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她渡气,手掌按住她的后背一处,内劲猛地一推,十鸢蓦然喷出一口水,她艰难地睁开眼,引入眼帘的就是浑身湿透的戚十堰,四目相视时,他浑身似不再那么紧绷,十鸢双眸迅速蹿红,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猛地抱住戚十堰,戚十堰浑身又紧绷。
她太狼狈,浑身不断地滴着水,鹤氅被脱了下去,被浸湿的襦裙挡不住她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他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推开她。
十鸢哭得格外凶狠,像是要把不安和害怕都哭出来,身子不断颤抖,她哭着喊:
“爷!爷……”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女子的抽泣声,戚十堰低头,许久,他僵硬着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哑声:“……没事了。”
有人送来了鹤氅和披风,十鸢像是受惊般地紧紧抱住戚十堰,她眼泪不断地掉下来,一双眸子哭得绯红,仰起脸望向戚十堰:
“我要、回府……爷带我回府……”
戚十堰扯过鹤氅,将鹤氅把女子遮住,他打横抱着女子站起来,冷眼望向邱太守:
“今日一事,我等着邱家给我一个交代。”
戚十堰撂下这句话,没有管脸色倏然惨白的邱太守一家,直接转身抱着女子离开,四周人忙忙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望着还滴着水的戚十堰背影,众人噤若寒蝉。
十鸢搂住戚十堰的脖颈,全程没有抬起头,只时不时传来一声压抑的抽噎声。
戚十堰脸上情绪越来越冷,直到彻底没有了情绪。
她像是不止在哭后怕,还有一些情绪混在其中一起被她发泄了出来,戚十堰听不懂。
许久,戚十堰听见女子问他:
“爷是不是只喜欢许姑娘?”
许晚辞在戚府中不是秘密,只要她留心,她会得知许晚辞的存在,从而知晓她为何会进府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女子仰起脸,眸中藏着湿意,她没有得到回答,依旧不肯放弃,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鼻音很浓地问:
“爷……是不是会一直喜欢许姑娘。”
“……也永远不会喜欢妾身。”
戚十堰脚步一顿。
他终于知道她在哭什么了。
这一刻整个幽州城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风裹着落叶飘在空中,落在地上,马车的轱辘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一切都显得安谧。
她落了水,整个人很狼狈,脸庞又是苍白又是绯红,病色恹然,仍是固执地睁着那双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于是,戚十堰不得不去想她的问题。
他喜欢许晚辞么?毋庸置疑。
活着的人会消磨爱意。
但许晚辞死在了最好的年龄。
于是此情绵绵无期。
所以,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必要。
第26章
长安城,郊外的一座庄子中,许晚辞下了马车,她环视四周一眼,里里外外全是侍卫看守。
许晚辞身上披着鹤氅。
她的身子很差,自醒来后,稍有一点风寒都能要了她的命,也让胥铭泽病态地将她看护起来。
三年前她替戚十堰挡箭,所有人都觉得她死了,连她自己都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她不知道胥铭泽为了救她到底做了什么,但能让戚十堰笃定她已经身死,只能说明当时所有人都断定她救不活了。
她不后悔救了戚十堰,但人都有求生本能,在死过一次后,她下意识地畏惧死亡。
她再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她在所有人的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胥铭泽不是个好人,但他也的的确确救了她,许晚辞想要报答胥铭泽的救命之恩,可是胥铭泽只接受一种报恩的方式。
许晚辞挣扎过。
而救命之恩横在两人中间,让许晚辞没办法拿最伤人的话刺向胥铭泽。
胥铭泽对她很好,好到了一种让许晚辞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仿佛可以为了她退让很多,但许晚辞心底清楚,所谓退让都是在胥铭泽的底线上。
二人关系看似是许晚辞占主导位置,只有许晚辞自己知道,她心底对胥铭泽的惧怕。
她害怕胥铭泽——那是个疯子。
这是她醒来后, 第一次见到芸梅苑外的风景,胥铭泽救了她,也困住了她。
她不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要怪谁。
怪她贪生怕死?
怪胥铭泽救了她?
还是怪戚十堰没有发现她还活着?
