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身后的追兵甩下,洛施才得闲关心身侧人的情况,“啧,你太弱了。”
“洛姑娘……”钱卫红着脸喘气:“我的体力的确比你差上不少。”
见他好脾气的任由自己埋汰,洛施别扭的“哼”了一声。
“洛姑娘,那些人为何追着你跑?”钱卫不纠结这些,倒是洛施平白无故又被人盯上,才叫他担心。
“不知道。”洛施咬牙,“他们是今早找上门的,仗着人多势众,我只能将他们引出客栈,再甩开他们。”
钱卫叹了口气,眼神意有所指,“你想想,你最近惹上了什么人吗?”
洛施皱眉,表情有些滑稽:“我觉得遇上你以后,我就变得倒霉了,三天两头被人追。”
“……”钱卫的脸僵硬了一瞬,转移了话题:“或许,姑娘你在怀疑徐大人吧?”
次次被猜出心思,洛施顿觉此人应是神人才对。
“好吧,我跟你说实话。”洛施释然般耸了耸肩,决定不逗他了,“那些人气势汹汹的来,但其实早就被我发现了,说什么‘老爷说一定要带回府’‘堵了她好几次都没机会抓到’云云。”
“听起来很有可能是徐炳元的手笔。”钱卫睨她一眼,又给她泼冷水,“不过,自你大闹徐宅法事之后,事情传扬出去,变得要多玄乎有多玄乎,保不齐是想请你回去捉鬼的。”
“那叫请?”洛施满脸问号,况且,她那天玩儿似的解决两个道士,也能算做威名吗?
两人一道转身,准备前去徐宅。钱卫边走边提醒道:“灵台镇的达官贵人不少,他们一面觉得鬼邪是无稽之谈,一面却心虚要求个安慰。”
“一边呢,担心身边的鬼邪作祟;另一边呢,却连个请人的态度都不屑摆出来。”洛施摆摆手,丝毫没有意识到,钱卫完全将自己剔除出了他口中的“达官显贵”之流。
钱卫沉默片刻,还是不放心道:“总之,你万事要小心。”
徐炳元这样一个辞官隐居的前太傅,手握势力都不能是他们所能硬碰硬的。灵台镇背后的暗流涌动,只会应付得更麻烦。
洛施深深看了他一眼:“看来我真是不该路过这里,给自己招惹了这样一个大麻烦。”
钱卫不言,他总觉得,洛施口中的“大麻烦”与他所想的不同。
洛施说是只能甩开追赶她的人,但过了那个空当,带着钱卫前去徐宅的架势还是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她这回甚至不翻墙,带着钱卫走了正门。美名其曰:“做了这么多次贼,总得光明正大一回。”
洛施送上门来,是主动来找麻烦的,却没想到进入徐宅的路途比她想象的顺利不少。
二人被下人好端端的请至正厅,等了半晌,还是焦躁的空气陪着他们,洛施满脸早就是不耐烦,偏这时,她脑内灵光一闪,“你觉得,徐炳元会待我如此客气吗?”
一个不惜引鬼上身的痴情鳏夫,多年的希望破灭,徐炳元不像是能如此冷静对待的人。
洛施恍惚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人。
徐炳元撑开眼皮,看见的,就是半张脸掩在光影中的杜寒腊。他愣了愣,却是错开眼神,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还在自己的卧房,只是被用丝绸绑在椅子上。徐炳元试图挣脱,但在杜寒腊浅淡的眼神中,并没有达到什么效果。
杜寒腊温柔的抚上他的脸庞,“阿元,我是为你而生的。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徐炳元头一次拒绝她的触碰,但无论他多大幅度的向后仰,已经固定着的身体却是清楚的提醒着他,他逃不掉的。
“你想做什么?”徐炳元还算冷静的问。
“我是你因想念亡妻做出来的傀儡。”杜寒腊的指尖轻缓地挑起身下人的下颌,让其被迫仰视着她,“你力求完美,让我变得与常人无异,又借我这把刀除去了杀害你亡妻的仇人。可是阿元,你这人却总是狠心非常。”
“你只爱一个死人!”杜寒腊的眼神阴鸷,泼墨般的黑颜色蔓延了整双眼睛,“我也是杜寒腊,可你只在乎变成孤魂野鬼的那个女人,她的儿子也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她失控了。徐炳元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心里并不害怕。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寒腊的鬼魂不知所踪,他不知与失控到有些痴狂的她有没有干系。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杜寒腊继续道:“我得病不过是装疯卖傻,好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了那个女人留下的孩子。但眼见被你发觉,我只能安排道士来办法事驱邪。”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杜寒腊表情生动,得意一笑,“那个搅黄了法事的姑娘让我恼火,但我同时也知晓她有真本事。我那时想,不如就引她去收鬼。”
面无表情的徐炳元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十分恼火:“你不过是个死物,寒腊也配是你能动的!”
