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谁也不像,谁也不是,他丑得可怜,圆圆的脸蛋上有一个饱满的额头,傻笑时和海洋公园里做鬼脸的白鲸没个两样……看起来真叫人难受。
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叫人不适,孟涵山不想知道答案。她试图把问题想的简单些,比如这些不过是方景澄的苦肉计,因为方熙玉不管他了,所以他得讨好自己换取留学资金,冲破留学路上的各种妨碍。
不过是些钱而已,打几声招呼罢了,给他便是,只要他能带着那个小姑娘远走高飞,不再给斯宇继续添堵,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孟涵山拿起电话,打算找好友兼任儿子导师的周鸿霞疏通关系。
她对他鲜有关心,直到这通电话才弄清了儿子最近的研学计划,因为熟悉的国家露出错愕的表情:
“是么?他是要去Y国进修啊。”专业甚至不是金融,而是什么新闻传播学。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方景澄叛逆期的时髦小玩具,没想到他真的喜欢这东西,能很干脆地整理出申请专业的作品集。
好闺蜜同仇敌忾,周鸿霞对方熙玉一直印象不佳。提到老太太耍阴招她就止不住冷笑,科研人努力爬到这个地位,就是为了能向惹她不痛快的人泼上一壶开水,中和中和她的鬼气。
孟涵山跟她讨论了一会儿方案,说:“麻烦你关照他了。别担心,我当然也会出手,我早就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在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后,又支支吾吾起来:
“我么?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哪儿还用得着去Y国发展?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再等等吧,再说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嗯、嗯……”
她有一句没一句颔首应着,看殷红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像是白日的余烬在黑夜中熄灭。
Y国的名字不再能在她心里激起水花,原来过往的愿望早就烧尽了,她现在只是紧抓着一点恨意艰难闪烁,期待目睹仇人气急败坏的嘴脸。
等到夜色完全变暗,方熙玉果真气急败坏地敲开了老宅大门。
“涵山!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放着公司的事务不管,偏要躲在家里多管闲事、搅和起景澄的未来规划了?!”
如今儿媳给她找麻烦已经具体到了家里不开灯的地步,老太太一阵骂骂咧咧,摸黑找到了开关,开辟道路期间还踩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杂物。
等房间敞亮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圈都是相片纸叠成的纸飞机,离方熙玉最近的那架机翼上还印着儿子的笑脸,上头好大一个她的黑脚印,造孽啊!
肇事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眼皮子也不抬:
“什么叫多管闲事的?别忘了,我也是景澄的妈妈,当然有资格处理他的学业安排。既然他想跟老师出去深造,我推他一把有什么不好的?”
老太太气得气从鼻子里出:
“你还记得你是他的妈妈?这么多年都是我带的澄澄,你是为他学业好,还是就想把他挤出方家你自己清楚?”
澄澄。
真是好名字,爷俩都有这个字。
方熙玉越是恼火,孟涵山笑得越开心:
“歇歇气,婆婆,我一个做媳妇的,怎么可能把谁挤出集团?倒是你,是因为景澄出国生气,还是因为他不听话了生气?放心吧,姓方的都是你的乖孩子,最后不都是乖乖呆在家里。”
咬人的狗不叫,她既然直接跟董事长翻脸,那说明她已经咬下了一口肉。频繁出差,对夏茯严防死守的事情有了成效:
“比起澄澄,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嘉诚。想想遇到亲爱的董小姐后,手里还剩下多少股份。”
孟涵山再次抿了一口红酒,随手抄过一张照片,三下五除二叠成纸飞机,朝方熙玉丢了过去。
“你!”
方熙玉指着儿媳的鼻子,下意识挥手要把袭来的异物打掉,但近了却发现上头图案又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挽着手臂地去捞。
可惜她毕竟年纪大了,身手远不如从前。
一阵手忙脚乱后,纸飞机“啪”地摔在地上,像颗熟透的烂水果。
……
孟涵山的回忆正式变成了一地纸飞机,就像热恋时希望爱人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愿望一去不返。
她赌过一次,那之后再也不抱有期望。她需要坚不可摧、一往无前,把仅剩的一切留给这个家里唯一无辜的受害者!