许晚辞扯唇自嘲,她谁都怪不了,她了解戚十堰,那是个责任重过情感的人,如果戚十堰知道她能被救活,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戚十堰都会救她。
除了认命,许晚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丝不甘心。
如何能甘心呢?
她等了戚十堰十二年,为了戚十堰连命都不要了,依旧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明明戚十堰已经承诺她,等长安之乱结束,二人就成亲,数年期盼终于等到结果,却全部被那一箭彻底毁了。
玉漪看了看四周的侍卫,心底的不安褪了点。
王妃忽然被王爷送出王府,她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猜测,毕竟王妃终归到底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分。
她都要觉得是那日王妃彻底惹恼王爷,被王爷厌弃了。
但见四周的守卫,玉漪就知道事实和她猜得不一样,王爷根本没有厌烦王妃。
意识到这一点,玉漪松了口气,她转头扶着王妃下了马车,将王妃的鹤氅拢得紧了点:
“王妃,您小心脚下。”
许晚辞垂眸望向木梯,她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受尽宠爱,但她并不是肩不能抗的人,她也学过骑射,最危难时,她甚至也有过一箭穿敌,而如今,她这身子莫说是骑射,便是快跑两步,都要气喘吁吁,让她觉得疲惫不堪。
城中到郊外有一段距离,马车都坐了两个时辰,许晚辞疲累得很,情绪也不由得冷淡,玉漪不敢乱搭话,她额头还有道伤疤,正是那日胥铭泽砸出来的。
院子早就安排好了,玉漪见她倦色,忙忙伺候她休
息。
许晚辞没有推辞,等四周没了人,许晚辞也觉得放松了些许。
从她醒来后,除了最初养伤,担心她会郁结在心,不利于养病,胥铭泽没有暴露什么,后来等她身体逐渐转好,胥铭泽再不掩饰狼子野心,每晚都会留宿芸梅苑。
许晚辞不觉得胥铭泽会真的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但为了避人眼目,至少前两日,胥铭泽不会出现在这里。
许晚辞让自己不要再想,闭上眼休息。
日色渐渐落幕,许晚辞夜间被渴醒一次,她正要坐起身,忽然听见外间一阵细微的动静。
许晚辞倏然转过头,她扭头朝窗外看去,警惕地屏住呼吸。
她皱了皱眉,压住慌乱的心思,借着月色她看了眼室内,轻手轻脚地起身藏在了床榻和柜子中的空荡,她握紧了手帕,脑海中闪过思绪。
许晚辞的确想过逃离胥铭泽身边。
最终没有实施,除却救命之恩和所谓强权,还有一个原因——她很清楚戚十堰对胥铭泽的忠心。
她不能确认戚十堰知道胥铭泽对她的心思后,会做出什么选择。
许晚辞知道如今天下局势,三足鼎立,能这么费尽苦心对付胥铭泽的,只有晋王胥岸曈和祁王胥衍忱。
而不论是因胥铭泽,还是因为戚十堰,她的立场都只会是幽王。
许晚辞不知等了多久,她怕闹出声音,是赤脚下的床,如今夜间格外凉,她只觉得双脚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在她以为这一夜或许要过去了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
许晚辞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
有人掀开了床幔,没发现人,立即低声:“人不见了!”
“快找!”
许晚辞的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不止一人,而且,他们敢闹出这么大动静,只说明一点,外间的侍卫都被摆平了。
她没有办法求救。
许晚辞听见了脚步离去声,就在她要松口气时,蓦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许晚辞浑身立时陷入一片冰凉。
——她被发现了。
许晚辞抬头,才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根本没有人离开。
抓住她的人,低声道:“在下不想对姑娘动粗,姑娘还是不要挣扎,难道姑娘不想见戚将军一面么?”
