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份慵懒在夏茯开口后立刻烟消云散了。
他将手里的柠檬水放到一旁, 挨着夏茯坐下,仔细回想着她回家前最后碰面的同事姓甚名谁, 慢慢皱起眉毛:
“怎么了?工作上出问题了么?”
作为同居男友, 方景澄自认为对夏茯的性格有所了解。她责任感重又好强上进,是个认准方向就不回头的倔脾气, 他劝她早点休息均是失败告终,被一句“别担心, 我能做好”轻轻带过, 现在能让她放弃的只有原则上的问题。
想到职场上种种腌臜琐事, 方景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注意。
该死的老东西,自己的工作要别人擦屁股就算了,是不是还瞧夏茯年轻又说了一堆恶心的疯话?
“那个Steven做的?我记得你之前一直因为方案部的合同加班,今天下午才结束, 他还硬要拉你吃晚餐。”
他将手掌搭在夏茯肩上, 将她搂进怀里,一边放低声音以轻柔的语气询问情况,一边在心里考虑起各种骚扰处理方案。
仿佛要将实习期间几个月受到的委屈一股劲儿全部释放,在回答前,夏茯首先叹出一口长气, 终于从虎虎生威的带刺河豚,变回一尾游鱼,踢开软绵绵的拖鞋, 抬起双脚将膝盖抵在青年结实的大腿上,把整个人都藏进他温暖的港湾。
她像抱住解压的枕头那样抓住青年胸前的软肉, 紧紧贴住他,发出闷闷不乐的低语:
“不,是我的问题。”
“我发现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没法继续兼顾学业和工作了。”
“你也知道我的出身并不好,没有人给我兜底,走到这步并不容易。我讨厌饿肚子,我想吃的饱饱的,每顿饭都吃到肉。我想穿漂亮的裙子,我也要昂贵的首饰,我想要大家都羡慕的生活。所以我最好不要有偏科的地方,我要珍惜每一个遇到的机会,用它来磨练自己,这样才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所以再辛苦也无所谓。”
“只是我做不到,太难受了……但等我体验过了,到了要做选择的时候,我发现比起赚钱,我其实更想要读书,我想去做研究,想成为和周老师一样的人。不要漂亮衣服,不要那么富裕可以……”
承认自己的弱点真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她的听众有足够多的耐性。他把手指当做梳子,分开她垂在背上的发丝,在她因为压力喘息时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这多少让她好受了一些,能断断续续把话说完,
“因为我想这么做,实习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可能都会全部消失,毕竟国外生活成本高的要命,当学生的这段时间其实相当于没有收入,奖学金只能覆盖学费,而不是生活费。我可能不会毕业,或许毕业很多年都收不回成本,这种选择或许只是白日梦……”
一想到存款的数额会以惊人的速度消逝,夏茯就像被人挖走所有橡果的松鼠,感到心头阵阵滴血。
但好在夏茯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正如实习经历给了她做选择资本,每项辛苦付出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获得收获,她总能卷土重来。
她去意已决,剩下的只有等待方景澄的答复。
“但我还是想去学习。你会觉得我不切实际、软弱、还贪心么?”如果她走了,他要怎么办。
青年用宽大的手掌捧住她的脸庞,他在卧室鹅黄色的暖光下温柔地望着她,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我不会那么觉得。逃避阴影也好,被人羡慕也罢,赚钱说到底都是为了满足你心愿的一种方式。做自己擅长的事,一直做下去有什么不好?你一直很好,我很开心你愿意跟我商量这些事。”
“之前你明明看起来很疲惫,但却和我说一切都好……我那时候感觉很无力,好像被你推开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应对回避自己的亲人,一旦回忆起夏茯那抿紧嘴唇一语不发的模样,方景澄便忍不住感到一阵情绪低落。
他爱她,爱到深处甚至是怕她——怕她不搭理自己,怕进一步追问会让她感到厌烦。
这爱如此小心翼翼,只有她对他笑,他才紧张地贴近。方景澄蜷起手指捏住夏茯的脸颊,借此机会控诉道:
“你只是有点双标。我说希望你不要太累开心一点的时候,你不搭理我,周老师说了你就听进去了?太让人伤心了,怎么可以跟男朋友说没有兜底这种话?选什么我都会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去读书的话,我来赚钱就好了,这样就没有经济压力了吧?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交到你手上。”
拒人千里之外的“恋爱暴君”现在像一只蓬松无害的面团,在他手指底下口齿不清地抗议:“不,我是独立自强的女人,不能靠男人兜底。”还伸出一只胳膊挥舞示意。
但反抗换来的反而是青年更加无情的镇压,他弯起一根手指,压低了身子去挠夏茯的胳肢窝,在她笑得前仰后合弓成一只虾米的时候,攥起拳头,把某件东西放在了夏茯肚子上。
“你自强你的,我把钱塞进你兜里你就当没看到好么?”
