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陷入静谧,陈姨站在开放式的流理台边,手脚麻利地将一个又一个的饺子丢进碗里。明明只做了三个人的份,想了想,还是开始做第四份。
段昱时说:“如果她不愿意,从一开始就会拒绝。即便最后知道是被我蒙骗,也有一万种方法逃脱。”
“大年初一不喜有客上门,可她不是客人。”
第122章 老家
家家户户开始准备金桔树的那天,芙提回了一趟的星城。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导航顺着旧城区一路开,路过街边的水果摊和商店,犹豫了几秒,还是下车拎了几样。
那老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在门口扫雪。就算不记得门牌号,深巷长街里放眼望去那一道穿着藏蓝布褂的身影准不会认错。
芙提的脚步停在他的扫帚跟前,那双浑浊的双眼缓缓抬起,看到了一张相似至极的脸。
冬雪送来清晰的寒冷,吹得人骨头缝都要颤上几下。
老人眯着眼端详了她许久,嘴唇泛着青白。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妈妈又重新投胎回来了。”半晌,他冷哼一声,“进来吧。”
孤傲风骨敌不过岁月侵蚀,那曾经硬挺到笔直的背脊,如今也变成了小山。
只毒舌这一特点绵延不绝。
这座宅子芙提自出生以来没来过几次,印象却很深刻。大抵是因为每次登门,留下的回忆都不太美好。
她母亲是半路出家,学术上肄业也就罢了,好好一个名门画家竟沦落入市井,靠着粗糙的画笔不断不断作出不成样子的作品,只为赚取微薄的钱财糊口,彻彻底底丧失艺术的初心。
那男人自她怀孕后便逃之夭夭,秦承风去看过她几次,皆是失望而归。
可与其说她不愿向家里低头,倒不如说她是不愿承认自己的爱情是个错误。
“没想过你会来,我这里没有小孩吃的东西。”
老人倒腾许久,只翻出一包喝起来不那么苦涩的茶叶,滚水淌入壶中,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起。
芙提摇摇头:“我也已经不是小孩了。”
桌子上还散落着他的老花镜和书籍,被他缓缓拾起来,戴上,换一双清明些的眼睛。
秦承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身后堆着提来的礼物,这样的东西每年都有很多人往院子里送。他一个独居老人吃不完,也吃不下,大多数都便宜了邻居或是上门拜访的宾客。
可即便如此,芙提也还是要将这点心意做足。
“没什么,只是想让您看看我。”她说,“我现在觉得很开心,也有能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想告诉您,让您不要担心。”
“我担心什么?”
秦承风听得想笑,“小丫头,要知道,这些年我可从来没有想起过你。”
芙提垂下眼,“那是您的事。”
虽然弃她不顾是种残忍,但秦家确实没有这种义务。况且她母亲也并没有将她送回母家的意思,芙提作为私生女,又不在秦承风膝下长大,他记不得、记不起,都是应该的。
她母亲的错误应该由季明岩承担,而不是秦家。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可芙提知道,自己心里是怨的。
她也没有心胸宽怀到不去计较,所以这些年都不愿意回来看一眼。
只是冥冥之中,她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尘埃落定。
每年这个时节,家家户户操劳着过年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孤单又落寞。而这种情绪又滋生出几分仇恨,平均地分散到这两个家庭,从而导致了她的不闻不问。
今年不一样了。
今年她觉得很幸福。
“我想要的都已经在我身边,”她说,“所以那些过往我都可以不再计较了。”
一直一直压在心里成为一颗种子,摁捺着不许它发芽,又无法铲除。如今终于可以连根拔起。
秦承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芙提知道他意会了,于是起身告辞。而那杯递过来的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喝一口。
他们的情分,仅仅到这里为止。
她不是来探望秦承风的,而是来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老头子礼貌地送她出门,像是对待一个陌生宾客。
只是目光远远看见她的车,得知她是一个人前来,沉吟半晌,对着那背影道:“替我向段昱时道声早年。”
芙提惊诧回头,他已经关上了铁门。
由于年老失修,铁锈摩擦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马上就要倒跨。
一路开上高速,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漫长拥堵,车辆终于得以疏通。进入了京都的边界,天气冷得更明显了。
芙提下车的时候呼了口气,才想起来把手机忘在车上了。
她折返去拿,在路口碰到打灯要转弯的迈巴赫。那车窗降下来,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另一半五官被手机遮挡着,许是因为无人接听,导致了他眉心紧锁。
如今想找的人就在跟前,他语气也还是不好,“怎么不接电话?”