许晚辞所有挣扎的动作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彻底僵住。
等许晚辞被黑衣人带上马车时,她忍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陷入死寂的庄园。
她似乎看见了胥铭泽在发现她不见时发疯的模样。
许晚辞双手仿佛要攥出血来,她闭上了眼,哑声道:
“长安城距离幽州城有数千里,你们带不走我。”
“一旦被他找到,等待你们的结果,只会是五马分尸。”
她不是在说妄言,她见过胥铭泽的手段,活生生的一个人被扒皮抽筋,而长安城地界是胥铭泽的地盘,想从长安城带走她,根本不是一件可能完成的事情。
黑衣人没有被她的话影响,也没给她犹豫和思考的空间,捆住人的双手,封住嘴,将人请在了马车中,多亏了胥铭泽将人安排了郊外,否则,他们想要带着人出城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马车中,许晚辞埋头在膝盖上,她自嘲地想,也许她该感谢一下背后的人,推了她一把。
许晚辞没有说假话,在庄子有第一个人醒来时,立即慌乱地前往幽王府报信。
夜深人静时,幽王府倏然灯火通明。
书房中,胥铭泽低头望向地上躺着的人,他的太阳穴出被杯盏碎片硬生生地贯穿,鲜血流淌了一地,魏池跪在血泊中,浑身发寒,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忽然,胥铭泽低低地笑起来:
“哈、哈哈——”
魏池被笑得浑身发冷。
胥铭泽鼓了鼓掌,他笑着说:“好手段,好手段。”
魏池恨不得立即消失在幽王眼前,要知道让芸梅苑的那位主子搬出王府躲起来,正是他的提议。
他背后冷汗不断掉落,生怕王爷会想起这件事。
胥铭泽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一脚踩在了地上那人的头骨上,魏池好像听见了咔嚓一声,不等他浑身发寒,胥铭泽的声音就阴冷地砸了下来:
“追!把人带回来,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数队兵马从长安城而出,幽王命令从长安向四周城池传去——所有城池戒严,任何人不许进出!
凡此期间收留他人者,全家待斩!
消息一层层地传下去,以长安城为中心,四周城池不敢有任何马虎和敷衍了事,他们都知道,相较于晋王和祁王,胥铭泽就是个疯子!
当年李氏祖宅正是在宿城,在宿城,李氏就是土皇帝,诸侯兵入长安时,李氏下令,宿城满城抗敌,而幽王正是攻入宿城的那支队伍,为防李氏有漏网之鱼,他直接下令屠城,满城血腥味数月不散,众人如今想起那个情景,依旧闻风丧胆。
而如今胥铭泽的这个命令,让众人又都仿佛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长安城郊外,胥铭泽站在庄子中,他看向许晚辞住过的那间房,女子的鹤氅和鞋子都不见踪影,他语气不明地低笑:
“……你早盼着这一日了吧。”
带走许晚辞的人,目的只会有一个。
半晌,他望向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唇角扯出一抹阴冷的幅度。
*******
十鸢不知道她的计划正在被执行,她回来后,像是悲伤过度,又像是受到惊吓,染了一场风寒,喝了数日的药。
邱府已经登门数次,是要向她赔礼道歉。
那日水榭的对话一五一十被整理到了戚十堰的桌前,他当然看得出邱家母女问话中藏着的恶意。
邱家本来的赔礼是冲着戚十堰来的,戚十堰没有见邱家的人,他只是平静道:
“落水的人不是我,赔礼也该找准受害人。”
于是,邱家母女一日一登门,听闻十鸢病了不宜见客时,也不曾落下一日。
十鸢对此没有什么感触,她或许真是冷心冷情,很难对人感同身受,况且,那日邱家母女对她恶意是真切存在。
十鸢病恹恹地窝在床榻上,从那日回来后,她和戚十堰就没再见过面。
府中对她却是一点没有怠慢,什么药膳燕窝的每日都往泠兮苑送,这日,柏叔带着大夫来给她诊脉。
十鸢透过楹窗朝外望,再没有瞧见其他人,她伸出手让大夫诊脉,许久,她闷声自嘲:
“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柏叔叹了口气:“姨娘不要乱想,将军只是忙,没有时间而已。”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借口。
十鸢不由得安静下来,一头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仿佛没有一点棱角。
柏叔见她这样,不由得想,陆姨娘其实和许姑娘一点也不像。
而柏叔口中十分忙碌的人正在书房,宋翎泉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他来时没看见柏叔,纳闷地问:
“柏叔呢?”
戚十堰的回答格外简短:“领大夫去给她诊脉了。”
宋翎泉听懂了,他忽然想起那日戚十堰跳下水救女子的画面,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阵,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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