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侥幸般的舒了一口气,但转眼过去,见洛施神情凝重,而自己的手掌还稳稳定在她的胳膊上,以为她不适应,自己也有点难为情,忙不迭的收回来。
洛施没有心情注意他的动作,她站定身子,愈发感觉到破阵的迫在眉睫。谁知道下一次的震动,会不会就是将他们二人埋在地下的信号?
“捂住耳朵。”洛施看也没看钱卫,吩咐了一句。
钱卫特纳闷,但想着洛施又不会害他,于是乖乖的听从。
洛施无意识的转动玉箫,一道若隐若现的紫青光芒跳动着,她轻轻托住箫身,指尖灵活的在箫孔间轻轻滑过,动作是无一例外的从容不迫。
很快,箫声响彻在不大的喜房里。
钱卫看她架势不小,动作灵敏,而最开始还紧紧皱着的眉头也在箫声中缓缓抚平,仿佛是什么能宁心静气之曲。然,他心下却不敢苟同……
那曲调如恶鬼嘶吼。磨在耳畔,像是条锯在粗糙的木板上来回拉扯,又像是嗓子眼十几年如一日的卡着一口痰,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呕哑声,让人心头一紧。
即使捂住了耳朵,洛施吹奏的比平常箫声还要大上几倍的乐声,仍强势的闯进了他的双耳里。
钱卫哭笑不得:“……”洛施要是平常靠吹箫捉鬼的话,是想把鬼吓死,然后好收吗?
他藏在心里的牢骚,洛施是不知道了。玉箫随着她奏动的曲调起伏,箫身紫青色的光彩夺目,足以照亮整间喜房。
然而,让洛施感到棘手的是,她这一曲是出于“以毒攻毒”的目的,用怨气饱满的曲子对上不满足的怨鬼。
就算没办法收服,也能将其逼出来,先探点消息再说。否则,她在明,对方在暗,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四处打转,只有稀里糊涂被困死的份儿。
可法器的光拂照着整间屋子,她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有用的气息。
洛施扶着箫身,不自觉的气馁起来:难道我猜错了,屋子里没有鬼?
最后几个音符奏成,洛施却在此刻顿住,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面貌与徐夫人无二的女子。
她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她,但比起先前较为空洞的眼神,这一次,却是香汗淋漓地对她抛着媚眼。女子全身都被锦被包裹着,她方才做了什么,一目了然。
洛施猛地看向喜塌的方向,屏风之后,已经没了任何声响。
是了,她太在乎寻求真相,故奏曲想引怨鬼出现,而不是直接收服。
但这是在幻阵,这幻像如果只是第一层,根本不需要怨鬼在场,也无需施展什么特地针对他们的术法,就能让他们被牵着鼻子走。
洛施收起玉箫,神情严肃的继续盯着那方,步子有些急切的向前行,但走了两步,又回身去,一把抓过钱卫。
她低声道:“握紧了。”
玉箫将他和洛施连在一起,钱卫感受到她紧张的情绪。通身冰凉的箫身,和洛施郑重的侧脸,令他的身体一会冷一会热的。
他木讷的跟着行动,抬眼却瞥见洛施正带着自己走向喜塌,眼看着那双巧手就要拨开屏风。
钱卫有自知之明,处于这种困境,他的无所作为就是最大的帮助,更是不能阻拦洛施。但想到那被折磨了许久的响动,他的双颊还是不争气的爬满了红霞。
洛施究竟是捉鬼的天师,还是她根本就不是人啊!
遮挡的屏风被撤去,钱卫下意识闭上眼睛之前,暗自在心里腹诽着。
洛施哪里肯管他内心的挣扎,她迫切想验证自己的想法,推倒屏风的力量也用得大了一些。
屏风轰然倒地。塌上只有一个人,仍旧是徐夫人的脸,仍旧是那一个姿势、那一个表情,笑着看向她。
洛施仿佛陷入了无休止的轮回,但她知晓,跳入下一个轮回,才是自救的关健要务。
果然,眼前重新出现了一阵光怪陆离的光芒,洛施却是旋身,连着玉箫和钱卫一同搂入怀里。
……
“钱卫,钱卫,醒醒——”
钱卫迷迷糊糊的,只感觉到有人用了狠劲的掐着他的人中,他受不住,终于睁开双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映入眼帘的,是洛施松了口气,接着又忍不住嫌弃的脸:“你这是什么体质,竟然能昏这么久。”
冷兵器交接而过的刀光剑影直擦面庞,钱卫还来不及回答洛施,就见她身后有一拿着利刃的男人冲着她的背后砍来,他想也没想,跃身将她推至一边。
他还没搞清楚现在究竟已经回到现实,还是依旧如之前困在徐杜二人的喜房那般。钱卫只是下意识抬起胳膊,准备接受那人的一剑。
想象中的疼痛和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利刃穿过他似透明的身体而去,钱卫愣愣看着站在他身后、被一剑刺中的另一人。
洛施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衣裳上不存在的尘土,并没有从生死关头逃离的感激,无奈得紧,“钱卫,他们伤不到我的。”
“……我刚醒,太紧张了。”周围喊杀声震天,钱卫恍若未闻,“发生了什么?”