“来不及了。”杜寒腊楚楚可怜的瘪嘴,像是无奈,“当你创造我的那一天,当我生出自我意识的那一刻,我就永远是你的寒腊了。”
“况且,再等上半刻钟的时间,你也是同我一般的死物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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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道无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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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炳元的意识慢慢进入混沌。
耳畔还留存着傀儡半是哀鸣半是爽利的尖笑,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究竟是怎样的,徐炳元也琢磨不透。
寒腊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
发动宫变的三皇子识破他的筹谋,便想在金銮殿上将他一网打尽。只是,作为逆贼的他没死,要留下一条命写下退位诏书后被囚禁的先帝没死,仅仅殁了尚书之女、太傅之妻——杜氏寒腊。
这十年里,已经登上帝位的原三皇子不怕他的报复,竟又是留下他的性命,又是保留他的官职。只因,对于行尸走肉的他来说,清醒的看着大良江山固若金汤,是最大的折磨。
如今站上万人之巅的那位皇上,总是说着他徐炳元自傲,却不曾想过,他们是一样的人。
寒腊死后的前两年里,他靠着过往的回忆拼凑出一个活在脑子里的她,就在这时,皇帝找到术士为他做了一个原模原样的杜寒腊,妄图在太傅府中兴起波浪。
她真像啊,整日抱着杜寒腊的棺椁不肯撒手的徐炳元都不由自主的感叹。
可他的妻早就没了。死在他的轻狂、贪恋和痴心妄想卷起的尘烟当中。
徐炳元于是有了东山再起的心思。
他假意投诚,蛰伏于皇帝身边。这一次,他只要他的性命,为他的妻陪葬。毕竟他说过,皇帝自傲,是同他一般无二的人。
辞官来到灵台镇的前一日,他就得到消息,正值盛年的皇帝身体已然垮了。皇帝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死在自己做出的傀儡手上。
只是他机关算尽,自己却也是栽在了这傀儡的手上。他终究,还是没有让寒腊亲眼看见自己为她报了仇。
“我会抹去你的记忆,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傀儡如是说。
“不——”徐炳元的意识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如果照它所说,抹去我的记忆,将我变成与它一般的死物,那我与寒腊将永远无法重逢!”
尽管在世俗意义上,他是手眼通天的太傅,但在傀儡的手上,他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的挣扎,在傀儡的眼里,只是一个笑话。
“嘭”的一声,洛施破门而入,身后是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管家等一众下人。钱卫抹了把虚汗,脸上添了点彩。
傀儡猛地向后瞪视一眼,洛施却在一瞬之间握着玉箫敲向它的腰肢,后者因躲闪不及,连连后撤数步。
洛施负手而立,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状似昏迷的徐炳元,立刻算出了它的心思:“你想将他变成你的傀儡?果然,觉醒了意识的玩物,第一时间就是要夺回掌握权,成为操控者。”
傀儡觉得洛施在侮辱它,冷冷一笑:“我才没那么幼稚的心思,我只要他!”
闻言,洛施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它的抱负好像比自己说的更幼稚些。
傀儡自知不是洛施的对手,便想先拖延时间,只要让洛施无暇抽身去给徐炳元解开术法,待时刻一到,她照样能得到一个没有记忆、只顺从于它的阿元。
它故技重施,看上了孤零零还站在门口的钱卫,嘴角诡异的扬起弧度,闪身去捉他。
“我劝你少管闲事。否则,我杀了他!”
不仅画面重演的主人公钱卫无奈,洛施更是无语,但她看也没看一眼叫嚣声传来的方向,而是俯身,用玉箫细细的敲打着椅子上的徐炳元。
闲闲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劝你别在他身上瞎费功夫,毕竟我马上就要把他身上的术法给解开了。”
恼羞成怒的傀儡没想到洛施这么不上道,一把丢下钱卫,又扑向洛施。
钱卫趴在地上咳嗽,只能暗暗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它比上次掐得轻了点。”
傀儡的身影袭来,洛施面色仍旧淡淡,等到那厮的手快要伸向她的面门之时,她才有所动作。
洛施随意的一挥,手里粉尘状的物体沾染到傀儡的衣袖,后者立刻感觉到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动弹了。
洛施终于分出一个眼神给它,笑意盈盈地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张黄纸,上面画着看不清字形的符咒,边贴在它的额前边道:“这可是好东西,好好享用吧。”
傀儡不依,但也拿她没办法,只能用明显凹陷进去的眼球瞪她。
“你说你怎么这么蠢?”玉箫在手上一敲一敲,洛施随性的在它身边打转:“要想解开这术法,光凭着在徐炳元身上做文章怎么能够?当然是得靠你的帮助啊。”
钱卫匆匆走来,“为什么?”
“傀儡的后腰是它的命门。”洛施扫了他一眼,微乎其微的在钱卫脸上的伤痕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即使我将傀儡同化徐炳元的术法解开,不毁了这个傀儡,徐炳元是不会醒过来的。”
话音落,洛施没理会傀儡全然墨黑、但依旧能生动传达出愤恨的眼神,将玉箫搭在了它的后腰上,轻轻笑着:“因爱生出意识的傀儡可不多见。如今用你的命,以一换一,你愿意吗?”
