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只有刘恒偶尔会来看看她。
辛追习惯了沉默,刘恒也不多话。她或是不经意转过脸,就看见他疑惑地注视着她。
两个人常常都是,安静地看院子间的花影移动,然后太阳下山,刘恒也就回去了。
有一天,早晨起床,胃里频频泛酸水,她勉强吃了碗细粥,却在院子里倾数吐了出来。
接连几日都是这样。
辛追这才记起,葵信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了。
难道……
她的沉寂许久的心忽地痛楚。
宫门前过了一队金盔铁甲的侍卫,只是为首的那位太过文弱,就像个书生。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布巾总好过旒冕,哪怕生活辛苦。
要想保住孩子,就必须逃出这个华丽的鸟笼。
一天当中的最后一次例行巡查中,面若桃花的辛追,叫住了那个叫利仓的统领。
刘邦日日沉沦在戚懿的温暖乡里,每天欢笑,快乐的像从来没有没有过烦恼。宫人来禀报说,清凉殿的姑娘与皇宫统领利仓发生苟合之事,被人当场抓住。
他失手打翻了案桌上的玉玺,所有的宫人都来抢救,仍是晚了。完美无瑕的玉石上,留下了浅浅的裂痕,就像被撕碎的,苦痛深深的将他围绕,悲伤就像毒药,令人无法自拔。
清凉殿的依旧繁好,就像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娇靥,可是水榭旁的柳树上已经亡像,有气无力地耸拉着枝条。
那个女人正坐在走廊,瀑布般的黑发随意地松开,风轻轻吹拂,将她的脸掩在发丝里。
偌大的宫殿有花、有人,却仍像个坟场。
冷气森森地清凉殿,不被夏日的气温灼烧,他看见,辛追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淡紫色玉佩。
他忍不住地想冲上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玉佩捏个粉碎,然后扇那个女人两耳光。
却无端地,心中的怒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凉一片。
为什么总是伤害他?
然而,他固执地说:“你若不是因为他与朕相像的缘故,为何你又会接受利仓?”
辛追奇怪地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因为利仓长得像他。”
他说:“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他。”
她继续欢笑,“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愣愣地看着她,却不知如何接话,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喜欢利仓,我要嫁给他。”
刘邦讥笑,“他可比你小很多啊。” 无论怎样看,她都像是二八的少女,但,毕竟二十有二了。
“我怀了他的孩子。”
刘邦猛地僵住,过了半晌,呆滞地问,“为什么?”
她捂着嘴,吃吃地笑,“利仓年轻力壮,我心甘情愿的。”
刘邦一时语噎,脸颊憋得通红,他怒不可遏地举起右手,可是手到中途,却颤抖不停,怎么也打不下去。
她恍若不觉,笑靥如花,“季叔叔,你老了呢。”
只有这个女人才能把他伤得这么深。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悲哀。
悲哀到尘埃。
“你就像个妓·女。”
她闲闲地说:“妓·女也好过活寡妇。”
两个人总是把自己的利刺拿出来,狠狠地伤害对方才罢休。当初的纯真到了现在这个样子,还剩什么?就只有彼此间的恨?
他只是想抓住她的心啊,为什么会使她越走越远?
钝钝的痛感填在胸襟,他跪坐在她身旁,伸手抱住她冰冷的身体。“不要这么陌生,只你从此一心待我,我什么也不计较,我会视你肚子里的孩子为亲生,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嫁给利仓。”
“好!”
无论她是想报复,或是其他,如果是她执意要这么做,那就随她好了。
刘邦猛地起身,冷冷地注视妩媚笑着的女人。“滚吧,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突然感到累了,他转身便往回走。
他回到宫中,立即让福顺拟旨。他要将辛追嫁到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永远也不要再见到。
刚把诏书发出去,吕雉恰好来到宣室殿。刘邦看见她脸上的细纹,心里就没来由地愧疚,忍不住抱住她,“雉儿,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
吕雉在他怀里小声啜泣,湿热的泪水化开在他的胸襟。他难过地想,这若是她,该有多好?
他在下诏赐婚的同时,将利仓从都统的职位,提升为长沙国的丞相。
辛追出宫的那日,他让福顺把一支竹签交给她。
从此再无牵挂了,让她在那个边境的小国,自生自灭吧。
他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江山都是他的,想要漂亮的女人还不容易?