洛施将钱卫从地上拉起来,也不答,而是强硬的掰过他的脑袋转向一边,“你瞧瞧,那是什么?”
高耸的宫殿错落有致、庄严肃穆,但一朝变幻,肃杀之气弥漫,就连屋檐铺着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琉璃瓦,都仿佛散发着丝丝血腥之气。这块土地之上,尸横遍野,一片狼藉。
“这里是皇宫。”钱卫听见自己这样说。
“我们从喜房离开后,又一路去了好几处,看见的都是徐炳元和他夫人恩爱的画面。”洛施补充道:“而你昏了一路,方才才被我弄醒。”
洛施比他想不通多了,她前一刻还在怀疑这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体质,可以将她拉进阵法里,结果等来的,就是怎么都叫不醒,差一点以为他嗝屁的情况。
钱卫也搞不清楚,但不妨碍他马上接上洛施的思绪,“那现下是什么情况?”瞧这情景,总不能徐炳元夫妇两人还在你侬我侬吧。
“我不知道。”洛施目光闪了闪,“我还没找到徐炳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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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道无言(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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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染红了地平,皇宫内一阵喧嚣,哀嚎遍野。
洛施身穿湖蓝色大袖交领襦裙,腰间系着的飘飘丝带无风自吹,成了遗世独立的一道亮丽色彩。
她悠悠穿过血腥厮杀的战场,与钱卫一同找寻目标。
离钱卫醒来,两人共同行动,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有没有一种可能,徐炳元不会出现在这里?”钱卫终于忍不住问道。
洛施赶着脚步,闻言,本能的便想反驳,只是她张了张口,余光却瞥见了金銮殿的方向。
嘈杂的声响并没有放过皇宫内殿,洛施于是醍醐灌顶,前几次被传送到新的情景中时,都是圈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才能一眼见到那两位主人公。而这一回,她与钱卫在集聚于螭陛之上的人群里,反复搜寻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结果。
既然她能自由走动,当然不能傻傻的执着于一个地方。洛施懊恼不已,只觉得自己自进了这幻阵,连思考的速度都停滞了。
她脚底拐了个弯,要进去内殿瞧瞧:“我们进去那里找。”
走进殿内,最显眼的,当然是摆在中央的、巨大的那张龙椅,通身赤金,龙首高昂。内殿没有殿外露天之下,硝烟弥漫着的厮杀。洛施眼瞧着,像是两方对峙,而徐炳元,赫然就在其列。
只是很奇怪,这时的徐炳元并不是中年男人的模样,还是与她这一路踏过的幻境中,年轻英俊的姿态。
洛施忽然发觉,她所见到的徐府中的杜寒腊,即使面上是掩不住的病容,但与现实见到的徐炳元相比,根本不能算是一同从少年始,就互相陪伴的夫妻。她的面容,竟是与大婚那日,含羞带怯的人一致。
现实中的杜寒腊,与幻境中的人比较,连一丝眼角细纹都未增添。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一般。
对,就是时间停止!
她终于知晓她未曾挖掘出的诡异之处究竟是什么了。
那么,这场宫变,杜寒腊会否发挥作用呢?
“老三,你怎敢反?!”那一头,身着龙袍的男人手持着剑,狼狈的做着最后的挣扎
与他对立而站的年轻男人冷冷一笑:“父皇,您老了。”手中的剑毫不留情的指向皇帝,“这宝座,本就应该让出来。”
皇帝咬牙:“那也轮不到你!”
皇帝像是怒了,不管不顾的持剑刺向对面的人,但他到底舒适地坐在皇位之上多年,也不及年轻人身形敏捷,很快败下阵来。
见皇帝被擒,守在皇帝一侧的将士自是不再讲究什么公平对决的比试,纷纷操持着武器,要誓死护卫皇上。
两方的厮杀这才正式开始。
洛施没管倏而眼花缭乱的打斗,只是照例拉过钱卫的胳膊,高声说道:“你看见徐炳元了吗!”
“看见了。”钱卫对她点点头,他没说的是,在洛施盯着皇帝父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一根粗壮的石柱后面,藏着一个人影。但见洛施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他也不好说出来,省得徒劳心思去猜测。
徐炳元跟在那挟持着皇帝的年轻男子身后,像是护卫着他的安全。洛施还有功夫惊叹:“没想到徐炳元作为文绉绉的读书人,能够称得上一声太傅,武功竟是也不低。”
钱卫抽空瞄了正一剑一个人头的徐炳元一眼,没什么感情的附和了一声:“看起来还好。”
洛施摸了摸下巴:“女主角该登场了吧?”
她有些兴奋,这可不就相当于,把她平日里看的那些话本子摆在她面前,生动的演绎起来了嘛!
