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藏着一只吃人的妖魔。”
“妖……妖魔?”
“对!”村长看向众人:“那妖魔会蛊惑人心之术。我儿是,董老二也是,都是受他蛊惑才成了如今这样。”
“他之前杀了一个无辜之人不够,又杀了第二个,甚至马上就要有第三个!”
“如若再放任他祸害人世,到了那时,这村子所有人都会落得跟董老二一样的下场。”
村长瞪着眼睛,语气阴沉。
“我可不是在说笑,你们难道想试试看?”
试?谁敢试啊?
村民腾地炸了:“你怎么从没提起过这事!那妖魔是谁?在哪儿?如果是真的,咱们……咱们得赶紧做点什么啊!”
“别慌,我知道是谁,还有治他的法子。”
*
小椿菊找到元秋时,他正静静靠在村口的墙边。
那张脸满带伤痕,唇角边都带着触目惊心的红。
他受伤时从来不见狼狈,只有凌虐的美。
她本以为他是昏了过去,靠近才发现,他眼睛是睁着的。
只是那其中什么也没有。
呆滞木然,目无焦距地望着远方。
她小心翼翼地喊他,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又低又涩:“我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应该已经死了?”
“你说什……”
“以前,我不甘心就这么去死,因为还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死状,还没能从这里出去。现在他们死了,我依旧只能被困在这里。真的有必要出去吗?就算出去,我又能干什么?”
这话仿佛在说,他认命了,他这回真的要放弃了。
小椿菊心一抖,抓住他的衣服:“你可以出去的,元秋,你可以的,所以求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她开始有些发颤,就算以前的元秋再如何自暴自弃,也从没想过去死,可现在,这个字眼却如此简单轻易地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连声音都带上恐惧:“你那么聪明,医术又好,下棋那么难的事你不过十几日就能赢过学了好几年的我,出去以后只会比现在过得更好,怎么可能什么都干不了呢?”
可这话在一个放弃抵抗的人耳中,不过蚊虻过耳。
在她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远处有脚步声纷沓而至,有人喊道:“他在那儿!”
“小椿菊!”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往后拽:“离他远点,你想死吗!”
是村人们,来了好多,起码大半都在这里,而且各个手拿兵器,刀锋剑尖直指元秋。
“妖魔,你的死期到了!”
妖魔?
“你们在说什么?元秋他……”
“退后!”村人搡了小椿菊一把:“元秋是妖魔!你还不知道吗,你已经被他蛊惑了!”
蛊惑?什么蛊惑?
小椿菊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慌乱,村民们突然如此,绝对出了什么大事,而且……而且元秋怎么可能是妖!
“元秋!”
她想冲出去被村人们抓住:“安分点!我们不伤你,只抓他。”
“这村里的外来人,说白了只有元秋,只有他是中途突然冒出来的。而且,还是王莽带回来的!”
“果然,只有可能是他,我早就觉得元秋不对劲了!”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小椿菊拼命挣脱,元秋却在这时晃了晃身子站起来。
这是妖魔!
所有人如临大敌,他却置若罔闻,抬脚虚晃地往前迈了一步,身形单薄脆弱得全然不像有攻击性的样子。
有人大着胆子喊:“把他绑起来!”
所有人一拥而上,将元秋摁倒在地,脸朝下,重重被按进泥里,雪白的皮肉瞬间污秽不堪,他毫无反应,瞳孔一片虚无。
*
朝长陵把元秋背到村口放下后就转身回来了。
祸斗在等她。
时隔百年再见到曾经的主人,哪怕是高阶灵兽也会觉得尴尬,毕竟它和朝长陵属于不欢而散,更别说现在已经另认新主,而且还是个在朝长陵雷区蹦跶的新主。
还好朝长陵没打算和它叙旧:“元秋被关在这里的始末,说吧。”
“咳咳,其实我知道得也并不太多……”祸斗挺怕朝长陵的,铺垫了一下才道:“真君也知道我如今的主人是谁,他既然大张旗鼓派我来看守,想来元秋多半不是什么好的。”
“那倒不一定,你主子就不是多好的东西,他要关的,说不定真是个好的。”
要是旁人敢侮辱祸斗的主人,它一定毫不犹豫杀了那管不住口舌的人,可对象若换成朝长陵,它只能默默听着。
“刚被关进这里的那几年,其实他日日都来我这,他想出去,明明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凡人之躯,却拼了命想杀我。”
“他来一次,我打一次。正常人看见我都会畏惧,谁会觉得自己能和巨物抗衡?但唯独他,像不知道畏惧为何物,被我折断全身肋骨也要爬起来刺我一刀。”
祸斗抬了抬爪子,那里曾经有一道浅得不能再浅,挠痒痒一般的刀口。
“我原本觉得主人是为了羞辱我才让我干这种看守凡人的活,后来我知道错了。”
“‘那个’,他脑子不正常,凡人不可能疯癫到那个地步。”
“不过,他后来终于明白硬碰硬赢不了我,最近一年倒是很少再来。我还以为他放弃了,原来只是换了个法子。”
祸斗发出一声犬类的嗤笑。
“可惜还是失败了。他差不多真的要放弃了吧?”