第7章 烟消云散
在一个天光微亮的阴霾早晨,她一身白色布衣,登上辆小马车向宫外行去,只有小小的刘恒来为她送行。巍峨的皇宫在背后越来越远,只余下前面茫茫的道路。
辛追再次想到那支竹签。
毁予梦者,送还与汝。
车帘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几滴雨水飘到辛追的脖子里,帘子被风撩起了半边,她伸手去拉。
雨幕之中,一个蓝色布衣的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发和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蓝色变得深蓝,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她随意看了一眼,轻轻放下帘子。
福顺说:“在你们私奔的那天,景王以命相逼,过不几日命真的去了。赵王刚继承了王位,王后又有了身孕,皇上和皇后都很高兴,立即赐了名字,若生男叫张季,生女便叫张嫣。”
这或许,是那个男人故意让说的吧。
辛追笑笑,不置可否。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使命而活,她很羡慕那些做得好的人。
福顺最后又说了些话。只是前程往事,今后都与她无关了。
福顺走的时候,她把竹签又还给了他,并让他交给皇上。
让一切都淡忘,去到偏远的长沙国重新生活,过宁静日子。
充满海气的小国,让辛追不知不觉间爱上了荷花,包括荷花下的莲藕。那个泥土味的植物,总能让她想起故乡的情景,以及刺绣的日子。虽然她自那幅鸳鸯画后,再也未绣过任何东西。
自从婚后,她从未和利仓同过房,倒是体贴地为他收了一房妾室。因为是皇上赐的婚,利仓也不敢有什么埋怨。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荷塘边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到了十个月,好不容才生下了个男婴。利仓给他取名叫利豨。
婴儿的起居,她从不让别人插手,都是自己亲自照料,虽然辛苦,却给她带来不少乐趣。这个孩子,似乎与自己一样孤单,就算是醒着,躺在襁褓内也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每每这时,她就会露出满足笑。
生活古井无波,皇城的消息偶尔传进她的耳朵。
刘邦在国势稳定的情况下,开始肃清曾与他共同患难的异姓王。期间又与老相熟的冒顿单于,发生几次斗争。楚王韩信、燕王臧荼、代相陈豨,彭城之战中出过大力的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因各种缘故纷纷毙命。卢绾也逃到匈奴。
长沙王的吴芮,经常来找利仓商量对策,利仓无法,亦是苦恼着脸。她见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何需忧心,皇上不会对长沙国出手。”
果真,吴芮是这些异姓王中,唯一的幸存者。
赵国的张敖险些被处死,却不知为何又被放了出来,仅仅把爵位撤掉,贬为宣平侯。
她听到这些消息后,只是一笑而过。
那天,荷花的苞蕾冒出了绿色叶子。
利豨拉着她的手,忽然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从不来这里?”
“为什么这么问?”
“利扶说,父亲不爱你,爱的是姨娘。”
她微微一笑,“何必在乎众人的眼光,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利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母亲呢?母亲爱父亲吗?”
她笑笑,“爱不爱的,都已经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关系呢?”
利豨抬头看着她,不再言语。
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汉建立第七年的四月二十五日,皇上驾崩,谥号为“高皇帝”。太子刘盈,即将成为大汉第二代皇帝。
皇上这一大悲事件,在当天晚上就已经被所有的人知道。
府里的侍女和男仆,匆忙地挂上白色的灵纸。
她站在荷花池边,默默地看水中的倒影。一阵清风吹过,满院的杏花雨在空中飞舞,虚无缥缈,如梦似真,就像那年长安的柳絮,漫天潇洒,走在哪儿都是,抚了一身还满。
那人还是去了。
如果活着痛苦,还是死了的好,有时候,死也并非一件坏事。
这次倒没了眼泪,仿佛在几年前已经流干了,心里只是微微的酸涩,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斋忌三日后,丞相府的男主人却突然一头倒在了床上,旁人皆想着过几日就会好的,谁料到竟会撒手人寰,无疾而终。
利豨成为第二代轪侯。
惠帝六年秋,有赵国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赶来长沙国。
辛追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使臣来接她的时候,她也未拒绝,换了衣服,就带上利豨随车而去。
日夜不停的劳顿,总算来到了宣平侯府,她刚下车,就看见了一个少妇站在大门口,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她一眼便看出,这就是张敖的妻子,鲁元公主。她含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鲁元也未多话,直接带她到达张敖的房间,便转身出去了。
空旷的房间,一个声音轻声叫道:“辛儿,是辛儿来了吗?”