芙提从善如流地从副驾驶钻进去,被车内充足的暖气熨帖得一颗心都暖暖的。
他找了个停车位,车身流畅地倒进去,拔出钥匙把她抱进怀里。
“你怎么来了?”芙提闷闷地问。
“段望舒搬家的时候忘了点东西,要我明早给她寄过去。”他的手掌搭在她的脑袋后面,脸埋入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马上就要过年了,京都忙碌的气氛逐渐冷却下来。街道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一日日增多,张灯结彩地准备迎接新年到来。
芙提保持沉默,闭上眼沉浸在他的蹭抚里。
段昱时也不催她,把人往怀里揽。
隔着厚重的衣物也能听见的心跳和逐渐渡过来的体温,让她原本冰冷的双手也逐渐温暖起来。
窗外在飘雪。
他问:“你吃饭没有?”
那颗小脑袋慢慢地摇了摇。
心里有什么东西软成了一滩水,烫得他想做些什么去克制这份狂喜。
他把人从怀里拔出来,“带你去吃饭?”
“明天又要上头条了。”芙提说,“你的女粉又得骂我欲擒故纵,天天约会却不出来承认恋情。”
他笑:“我还有女粉啊?”
“很多呢。”
“很多是多少?”
芙提张开双臂:“这么多。”
段昱时笑得夸张,“你不会在污蔑我吧。”
她很是无语:“我又不是你,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情。”
“……”
他单手打着方向盘,手上的戒指被折进来的路灯一照,刺到了芙提的眼睛。她盯着上面的磨损的痕迹看了许久,收回视线后什么也没说。
下车的时候段昱时还在澄清自己没有女粉这件事情,让她大胆点,索性明天就承认恋情,结果被芙提一手肘撞得肋骨都要碎掉。
点汤底的时候她故意选了个特辣,看见男人僵硬的脸色,才满意地翻开菜单。
火锅店里很热闹,被镂空的屏风隔开空间,却隔不开声音。旁边是一桌好朋友,男男女女撸着袖子在划拳喝酒,吆喝和笑声几乎要掀掉房顶。
芙提偷偷看了眼,里面不乏才下班赶过来的上班族,领带东倒西歪地固定住红色的粗脖子。
段昱时一边给她烫菜,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今年打算怎么过年?”
毛肚过了一遍红油汤底出来,上面的汁水都快掩盖住原本的颜色。芙提用筷子夹住,推回段昱时的酱料碟。
男人看了看毛肚,再看看芙提,犹豫两秒,还是夹起来往嘴巴里送。
又过了两秒,他被呛得剧烈咳嗽。
芙提就差拍手叫好了,但还是良心大发地给他递了杯水。
段昱时咕噜咕噜灌下去,原本清风霁月的模样,竟也变得和她刚才看到的对面的那个男人一样了。
“去你家过吧。”她说,“可以吗?”
“咳咳咳咳咳。”
第123章 爸爸
得知了人是晚上来,段舒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半。另一半还不上不下地吊着,先是打电话吩咐人晚上准备多点食材,然后反手拨给了段博裕。
段昱时一看她脸色就知道这电话是打给谁的,出声道:“妈。”
段舒华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闭嘴,然后拿着手机往外面的阳台走去。
五分钟后,脸色稍虞地回来了。她抚平裙摆坐下来,看着段昱时懒懒散散的样子,原本不打算说教的心情死灰复燃:“你啊。”
“婚姻之命媒妁之言,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遵守着八个字。但起码要让家里人有个参与感吧?望舒知道,我知道,难道你爸爸就不能知道吗?”
段博裕和她的婚姻是好还是坏,这个性质如何,都掌握在他们彼此二人手里。外人没有体会过这一段旅程和心路,便没有资格指手画脚。走出半生,即便彼此本心渐行渐远,但往后的日子还是打算搀扶着一起过的。
她知道丈夫和儿子之间的隔阂究竟是怎样的一道鸿沟,但也很清楚,这其中的裂缝肯定有自己一道。这些年来她不闻不问,一是真的修身养性不愿再管窗外事,二是认为成年人自有自的判断。疏远半载,血缘始终分不开。
“您把这嘴皮子功夫放到当年,段导把我姐逐出家门的那一天,说不定陈姨也不用年年失望而归了。”
段舒华抚摸佛珠的手一顿,捏在其中一颗上。
段望舒和段博裕,这两个人在段家并不是不能提起的存在。单独拎出来把他们昨晚吃了什么问个清楚都行,唯独不能放在一起追究过往。毕竟对于段家来说,这道伤疤是道永远都不会好的伤疤。
也是从那天开始,段舒华渐渐地离开红尘是非,扑进没有喧嚣的世界里。
“你姐姐有她的选择,你爸爸也有他的立场。”
家人之间是不能够做的太极端的。段舒华没有维护段望舒,自然也不会帮着段博裕,但她不得不说清楚其中的利害。
“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望舒喜欢女孩子,照片寄到公司,好不容易才捂住了嘴。你爸爸的电影马上就要上了,如果这时候出现丑闻,会是怎样一种影响,你清楚吗?”