钱卫感受到身侧人的神采飞扬,下意识将她的情感,与此时侧脸添上几道血痕、更显妖冶的徐炳元联系起来。他忽觉有些气闷。
要问具体是因为什么,他泛着瘙痒的心却没告诉给他。
仿佛与洛施有心灵感应似的,正在杀敌的徐炳元凭空抽出一把短匕,以洛施的角度来看,他眼神狠厉,却不是刺往攻向他的来者,而是,直直对准似乎毫无防备、他一直为其浴血奋战的年轻男子。
洛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闪瞎了眼,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徐炳元如此胸有成竹的一击,却并没有成功。
三皇子反应迅速的先给了皇帝大腿一剑,以防他有力气逃跑,旋身躲避身后偷袭之时,又很是利落的将嚎了一声的后者丢下。这情景的发生只在呼吸之间,即便洛施的眼力很好,又集中精神观察,还是没想明白三皇子是怎么发现的。
“本皇子早就防着你了。”三皇子阴冷的勾唇,桀骜不驯的抬了抬下巴,“徐炳元,只是我原先一直以为你是父皇的人,如今终于想清楚了,你最想看的,是父子自相残杀,皇权旁落的好戏。”
徐炳元的真实意图已经暴露,他那张温良谦逊的外皮尽数褪去,“可你还是反了。”
“那是因为本皇子不服!”三皇子气场大开,又向后刺了一剑,正狼狈地想要逃跑的皇帝终于坚持不住,昏死了过去,“太子无德、无能,只因为是已故皇后的儿子,就将我们这些儿子当做他的磨刀石,好在他百年之后,让他那个废物儿子登上皇位。
“本皇子不过是顺水推舟。”
徐炳元看似以一己之身对抗数支精良队伍,“殿下带了这么点人,除了够对付因为羽林卫被调走,堪堪发挥了点作用的虾兵蟹将,还能做什么。”
“徐炳元,你筹谋已久,也够谨慎,但就是有一点,你太自傲了。”三皇子缓缓而道:“我既是早就怀疑上了你,又怎肯将你带在身边,一同进入这金銮殿。”
殿外一轮高过一轮的喊杀声传入耳畔,徐炳元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不仅自己在算计眼前之人,他同样从不曾信任过他。
拥有相同的血缘,可他就是比他那个混账的父皇和无能的皇兄聪明数十倍。
也罢,就当他当年看人的眼光没错……
何况,他今日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只是,他到底没能和寒腊见上最后一面:
下一世、下一世别再遇上我这个孑然一身的骗子了。平白惹得你为我空许一生。
三皇子拖着皇帝冷眼旁观,他的援军已到,殿内皇帝的护卫也被剿杀了个干净,紧接着,他的人自然就是对付那个突然叛变的徐太傅。
众人默契的围拢至徐炳元四周,开始了新一轮的厮杀。
“看来是徐炳元谋算不成,反被围杀了。”钱卫淡淡的道。
“可他不会死。”洛施甚是疑惑,“否则,今时今刻我们就见不到那个为夫人治病,而四处奔走的徐大人了。”
“当今皇上于十年前登基,对外宣布先帝禅位。”钱卫那时即使还小,但家境富裕,从小饱读诗书,对这些不算是皇室秘辛的可知消息还是耳熟能详的,“徐炳元十六岁便连中三元,二十岁便成了一朝太傅。当今皇上登基,依旧保留了他的位子。几个月前,他才从洛阳城离开,来到了灵台镇。”
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如果他们所见属实,那么如今盛年的徐炳元,应当被怀恨在心的当朝皇上杀了才对,可他还是好端端的活着,且依旧是一品太傅。
两人过多猜测都无用,那一头,徐炳元已经被逼入了绝境。他的人,估计早已被拦在殿外,与他一般,没有还手之力了。
要说临死前,他最挂念的,当然还是明知自己的筹谋危险又荒谬,但还是义无反顾的与之结合的杜寒腊。
奄奄一息之时,他仿佛看见,杜寒腊穿着她最喜爱的绣花锦裙,像一只欣然而至的彩蝶,不管不顾的扑到了她的怀里,背上开出了血腥的花。
“徐夫人,来了。”
看着杜寒腊如飞蛾扑火般的以身挡剑,洛施知晓,这场真人演绎的戏法,她终于看到大结局了。
这不是梦……徐炳元感受到黏腻的鲜血,嘴唇不受控的开始颤抖。
杜寒腊脸上是无怨无悔的笑,只是刀光剑影之下,她无法完成整一句话的道别了:“阿元,放下吧。”
明明、明明他已经安排好了,杜寒腊不受家中人的重视,她一直希望的,是离开洛阳,重获自由。可唯独,执拗复仇的他给不了。所以,他早早安排她离京,想着即使他失败了,她也能活得好好的。
但她还是来了,一句责怪或者怨恨的话都没有,只要他放下。
可是为什么,我宁愿你恨着我,然后怀着这份恨,永远的活下去。
即便力竭,知晓自己已然会赔上性命,徐太傅仍旧泰然处之,站立如松;但此刻,徐炳元颤抖地抱着怀中女子的尸体,眼里流下的,是悔恨的血泪。
洛施讳莫若深,眼里是毫不意外的光彩,“她死了。”
话音落,已然寂静、只余徐炳元的恸哭和殿外渐渐平缓的刀枪摩擦声的偌大空间,一瞬间变了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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