妖兽终究是妖兽,就算缔结灵契,也没有所谓的情感。更别说和弱者共情。
朝长陵自认还是比它们有那么点人情味。
“我还以为他从一开始就那么自暴自弃。”
“怎么会呢,他是已经把所有能用过的法子全都用尽,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最终只有这一条路可选罢了。”
朝长陵不禁冷了语气:“这么多年了,你主子还是老样子,以看他人的痛苦为乐。”
祸斗没反驳,这是事实。而且,朝长陵恐怕是最最了解这一点的人。
“真君莫非是因为我刚才那番话,想起自己的弟弟了?”它问。
朝长陵没理它。
它表示理解:“毕竟'那个'现在的处境,和您阿弟曾经的处境十分相似。”
身不由己,最终只有一条路可选——死亡。
好巧不巧,还都要归功于祸斗的那位主人。
凡是有门有派的修士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日持真君能短短千年就修炼到如今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她有一个仇人。一个杀弟仇人。
而那个仇人,是修真界最强的修者。
祸斗身为这个最强修士的灵兽,也不好说什么安慰之词。
“我明白了,所以这就是您刚才沉思的原因。您从他身上看见死去弟弟的影子了?”
朝长陵没有吭声。
是看到了吗?其实也不算。
早已自暴自弃的人不值得她出手去救。
真正让她觉得有那么一点面影的,也许就是那天的棋盘,还有祸斗口中所说的“被打断肋骨也要刺它一刀”。
原来他是会反抗的。
“我没什么怜悯之心,所以很适合仙途,虽然师兄是拿调侃的口吻在说,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朝长陵看着自己的手掌,因为常年练剑,敷着一层厚茧:“我活到现在,是为了杀一个人。修炼,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对,朝长陵这辈子只为了两件事而活——变强,然后报仇。
她以前也说过,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必须渡劫的理由。
所以绝不允许自己的渡劫,不,复仇路上生出任何不确定因素。
比如元秋。
“但我又想起师兄曾经的劝诫,又想起很多年前他同样被逼得无法选择,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模样。”
“要是今日对元秋袖手旁观,难道不是等同于又看着他死了一次?”
所以朝长陵开始思考,救,还是不救?
救,很简单,只需要动动手指。
不救,相当于重蹈覆辙。
最终,她思考了一整天的结论是:她不想自己日后总会想起这件事。
渡劫,要心无杂念。
她已经思考了,那就说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祸斗看着她突然望过来的眼神,还有那只搭在剑柄上的手,愣了愣,嘿嘿露出狗笑。
“……虽然我是主人的灵兽,但如果要在履行职责和活命中选一个,我其实会选后者。”
“需要帮忙吗真君?”
第22章
仅凭小椿菊一个姑娘的力量,远远不足以阻止这帮村民。
她起初还不明白他们抓元秋是要干什么,可等到村长出现,心知肚明一般的态度说:“绑了架上去。”
她这才发现,村落中央,竖着一根二人抱的粗木,底下堆满了柴捆。
元秋被人摁在上面,双手反剪,抱住粗木,手腕从后被绑住,整个人都被固定在了那根粗木上。
小椿菊后背几乎是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等等……你们想干什么?”
没人理她。
她冲过去拽住村长:“爷爷,是你的主意?你让他们这么干的?你想干什么?”
