说着,心底忽的冒出个可怕又荒谬的猜想,美眸微睁:“难道娓娓和那个斛律邪有来往?”
明婳眼皮一跳,忙道:“这不可能吧,姐姐她怎么会和那个突厥国师扯上关系呢?阿娘您别瞎猜,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若是传出去,往小了说是影响姐姐的闺誉,往大了万一叫旁人扣一个通敌叛国之罪,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越是这般,肃王妃越是怀疑。
因着小女儿自幼便是这般,心思琉璃似的清透,一撒谎就格外话多。
长女则截然相反,那脸皮厚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半点都不带脸红。
只可惜那家伙跑的太快,昨日西苑这边又一片糟乱,实在顾不上她。等这边安顿妥当,再想着派人去追,城门那边早就放行,也不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唯一的线索,也就在小女儿这了。
肃王妃板起面孔:“婳婳,我知道你与你姐姐一向要好,只此事涉及军国大事,还关系到太子的性命,容不得一丝马虎!娓娓到底从哪弄来的药,又跑去做什么了?你老老实实与我说,不然她要是酿成大错,我也护不住她!”
明婳也知这事不容小觑,但姐姐仓促离去前,特地交代了“不许与爹娘说”。
想到姐姐风尘仆仆赶来送药,还有她脖侧和手腕的痕迹……
为了拿到解药,姐姐没准遭了好些她不知道的罪。
这样好的姐姐,自己怎能背叛她呢?
“阿娘,我真的不知道。”
明婳摇头:“姐姐把药给我时,我也问过她。但她叫我别多问,若是相信她,便拿药喂了。我当时心焦如焚,也顾不上追问……再之后,姐姐就跑了。”
“您若是不信,大不了等姐姐回来,让她亲自与您说?”
肃王妃:“……”
审视的目光在小女儿雪白的脸庞扫过两遍,见她的确也是一片茫然,眉眼间还有几分虚弱憔悴,一时也不忍心再追问,只幽幽叹口气:“鬼知道她何时回来?这野丫头,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明婳心下也有些担忧,毕竟姐姐昨日那副冲动愤怒模样,很大可能是去找那个斛律邪算账了。
这样一个大乌龙,也不知道他们俩会闹成什么样?
打打骂骂倒也算了,昨日她还瞧见姐姐摸了匕首……
明婳惴惴不安地咽了下口水,万一真的拔刀了,姐姐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是个男人的对手?
肃王妃觑见小女儿乍青乍白的脸色,只当她昏迷刚醒,忧思太重,伸手捋过她耳侧的碎发,柔声宽慰:“好了好了,你姐姐的事,自有我与你父亲去操心,还用不着你个做妹妹费神。你当务之急呢,是与殿下一起把身体养好,瞧你这段时间瘦的,脸上都没有肉了……”
肃王妃捏了捏明婳的小脸,恍然发现女儿原本肉嘟嘟的婴儿肥也在不知不觉中消瘦,娇美的眉眼也褪去青涩稚嫩,添了几分女子初熟的风情。
细细一想,从女儿出阁至今,恍然已过三年。
十五岁懵懂天真的小娘子,转眼成了十八岁端庄从容的大姑娘。
日日相处在一起时,很难察觉到那点滴细微的变化,唯有回首望去,才恍然发现,不一样了。
无论是容色身形,还是思想性情。
在那日复一日看似平常、又或是不寻常的日子里,人,不知不觉就变了。
就如某一日午后,她照常拿出针线,想给自家夫君缝制一个荷包,穿针引线时,才发现从前很轻松就能穿进去的针眼,却是再不容易穿进去了。
针眼还是那个针眼,人眼却已经不再明晰锐利。
岁月,便是在这不起眼的小事里,忽然提醒人们,它的消逝。
“人生不过三万天。”
肃王妃握了握女儿的手,嗓音温和:“自你嫁与殿下,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也已过了三年,而今好不容易度过此次大劫,看清了彼此的心意,往后你们两个小家伙就好好地过日子,互相珍惜,互相磨合,莫再让我们这些长辈跟着忧心了。”
明婳此番险些失去裴琏,也知过去那些拗不过的别扭,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不会了。阿娘,再不会了。”
明婳反握住肃王妃的手,一双乌眸明澈而坚定:“我如今已经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了。”
要不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一个人的眼睛,的确能看到她的心。
肃王妃透过女儿的眼睛,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弯起眸,微微笑了。
小女已亭亭,无忧亦无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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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明婳陪着裴琏一道用晚膳。
说是用晚膳,她倒是能吃肉吃菜,但裴琏昏迷多日,元气大伤,大夫特地交代头三日只能吃些好克化的流食,那些大油大荤的都不能碰。
于是乎一张饭桌,明婳面前是樱桃肉、糖醋排骨和香喷喷的羊肉汤饼,裴琏面前是鸡汤熬的菘菜肉糜粥。
又因心里一直悬着的事放下,明婳胃口大开,手中的筷子就没停过,吭哧吭哧吃得喷香。
一旁伺候的采月瞧着,都很想提醒一句:“主子,咱矜持点啊!”