海外业务蓝图已成功落地,算上她手头的股份,以及方嘉诚那个蠢货被骗走的部分,方斯宇在公司的话语权可谓空前绝后——集团是你的,弟弟不会抢走你的东西,等到医学进步,你痊愈后就能得到整个方家!就算后面有什么问题,妈也会为了你把它们全挡下来的!
孟涵山语气激动,情绪饱满,喜悦到发狂。
她把一颗心挖出来递到大儿子手上,如果不够,她还有一身血液能抽给他。
快!把他们拿走吧!
但方斯宇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他端详母亲的脸,想:啊,她喝了很多酒,看起来没有睡觉,她累了,她瘦了……即便面带笑容,仍旧痛苦非常。
比起礼物,更像是把刀递到他手上,请他结束自己的苦难。
这让方斯宇感到万分迷茫,他再三确认:“一定要这样么?”
你已经彻底放弃他们了么?这样你的痛苦就能结束了么?
作为哥哥,他虽然说不上喜欢景澄,但也没到恨他的地步,为什么他就能和喜欢的人离开呢?叫人羡慕、嫉妒、还有些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母亲,她也不恨弟弟。
他其实能从她把弟弟塞给周鸿霞的举动里,看出她幽微的在乎,说到底,她只是没法面对小儿子罢了。
她太痛苦了,以至于有还有很多没法面对的东西。比如自身的幸福、理想,又或者他的真实想法。
在孟涵山沉默期间,方斯宇给出了另一条路:
“我不在乎这些钱,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能自由。景澄已经走了,我们也可以像他一样,离开这个家,去真正想去的地方。不要留在这里了,好不好?”
孟涵山说:“不好”,她不要什么快乐也不要什么自由。
毕竟真要那些的话,不结婚就好了,不生孩子就好了,不负责就行了。可那样就没有方斯宇这个人,也没有给他治病的钱了。
他一无所有来到她怀里,总要得到什么吧?
“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我得给你最好的。你到底也是方嘉诚的血肉,这是你应得的!真的离婚的话,分走的钱要怎么办!你的病要怎么办?!”
问题走进了死胡同,方斯宇听得喘不上气来。
他一难受就会去看办公桌上的小盆栽,那是涵山买给他的“守护天使”,看着据说能替主人吸走不幸的芦荟总能获得些心理安慰。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就连耐活的芦荟也会濒临死亡。物似主人形,他原来觉得芦荟就是被天生心脏病折磨,随时会死去的自己。
可今天听来,它何尝不是为孩子扛下一切的母亲呢?
方斯宇望着那颗即将枯萎的植物,心里反倒有了主意:
就因为他的存在,她才被困在钢铁森林的一角,久久不能脱身。
他就是寄居在她体内的一颗毒胎,夺取了她的养分与幸福,而她的痛苦也同脐带缓缓缠绕他的脖颈。为了彼此苦苦支撑,却不得善终。
不能再这样了。
方斯宇决定在三十岁这年意气用事一把,听听这颗残破心脏的想法。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说:“好的,妈妈”,而是说:“我知道了,我想先处理一些邮件再回家”。
孟涵山 离开后,苍白的青年抱着瘦小的芦荟,开启了短暂的旅游。
公司的楼顶不行,他手下的无辜员工受不起这种惊吓。
公园的湖泊也不行,那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不应该被人污染。
方斯宇循规蹈矩了快三十年,生活范围只有指甲盖大小,以至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在把芦荟埋入公园的土壤后,最后还是回了家。
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拧开白色的药瓶,将药片全部吞进嘴里,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S市的夏天即将过去,午夜的风已经不再让人觉得凉爽,反倒叫人觉得凄冷。坐在阳台的烂醉的孟涵山感到一丝寒意,她在听到大儿子回家时,清醒了一阵,现在又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彻底没了喝酒的兴致。
马上就是秋天了啊。
她趿拉着拖鞋走进室内,第一反应不是找件外套披上,而是要给熟睡的长子多加一条毯子。当妈的总是有这种本事,对孩子是“饿了?渴了?还是心脏又难受了?”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
青年睡在儿时的房间,可能确实是冷了,他身体蜷缩的样子像是个羸弱的婴儿,孟涵山爱怜地估摸他的苍白面庞——
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斯宇?斯宇?!”