村长道:“好孩子,听爷爷的,不要掺和这事。”
“你们绑了元秋,我怎么可能不掺和!”她激动极了,以为凭自己的力量可以说服他:“爷爷,求你,放过元秋吧,他什么都没……”
“你要说他什么都没做错?”村长突然抬高声音:“他可是杀了你爹!是他杀的!”
和蔼的爷爷何时有过如此可怖的一面,小椿菊吓坏了,一张小脸都煞白煞白的。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对她不好,对娘亲更不好,整日只会喝酒玩乐的父亲。
就算是元秋杀了他,她内心也并不如何愤怒。
是她爹活该。
可她又不敢放开抓住村长的手,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还有谁能救元秋?
村人已经摆放好柴火,在元秋脚下围了一圈,火把被点燃,焦味几乎瞬间充斥她的鼻腔,她不管不顾冲过去拦住那个村人:“不要,你们想干什么,不要!”
着急的村人将她搡倒在地,破口大骂:“你到了如今居然还在维护这个妖魔,也不想想他害死了多少人!”
“他娘的,前几年村里那么多人都被妖兽袭击,我就说奇怪,原来是他在作孽。”
“别捣乱,我们还没打算连你也一起绑,可你要是执迷不悟,那就说不准了。”
小椿菊双拳难敌四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到元秋身旁。
他手脚和身体都被牢牢固定在上面,无力垂着头一动不能动,像是火架上静静等死的羊羔。
“元秋,元秋。”她焦急地唤他:“你等我,我一定把你救出来,我、我去求求爷爷。”
“没用的。”他微微抬了抬眼,面无表情地落下一滴泪:“谁也救不了我。”
“元秋……”
为什么,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为什么啊……
小椿菊的视野渐渐起雾,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爹还没死的时候,在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偶然发现爷爷屋里有一道暗门。
凭着一颗无畏的好奇心,她爬下去,穿过又黑又长的地道,本以为会在里边发现什么可怖的怪物。
可那不是怪物,是一个如名贵瓷器般漂亮的少年。
即使在昏暗的火光中,他的皮肤也白得几近透明,身形削痩而单薄,看她时的瞳孔很像宝石,闪闪发亮。
这么美的人,却没有穿鞋袜,只虚虚披了一件外袍。
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吗?
她又低头,看见他脚踝上的铁拷,已经生锈,所以一走动就会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摩擦声。再一抬头,两只手的手腕上也有被铐过的红痕。
身下那张破烂的床榻与他十分不称。他明明适合睡在奢侈昂贵的大床上。
隔着一道牢门,小椿菊小心翼翼地说自己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少年起初没什么表情,像是只毫无生机的瓷娃娃,等到她说完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时,神色才有了些微的变化。
“你说……你姓王?”
她点头:“不过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小椿菊。那个……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再不回去,爷爷会骂我的。”
少年点头,忽然弯起眉眼,柔柔地冲她展露微笑。
“我可以带你出去,你能帮我把牢门打开吗?”
她最终按照少年的指示拿走了隔壁房间里挂着的钥匙。
不仅将他放了出来,还把脚铐也一起解开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但自己似乎是做了件好事。
少年果然如约将她带出了暗道,他的体温好冷,明明看上去削痩,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格外有力。
在她爬上去,回头望着下面的他问:“你不出来吗”时,他又笑了。
这次,他说:“这次就不了,因为我一会儿有必须要做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里见过我,好吗?”
她点了头,将屋内一切还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连爷爷回来时也没发现异样。
直到第二日,发现她爹一夜未归的爷爷打开暗门,在里边找到了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的她爹。
以及,那个美丽的少年。
她高兴极了,扑过来叫他哥哥,问他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少年却面无表情抽回手,冷冷吐出三个字:“别碰我。”
然后他转身,跟着爷爷进了屋。
那不是做成事后的喜悦神情,是重见希望后再度坠入深渊。
你以为的牢笼外,不过是更大的牢笼。
幼时的小椿菊并不明白,但长大后的她已经理解一切。
元秋那时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她把他放了出来,他如今的惨境,有一部分是她的责任。
所以,能救元秋的只有自己。这是其他任何人做不到。
小椿菊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这么无力?
就像很久以前元秋冷冷抽回去的那只手,她想要去抓,却根本抓不到。
他明明就在那里,却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只凭自己的话……救不了他吗?
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只是自以为是?
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攥紧,小椿菊突然扭头,狂奔出去。
村民没有拦她,没有人觉得她做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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