她侧脸看见,瘦骨嶙峋的张敖面色灰白,正努力撑起上半身,朝她的方向伸来一只手。看其情形,已是灯末油枯之际了。她没有动,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手在空中抓了抓,最后沮丧地放下。他淡笑着说:“你还是那么美丽,一点都没有变。”
她笑笑,未置可否。
“你还在恨我吗?”
她看着张敖,良久才问:“我为什么要恨你?”
张敖苦笑,摇了摇头,“你还记得那年的上元节吗?”
她一怔,心里无端地悲伤起来。
“那天人很多,所以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下面看着你,我看着你一直看着他,你一直在那里偷偷流泪。想必城楼上的风很大,你的头发都被吹了起来。我在想,你为何那么难过?”
张敖咳嗽了两声,又说:“还有那天晚上,你明明是跟我在一起的,可你又叫着他的名字。”
身体忍不住颤抖,她缓缓来到张敖的身边,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试图与你一起私奔。其实,我可以带你走的,可到后来,我却犹豫了。于是,错过了宝贵的时机,他也就来了。”张敖顿了顿,仿佛很累。“在那个奇怪的婚礼上,我看见你吐血了,我以为你是为我,没想到,你却看向了他。”
张敖叹了口气,“他到死都恨着你,你后悔吗?”
她突然像泄气一样,原来真相被揭穿,是一件令人痛不欲生的事情。
她咬了咬牙,言笑晏晏,“你也一样恨着我,对吗?那你后悔吗?”
“你可曾爱过我?就算一点点。”
泪水悄悄滑过脸庞,她轻轻吁气,没有回答。
“我不后悔……”张敖合上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带着一丝笑容,像是睡去了一样。
她想,如果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逃脱了,是不是在这之后,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
可是,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她仍旧安然地生活在小国,十几年的时间里,那个充满杀机的长安城中,却发生了不少令人惊讶的事情。
比如,那个妩媚而艳丽的戚懿,后来还是没能逃过厄运。刘如意刚被赐死,她就被吕雉做成了人彘。
吕雉的仇恨竟有这么深?这在当时引起一阵哗然。
她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女人的能力不可忽视,有时候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吕雉如是。
后来,又经过惠帝驾崩,中间期间几位小皇帝相继死去。最终,年迈的吕雉也去世了,威风一世的吕家树倒猴孙散了,惨景不一。
吕雉凶残的一面,固然得不到大家的认可,但其背后的无奈又有几人知道?
命运是人不能够揣测的得到的。当人悲伤到恨不得死去的时候,它偏偏让你悲伤地活着,原以为风平浪静,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他却又在背后,让你不得安生。
有一天,辛追唯一的儿子,利豨死了。
她不明白,利豨那么乖的孩子,怎么也会死?
他说只是到长安办事,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却永远也回不来了。难道,这就是报应?
我登基时,已经二十二岁了。当初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当皇上,除了我自己。
我从小便不受人重视,一直与母亲薄姬生活在蔽角的冷宫。父皇从来没有去看过我,似乎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到了记事起,我便时而问母亲,“我的父皇是谁?他怎么不来看孩儿?是不是孩儿哪里不好?”
母亲听见这一连串的问题,就算再忙,她也会慈爱地摸着我的头发,“你的父皇,是整个天下唯一的帝王,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现在他没有时间来看你,等你长大一点,学到足够多的本事,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母亲只要说到父皇,眼中就会露出无尽的柔和,但在背地里,我却看见母亲偷偷哭了很多次。我不明白,母亲这么美丽的女人,为什么父皇就不知道珍惜?
我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溜出冷宫到别的地方玩耍。我看见,有个比我稍大点的男孩总是被许多宫人簇拥,走上走下,很威武的样子。还会有稀奇古怪的玩具,比如小木马,或者弹珠。
回到冷宫,我向母亲眉飞色舞地说起这些东西时,她开始静静地听,到最后,竟然抱着我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情,于是手足无措地劝慰,并保证以后再也不要那些东西了。她却厉声喝道:“谁说不要,该得到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放手,哪怕是不折手段,也一定要把他得到。”
虽然不知道母亲为何发火,可说的话都是为我好。所以,我要为了该得到的,想得到的东西努力争取。甚至,不折手段!
看见那个女人时,我正站在走廊上看太阳,刺眼的日光,逼得我快要睁不开眼的时候,我瞥见了一身白衣。
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我听说过,宫中最漂亮的女人叫戚懿,也是父皇最宠爱的女人。别人说到她时,就会很畏惧的样子,可我不怕。我故意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有自信,我说:“你就是戚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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