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默不作声,垂首地看着地面。
“你喜欢那个人?”刘邦又问。
辛追仍旧沉默不语。
“还是你把那个人当作了我?就连皇后都说,他和我长得很像呢。”刘邦有些得意,如果他猜对了,那说明辛追还是喜欢他的,张敖不过是他的替代品。如果是这样,他就原谅辛追连日来对他的冷漠,刘邦想。
“或许曾经是。”
辛追是低着头的,刘邦却仍能感觉到她在流泪。他不知道辛追在为谁难过,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张敖,他无从知晓,也不打算去知道。刘邦害怕到最后,输的人还是他。
就像现在,败到尴尬的地步。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宫外,再也不看那个女人一眼,然后果断的朝玉堂殿走去。她不是想让我去椒房殿吗?偏不随她愿,他恨恨。
当走进玉堂殿后,戚懿娇柔的身子立即附上来,焦急地问东问西,还一个劲儿的抹眼泪,妖艳的脸庞和柔软的身子让刘邦的不快去了大半。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人,各个都在等着他的宠幸,她辛追算什么?
可是,他紧紧抱着怀里的戚懿,把头埋在香醇的怀里,心里却还是掩不住的难过。
他突然觉得好笑,这是在和她赌气吗?
两人的位置有些颠倒,仿佛她是男人,而他是女人。
想要不去想,心却不受自己控制。
戚懿招来儿子的刘如意,小小的人儿就像粉妆玉砌成的,圆嘟嘟的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眼睛……
刘邦在玉堂殿发了第一次大火,所有的宫人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包括戚懿。
刘如意连哭也不敢哭,趴在地上呜咽。
谁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惹得这位皇帝大发雷霆。
只有他自己苦楚,他是一代帝王啊,感情怎么容得女人来践踏!
不就是眼睛嘛?刘邦嘴角微弯,邪邪地一笑。
跪在地上的戚懿,浑身一悚。
利仓被召进了宣室殿,刘邦放下手中的竹简。来人青色锦袍的装扮,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他微微皱眉。
利仓被刘邦封为軑候,负责皇宫的安全。
侍卫军要在利仓的带领下,对后宫进行一天三次的巡逻。
刘邦在背后注视着一切,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他的心,这让刘邦痛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一个月没有去清凉殿了,刘邦在自己的宫殿焦躁。曾经七年的分别,对他来说,就像一个奇迹,现在一日不见,仿佛隔了三个春秋。难道,七年之后,他陷的更深了?
可是,那个白白的身影却总刺激他的心,来伤害他。
那天,他终是忍不住,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就从玉堂殿一路狂奔向清凉殿,连步撵也未叫一个。
路上的花儿都残败了,有些草末被埋在惨白的雪中,显得更加萧条。刘邦跑的太快,路到一半就扶在树旁休息,湿润的白雾从他口里出来,形成一团团。他心里的悲伤忽然弥漫了整个心间,撑得他避无可避,心痛让他难受。他怎么一下就老了这么多?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身后的福顺,急忙把手中的披风套在他的身上,“皇上,要不要叫来步撵?”
他摆摆手。
“喏。”
福顺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上轻轿,刘邦吩咐道:“回宣室殿。”
“喏。”
虽然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改变方向,但宫人恭敬地遵从命令。
刘邦回到自己的宫殿,宫女服侍他穿上一身玄黑的龙袍,带上青翠的玉冠。
镜子里的人顿时精神了很多,他这才坐上步撵,又往清凉殿走去。
到了门口,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四周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只有辛追一个人坐在廊边。
她手捧着淡紫色的玉佩,轻轻抚摸,脸上挂着两道明亮的泪痕。
刘邦刚才平静的心,立即腾起一股火,他负在背后的手由于发怒而轻微颤抖。不光女人拥有一颗嫉妒之心,原来男人也有,几乎令他痛不欲生。
可他是皇上,是最应深沉不露的君王,不能轻易把内心表现在脸上。他说:“ 你考虑的怎么样?”