夏茯下意识把“贿赂”抓进手里,她仰躺在沙发上,对着光打量着这有棱有角、酷似柱状水晶的深色小瓶子,用脚尖点了点青年的大腿,好奇道:“这是什么?”
“安神的复方精油,你最近压力太大了,睡觉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哼哼,我希望你睡得好点。”
她将瓶子凑近鼻尖,嗅到干枯的玫瑰花瓣被揉碎后洒满了檀木香台。
“确实,我老是觉得头疼,这个闻起来好香。”
方景澄垂下眼眸,用纹有漆黑蛇骨的手背轻轻蹭过她小巧的脚踝,提议说:
“那要不要趴在我腿上,给你揉揉太阳穴?。”
“你的大腿好硬哦。”
丝缎睡袍轻薄丝滑宛若青年的第二层皮肤,她攀在他的腿上,好似贴住一条鳞片细腻的巨蛇,感受血肉在掌下脉动。
“因为我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怎么今晚脾气这么坏,老嫌弃我?”
青年的按摩先从她僵硬的脖颈开始,他将手指埋进她的秀发,捏住她的颈子数着颈椎节节往下,从衣领探进后背,抚摸蒹葭的塌陷,揉得她再说不出任性的抱怨,才慢悠悠拧开瓶子,把精油点在夏茯的太阳穴上,打着圈揉开。
草木的香味,青年的体温,夏茯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被亲吻的小花园, 但心态和那时候相比,已大有不同。
她已经把月亮完整地抱进了怀里,趴在他腿上,放松得像午后街头懒卧的猫。
“没有嫌弃你,只是我脾气确实不好,一想到我没继续坚持留在公司,变成很有话语权的高层精英,也成为你的后盾,我就有点生自己的气。”
“如果我交换出去读书,你和公司那边怎么办?我们会异国恋么?”
好不容易劝好的小河豚又在吸气变大,方景澄急忙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提醒说:
“来,呼呼呼——吐气,放松。”
“别自己的气了,我已经很有钱了,那些钱都是你的,不需要你再继续折腾自己。只要我继续留在公司,只会越来越多……”
此事并非他有意夸大,自打实习后,方景澄就主动把工资卡递到了夏茯手上,作为直面客户的前端部门,他的指标压力大得吓人,但项目激励也不在少数。
但夏茯已经厌倦了有关金钱数量的探讨:她可不需要勉强别人来养活自己,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呢?
于是她转过身子,在青年的大腿上留两排湿漉漉的牙印,恼怒道:
“没有钱也可以!我可以出去打工,代写论文、留学中介兼职或者语言辅导,论坛里有很多留学经验分享,没道理我赚不到钱,总有办法照顾自己的。到时候虽然不像上班这么有钱,能买无人机,但给你买新出的游戏还有胶卷总归没问题的。我喜欢你……我也希望你开心,这也是我赚钱的目的之一。”
“我只想知道你喜欢现在的工作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找一间小小的房子,学喜欢的专业,累了就选个阳光晴朗的周末,一起去没见过的地方探险。无论去哪里,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他明明看起来狡猾又迷人,宛若诱惑凡人坠向欲望的毒蛇,但有时候又偏偏躲在暗处,只知道瞪着那双无助的大眼睛。让她一个女孩把情话说的气势冲冲,犹如土匪撞门。
“我……”
方景澄不知道。
至始至终,他只是希望身边有个人爱他而已,为此他早就知道了被爱必然有其条件:要像父母、要活泼开朗、要聪明懂事才会得到那些爱。
他清楚爱产生的契机,因此不敢确定真的失去了经济基础,她还会不会爱他……
这种选择太过陌生、太过激进,她给他的感情比起温暖更像在灼伤他这种冷血动物。
可当这个总是饥肠辘辘的女孩用力咬住他,他就哪里都不想去了。
方景澄温驯地垂下眼眸,他弯曲手指,用一节指骨抵住夏茯嘴唇,递给她一个方便咬住的部位,心甘情愿地喂养她:
“你确实要想我,Y国虽然是个很适合深造的地方,繁华、漂亮,但吃的东西好像还在备战时期,你加班的夜宵都是我做的,我现在包饺子这么熟练,你肯定离不开我。”
“蓝星集团有Y国的分公司,哪怕非要继承家业,我也可以先去那里熟悉海外业务,我会陪着你的……我也想一直在你身边。”
把我吞掉、把我带走吧。
……
为了避免耽误部门接下来的整体工作安排,夏茯在第二天清晨正式向方熙玉提出离职。
方熙玉在沉吟一声后拧起了娟秀的眉毛,她放下手里的材料,上下打量着夏茯,不快道:
“哎呀,我能理解接下来的工作压力很大,可现在正是澄澄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呀……你工作一直很出色,是哪里出现了困难么?”
