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明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明婳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谢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婳婳,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明婳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明婳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明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明婳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明娓转移着话题:“明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你紧张吗?”
明婳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明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明明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明婳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
前厅之内,裴琏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谢明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裴琏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明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明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谢明霁朝天边拱了下手:“陛下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裴琏:“殿下慢走,明日再会。”
裴琏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谢明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谢明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太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谢明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谢明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明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裴琏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裴琏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裴琏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皇后。
恍惚间,裴琏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裴琏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谢家兄妹?”
裴琏:“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裴琏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明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裴琏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谢明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谢明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裴琏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谢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裴琏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皇后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太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裴琏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明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明婳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裴琏:“你可听到了?”
裴琏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谢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第003章 【3】
【3】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明婳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明娓来叫明婳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明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明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明婳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明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明婳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明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明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明婳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明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明婳:“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明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明婳:“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明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明婳脑子还混沌着:“啊?”
明娓眉梢一挑,“你太子哥哥咯。”
明婳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明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明婳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明婳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明婳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明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
隅中时分,谢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谢明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明娓明婳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谢明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皇后,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谢明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明婳:“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明婳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明婳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明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明婳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明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皇后娘娘也在呢。”
明娓明婳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皇后,太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明婳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婳婳,婳婳!”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明婳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明婳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谢伯缙次女谢明婳,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明娓和明婳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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