洛施的神情是那样温柔,仿佛谈论的不是换命这样的残忍事。钱卫停在傀儡的身边,亲眼目睹傀儡恼怒的表情化为虚无,整个人如初生的婴孩般茫然无辜,眼角却是流出一滴血泪。
钱卫没有听到它说出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然而,洛施发丝轻摇,低低应着:“倘若有来生,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吧。”
洛施抵在它后腰的玉箫发出一道莹白的光,紧接着,又亮出一道紫青的光与之交相辉映。拢在一起的三人,面庞皆被强光映照得紫一块白一块。
没用上太长时间,也没有任何声响。眼睛一睁一闭间,傀儡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人世间。
丝毫痕迹也没留下,就像从不曾出现过。
钱卫看起来颇为感叹,“一个依借术法做出的傀儡尚且能生出情感,更何况天生便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呢?”
洛施嗤了一声,没管他的伤春悲秋,自顾自的走到徐炳元身边,慢条斯理的解开绑在他身上的丝绸,又毫不留情的用玉箫拍向他的胸口。
昏迷不醒的男人吐出一口血,洛施早有准备地侧身躲过,静静看着悠悠睁开眼的徐炳元。
徐炳元觉得心口有火在烧,难受得紧,但甫一睁开眼,辨认出眼前的人正是疑似收走寒腊鬼魂的洛施时,不管不顾的就想要扑上去。只是他还没起身,腿上一软,最后只能痛苦地瘫在地上。
他直直盯着洛施:“你将寒腊带去哪里了?”
洛施看着他一身狼狈,却执着地要个答案的模样,忽然为以命换命的傀儡感到可悲。为他而生,为他而死,却全是身不由己、白费气力。
“你做的傀儡已经被我毁了。”洛施不答,反而岔开话题。
徐炳元像是没听见,对着洛施吼道:“我问你,寒腊在哪里?”他脖颈处青筋暴起,显然在发怒的边缘。
洛施垂眼看他:“她就站在你身边。”
闻言,徐炳元愣怔片刻,怒气一扫而空,接着却是收拾自己稍显狼狈的模样,对着空气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容。
洛施叹为观止他变化的同时,细思极恐的想到,她和钱卫早就到了,在门外也偷听到了傀儡坦白的话,但那时的徐炳元,面对如此险境,似乎一点惊讶和害怕都没有。
洛施蹙眉,稳准狠的掐着徐炳元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向她,眼神中的凶狠让人不寒而栗,“你早就知道傀儡在装病了!”
语气不是疑问,是精准的确认。
徐炳元正找着杜寒腊,完全没有心思去搭理洛施的质问,神情恹恹,闭口不答。
洛施没什么耐性,狠狠将人甩在地上,恶声恶气的威胁他:“你要是不说,我就捏碎你夫人的鬼魂!”
闻言,徐炳元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他近乎连滚带爬的抓住洛施的裙角:“不,你不能这么做!”
“那就回答我。”洛施冷冷盯着他。
看着非要一个结果的洛施,徐炳元忽而窃笑一声,“是,我早就知道病是她故意装出来的。”
他的眼神中,是回忆的光彩,“皇帝将她送给我,试图掣肘于我,但他没想到,我会利用已经修炼出术法的傀儡给他致命一击。
“可谁知道,傀儡不仅修炼出术法,甚至生出了情感。”
他是爱她的,至少在隐居灵台镇前,他是心甘情愿的带上了她与诚儿。她装病,他虽识破,却也由着她。
只是,她的装病,引来了梁大法师。他于是不惜举贷筹钱,奉上千金,请求梁大师为他引来寒腊的鬼魂,换得日日与她厮守。
可那半个月的幻境相处,他慢慢捕捉到,以往他每次都忽略的细节。
寒腊总是有意无意的显露出不该有的愁苦;他自以为将阴郁的一面伪装的很好,女子的眼神却下意识地流露出惊恐。他忽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徐炳元意识到,杜寒腊其实什么都知道。是啊,她是那样聪慧的女子。
如此说来,这场被傀儡同化的大戏也不过是一条苦肉计。
洛施则是气的发抖,被欺骗的滋味可不好受,“你看出傀儡引我捉鬼的伎俩,知晓今日我一定会出现在徐宅,所以才在被同化时依旧不慌不忙的。因为你知道,我会阻止它。”
“它只能死。”被洛施戳穿,徐炳元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丢下这四个字。
皇帝命不久矣,他又有了寒腊的下落,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应该抹杀。
他狠厉的表情历历在目。杜寒腊的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很多年前,杜炳元自以为瞒的很好,却每次都被她捕捉到的画面。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十年前的她抱有信心,希望能够感化他,最后只能落得一个飞蛾扑火的结局。十年后,傀儡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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