更何况他又不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廉价导演,触了霉头后可以改头换面隐居幕后。到了段博裕那样的地位,没点红色资源是不可能的。离高处越近,就越是不能和那些人推崇的文化作对。而段望舒作为他的亲生血脉,恰恰踩中这个雷区。
消息一旦放出来,怕是段舒华的本家也难逃其咎。
段昱时纠结什么她也清楚。他无非就是不能够理解做父母的苦心,认为段博裕应该挺身而出改变这种迂腐的社会风气,而不是反其道而行去委屈自己的子女。可崇尚人人平等这种话谁都会说,谁来开先例呢?一个声名显赫的导演吗?他拿什么来改变法律都不认可的事情?
如今段望舒那样的群体已经能够被大多数年轻人接受,也陆陆续续有些电影隐晦地向大众传达此类文化。逐渐被社会接受的今天很灿烂,但是一旦火焰烧得太旺,也还是会被赶尽杀绝,落个下架下台的下场。
在这样的环境里,段博裕选择自保,当乖巧的牵线木偶,即便没有自我,也有荣华富贵。
谁也不能说他的选择是错的,站在段舒华的角度来看,他既满足了自己的利益构建,又保护了他们的孩子。除了良心上有所愧疚,这样的做法已经能够保全了许多,再好不过。
但这些话她不会向段昱时全盘托出。
母亲有母亲的操劳,这就是生育的责任。段舒华拍拍他的肩膀:“这些年我一直希望有什么能够改变你,但很可惜,迄今为止都没能看到。”
季明信要回季家拜年,还要带伏玥回娘家探亲,行李什么的都还没准备好,几乎是挤着时间出来陪芙提挑礼物。偏偏妻子很开心,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要拿起来看一看。
他头痛:“没有人去男朋友家里拜年会送长辈米奇老鼠。”而且还是见面礼。
伏玥拿着就不撒手了:“我妈喜欢,你后天就塞进后备箱拿去送给你岳母吧。”
芙提推着购物车偷笑着走开了。
但是逛了几圈以后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劣质商品堆满了视线,尽管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些摆在货架最上方的酒和玉都已经足够名贵,但她要去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那既是段昱时的家人,也是芙提的上司。
秦懿听到这个的时候差点没笑到背气,“人家是第一次见家长心惊胆战,你是既见家长又见老板,双重压力双管齐下,还不未雨绸缪……依我看,你还是寄托多点希望在段昱时身上吧。”
那人护短,定不会让父母说出什么重话来恐吓芙提。
“人生中第一次呢,”芙提说,“我总得做好一点,这样才有经验。”
说这句话的时候,司机已经将车停好了。她抬起眼都看不到这别墅的楼顶,要被巴洛克风格的大门上那一颗坠在中心的宝石闪瞎双眸。
秦懿:“怎么?你还想嫁给别人啊?”
芙提关上车门,“说不定呢?”
“什么说不定?”
一道男声从后面传来,带着熟悉的低沉和穿透力,让芙提默默地挂断了手里的电话,将手机揣进口袋里。
心虚地回头看,果然是那罪魁祸首。
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去遛狗,一点不分担她的忐忑。
芙提抱着红梅,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吓傻了?”段昱时上前两步,拍了拍她的脑袋。
跟随在他左右的大型犬也跟着吠了两声。
他拉着人往里面走,瞥了眼脚边的金毛,淡淡道:“边牧年纪大了,已经很少愿意跟人打招呼。你倒是讨动物喜欢。”
芙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脚步都绊了两下,看着那毛发确实显示出衰老的狗狗,问道:“这不是金毛犬吗?”
段昱时看她抱着盆栽走得踉跄,居然也不伸手帮忙,反而笑答:“对啊,是金毛。但段望舒当年想养边牧,我妈没同意,她取名的时候一气之下就取了个边牧。”
金毛摇摇尾巴,像是在证明他的话。
芙提内心复杂地穿过小径,看见院子里开得正好的梅花,眉心狠狠一跳。
段昱时问:“后悔啦?没想到我家院子里居然就种了一颗一模一样的?”
这束梅花还是季明信托朋友折的,听说名贵非常,价格不是什么问题,主要还是白白丢了一个人情才到手。芙提又是修剪又是包装的,生怕晚上过来的时候花蕊都焉了,结果现在看到整整一棵,内心别提有多愤懑了。
“你烦死了……”
“都说了只让你带个人过来。”他显然心情很好,笑意挂在嘴角都掉不下去,远远地就被段舒华看见,连同调侃的声音一起,“还用花瓶装,哟,瓷器啊,重不死你。”
68/73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