女人的恸哭打碎了夜晚。
第96章
这绝对是方熙玉人生中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夜晚, 和她当年丧夫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前一脚刚赶到在儿子公寓,听了一通没头没尾的哭诉说:“妈!你要帮帮我,涵山知道了不会原谅我的!我就是被他们骗了啊!”, 后一脚就得到了孙子在老宅吞服过量安眠药进医院抢救的通知。
两件事撞在一起,方熙玉终于在心里彻底放弃了方嘉诚这个蠢货。
经商不善, 头脑简单, 平时容易被合伙人几句好话捧得漂漂欲仙也就算了,反正丢的只是点小钱, 但这次他居然因为美人计掉进大坑,把自己的股份分了一部分出去。
哦, F大本科, 对岸研究生经历, 和年轻时的孟涵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加上一口温柔的香江嗓音就把他迷的七晕八素,乖乖交上手里资源约定怀孕离婚?
阴阳怪气谁呢?想从谁那里找优越感呢?方熙玉敢说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他的小算盘。
这蠢货口口声声什么只是玩玩,想气气老婆。结果就是被竞争对手骗了资源不说,那位董小姐还怀着不知道谁的种, 卷了钱直接跑了个没影。
贱骨头!真是个贱骨头啊!她怎么怀了这么一个窝囊废?为什么她在老宅踩的只是一张相片, 而不是方嘉诚那张蠢脸啊?!
儿子是个指望不上的废物,哪怕孙子死了股份给娘俩平分,加起来还是斗不过一个涵山。这姑娘本来就是个天选生意人,工作讲究一个杀戮果决,天知道失去儿子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眼下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方斯宇还有一口气, 进的是ICU而不是太平间。
婚姻过错人方嘉诚没脸、也没能力进入孟涵山镇守医院,而她作为公司董事、小孩奶奶,向院长托了不少关系, 好说歹说终于在第三天被放进病房。
孟涵山正在床前发呆。向来西装革履的女强人此时不施粉黛,只随便套了件乳白色的雪纺衬衫, 一头黑色的长发被条粗皮筋松松垮垮挽在肩上,看起来随时会散开。尽管素有恩怨,见她恍惚疲惫,方熙玉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同为母亲的哀戚,抢救过程她已经从院长那里听说了——
孩子被发现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有严重的心脏问题,心脏余颤可以说微乎不计,更别提那套常人也难抗的洗胃流程。
但方斯宇偏偏熬过来了。
他到底舍不得妈妈崩溃,当她双膝跪地,趴在病床摆边哭得歇斯底里说“求求你,求求你别走!你死了,妈也不要活了,妈求你了!”,他选择在病床上挣扎最后一次。
现在他平静地闭着双眼,看起来只是困了,好好睡过一觉便会醒来。可生命脆弱好比白纸,沾上水手指轻轻一揉就碎了。
老太太发出一声长叹,痛惜道:“事情会发生成这样,我们谁也想不到。关键时期,我们把纠葛放一放,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好好照顾斯宇吧。这么多年他都太辛苦了,也借这个机会好好休养休养。”
医院是治病的地方,空气里都弥漫着看不见的细菌。老太太左右看了遍,还是不找地方坐了。
不过孟涵山也没打算留她长谈。她轻轻摇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不,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要离婚。”
方熙玉立刻给她上价值观,教育说:“你别冲动呀!怎么能离婚呢?斯宇一觉起来没了爸爸、妈妈,你让别人怎么看他,他以后结婚怎么办?”
她还以为媳妇愿意放她进来是需要家人心理安慰,关系缓和的标志呢!
直到见了对方毫无反应,才急急忙忙好言相劝:“斯宇还要治病呢!离了婚他被后妈欺负怎么办?涵山,我这辈子只认你这个儿媳,绝对不会让其他妖魔鬼怪进门的!这样吧,我这就压着嘉诚去结扎,叫他再也干不出荒唐事!你消消气,有什么话好好说。”
结扎?
这个一直以为看不起她的婆婆原来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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