夏茯如实描述了她的顾虑,将先前同老师、恋人谈论的结果换了个方式讲了出来,神情专注,态度诚恳,感谢过领导的栽培后表示没法继续兼顾学业、工作。
老人耐心听着,为她谦逊的态度频频点头赞许。接着方熙玉牵动嘴角,勾起一抹慈爱的笑容,语重心长道:
“你是个认真踏实的好孩子,我真心把你当成孙媳妇,所以也是时候告诉你我真实的打算了。斯宇的事让我很遗憾,等这次到了澄澄,为了避免重蹈复撤,我想在年轻、身强力壮的时候开始准备。”
“我希望你先通过实习,在公司稳住根基,等澄澄毕业继承家业,一切进入正轨,你年纪轻恢复也快,刚好可以怀孕生下一胎,之后等宝宝大了,再去在职读研不好么?读书说到底就是为工作积累知识的前置准备,你已经在公司表现出了应有的专业素养,学校那边我只要再打声招呼,就能顺利毕业。”
“之前是我怕你知道家里的安排,太早失去动力,现在看来是我给你压力太大了……你可以先休息一阵,养足精神再回来上班。”
老人表情和蔼,语气从容,她的安排从逻辑上是合理的,甚至有某种生殖科知识作为佐证,可这井井有条间却却藏着一种无法用言语直观描述的悚然感——
仿佛一只砂纸般粗砺、树皮似充满褶皱的手掌正怜爱地抚摸她的眼眸与牙齿。
比起什么“被疼爱的孙媳妇”,她更像玩具屋里遭人摆弄的洋娃娃,或者等待配种的宠物猫。
夏茯在办公室的空调下打了个寒颤,她毫不犹豫地打断老人的“白日梦”,申明道:“我想要的不是什么休息,也不是早生孩子。我想回去读书,和我老师一样读研留学,做我喜欢的研究工作!”
方熙玉发出一声轻慢的嗤笑,她无奈地望着夏茯,眼里有长辈特有的傲慢,居高临下道:
“你才大二,只是刚刚接触专业知识,所以对深造存在一些美好的幻想。做研究没你想的那么轻松,论文写不出来你说不定会后悔没有毕业直接工作,而你毕业的同学早就通过打拼做到了公司中层。”
这可惜这隐蔽的打压并没有在夏茯身上起到效果,她挺直脊背,毫不退让:
“我会努力克服的。我相信我的学习能力,正是因为有之前科研成果的积累,我才有了进公司实习的资格。”
屈尊降贵的劝导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老人垂下脑袋,借由翻找材料的动作掩护嫌恶地抿住嘴唇:
“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还好我朋友家也有孩子要实习。”
“普通的实习生可能可以直接走人,但你的话能再交接一段时间么?只是简单的指导工作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方熙玉说做就做,等到下午,一位衣着鲜亮、履历出色的年轻女子就被助理引进了她的办公室,同被老人叫就夏茯辞职一事商谈的方景澄撞了正着。
她笑眯眯地像孙子介绍道:
“这就是接下来交接Summer工作的媛媛,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刚好澄澄你带她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何止一起玩过,这姑娘甚至是他之前的相亲对象!
面对熟悉的面容,方景澄脸上的表情逐渐冷凝。
他干脆地丢下一句“我现在没空带什么新人,能请你出去么?我有话单独和董事长聊聊。”,将不速之客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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