明婳也知她这会儿吃相也许不大优雅,可她实在太饿、太馋了!
自打裴琏和父兄上了战场,她便开始茹素,天天吃青菜萝卜,她都快吃成兔子了。
后来他们回来了,裴琏却一直昏迷不醒,每日都是生命倒计时,她难受得别说吃肉了,连饭都不想吃,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一大圈,就连美貌也大打折扣。
现下裴琏脱离危险了,她心情好了,胃口也回来了。
人,怎么能不吃肉呢!
必须得大吃特吃,方能对得起燧人氏老祖宗发现火种啊!
明婳如是想着,夹起盘中最后一块樱桃肉送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口感美味到她眯起了眼,只觉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幸福的了。
裴琏看着她大口吃肉的模样,也好似被她此刻的欢喜所感染,狭长的眼尾轻轻翘起,噙笑睇她:“就有这么好吃?”
明婳嚼着汁水饱满的肉,点头:“特别好吃!”
稍顿,瞥过裴琏面前那一大碗粥,她眨巴眨巴眼:“不过你这会儿不能吃,等你身体好些了,再叫厨房给你做。”
裴琏淡淡嗯了声,又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那有劳谢娘子替我多吃些。”
明婳闻言,没立刻去吃排骨,只一脸好奇地看着裴琏。
裴琏:“我脸上有东西?”
明婳摇头:“没有。”
裴琏:“那为何看……看我?”
他说这话时,明显顿了下,明婳看他口型,也知道他方才是想说“为何看孤”。
那个“孤”都要脱口而出了,生生改成了“我”。
仔细想想,好似打从他醒来后,在她面前的自称便改了。
“你如何不自称孤了?”明婳一脸真诚地发问。
裴琏:“想知道?”
明婳:“嗯嗯。”
裴琏:“先把肉吃了,晚点与你说。”
明婳撇撇嘴,不就一句话的事么,现在说怎么了?
不过吃肉也是吃进她肚子里,她便没再追问,夹起排骨继续吃了起来。
这顿饭,算是她这两个月来吃的最舒心的一顿。
搁下筷子后,明婳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心里琢磨着,照这个吃法,估计半个月就能把肉养回来?
“摸肚子作甚,难道有了?”
对侧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得明婳一抖。
一抬眼,便见对座的男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挑眉乜着她的小动作。
明婳一时大窘,讪讪放下手,又瞪他:“是,有了。再过几个月它生出来,让它喊你一声叔父,你可得给它包个大红封!”
她故意怼他,没想到裴琏却道:“喊叔父没红封,若是喊父亲,我送它一副金摇篮。”
金摇篮……
明婳的思绪霎时跑偏了,纯金的吗?哇,那可值不少钱。
等等,不对。
“裴子玉,你也太小气了,当爹了才出一副金摇篮?”
明婳一脸鄙视:“我可是听说,当年皇后娘娘怀上你,陛下可是把内帑的钥匙都给她了。”
“那你也怀个?”
裴琏走到她面前,单手撑着桌沿,稍稍弯腰:“别说东宫库房钥匙,太子印玺给你都成。”
男人陡然靠近的高大身形几乎完全将明婳笼住,再对上那双噙着几分浅笑的凤眸,她心头也好似忽的漏了一拍。
“谁要和你怀了。”明婳偏过脸,小声咕哝:“不要脸。”
看着她如云乌发后那泛着绯红的小小耳尖,裴琏嘴角弧度愈翘。
此番苏醒之后,他愈发觉得她可爱。
吃饭的样子可爱,发呆的样子可爱,瞪人的样子可爱,就连现下这般红着脸骂他不要脸的样子也可爱。
可爱到,想要亲亲她。
只是不等这念头实现,明婳站起身,催着问他:“你还没说,为何突然改了称呼呢?快些说吧,说完我也好回并蒂院了。”
裴琏嘴角笑意微凝:“回并蒂院?”
明婳:“对啊。”
裴琏眉头蹙起:“阿柒说你这几日,都是住在西苑。”
“那是因为你昏迷了,我住在这边方便照顾你。现下你都醒了,我怎好继续住在这?”
明婳道:“这几日为着避嫌,我哥哥都搬去外院住了。我又不是没有院子,怎好继续占着他的。”
裴琏自然也知这个道理,但……
他看向明婳,“那我随你一道去并蒂院。”
明婳:“啊?”
裴琏:“你我夫妻,本该住在一起,岂好分居两处?”
明婳:“……”
说是这么说,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我若没记错,当初在东宫,某个人可是口口声声说着要分殿而居,互不影响的哦。”
明婳抬起双手,环抱胸前,一双美眸懒洋洋睇着他:“殿下可还记得,那个人是谁?”
裴琏默了两息。
须臾,他抬手扶额:“许是余毒未清,头忽的有些疼。”
明婳哼哼:“你少装。”
“真的。”裴琏皱着眉,弯下腰:“婳婳,扶我一把。”
明婳见他脸色还苍白着,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很疼吗,要不要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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