辛追瞥了他一眼,把玉佩放在胸口沉默。
刘邦心痛如刀割,但他微微笑,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愿不愿做我的夫人?”
对面的人用那纤细的手指,仔细地描绘玉佩的轮廓,淡淡的紫色反射到她模糊的脸颊上。她说:“皇上,有两种办法,只要你做到其中的一件,我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刘邦心下狐疑,皱着眉头,问:“是什么?”
辛追说:“让我做最尊贵的女人。”
刘邦一惊,脱口问:“另一件呢?”
对面的人笑笑,来到他的身前,仰头看他。“抛弃江山,和我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刘邦语塞,虽然喜欢她,但吕雉是他的正妻,这一点他从来未想要变过,也没有拿她与江山比较。
她故意为难他?刘邦瞪视着辛追。
“你口口声声说,这个江山是因我的原因才夺来的。但此刻,你一样也不肯答应我。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做你的女人?”
辛追看着他不再说话,刘邦也与她一起沉默。
她莹白的脸颊上挂着泪珠,越发惹人怜爱,刘邦伸手,她折身避过。刘邦忽然嗤笑:“我做不到,他就做得到?”
辛追愣怔。
第5章 私奔
自刘邦从白登山回来后,辛追感到了他的变化。阴霾的目光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还一直劝说她做夫人。
但是她还是庆幸,幸好他回来了,张敖也就回来了。
因为刘邦回来,皇后也未再提放她出宫的事情。
宫中守备森严,身边的宫人尽责地服侍着辛追,她和张敖见不了面,张敖却买通了一个宫女,隔三差五就会带东西给她,不过一两支竹签,上面写的话总是让她脸红心跳。
那个宫女叫宁培,每次把信物交给她,就转身走了。
张敖救驾有功,他说会找机会请求皇上把她赐给他。
辛追的心里就有了期盼,希望这个日子快些来到。
偶尔想着想着,泪水不由自主地就会流出来。
那天,辛追散步到未央宫的深处。那里有许多建筑,楼阁破旧不堪,想必是先朝的旧迹。只是,她没想到这里还住得有人。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从脱漆的木门一角出来,站在台阶上望天。她猜想,大概五六岁的样子。
小男孩似乎并不怕生人,他站在门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辛追,半晌问道:“你就是戚夫人?”
辛追不解,温和地笑,说:“你为什么说我是戚夫人?”
小男孩微微愣怔,继而仰着头故作深沉地说:“我母亲说的,戚夫人是个漂亮的女人。”
辛追笑笑,这个小男孩还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母亲是谁?”
“不说,宫里的人都是坏人。”
“胡说!”一个布衣的妇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把小男孩护在身后,“辛追姑娘,稚子无忌,请不要同小孩子一般计较。”
对面的妇人年龄不算大,脸色黄白,眼角有些细纹,一副憔悴的模样,辛追并不认识她。“夫人认识我?”
妇人点点头,“恐怕宫里没有人不知道辛追姑娘的。”完了她又补充道,“我是薄姬。”
她无奈地笑笑,低头看那个小男孩,原来是刘恒啊。
她随口问:“怎么还住在这里?皇上……”说到一半,她不由顿住。
薄姬苦笑,“我从进宫起便不受宠,现在人老珠黄,守在宫内的一角,倒也安宁。”
皇宫内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多少妖娆鲜妍的女子争斗,都只为那一个男人,皇恩薄如水,朝夕不一。如果能够选择,还有多少人愿意来这个地方?
至少她知道的,没有几个愿意。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敢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斗争。”薄姬说。
辛追不置可否地笑笑。
上元节的那天,长乐宫的早朝依旧。
清凉殿的寂寂照常,辛追拿起许久未碰过的针线。发丝般粗细的彩线,轻易不能被扯断,绣出来的东西色彩明艳,上好的绸缎雪白,不愧是宫里的东西,天下间所有的宝贝都在这里堆积。
她仔细地绣画,每下一针都很认真。不消两个时辰,一只鸳鸯的轮廓就出来了,五彩的羽毛就像真的一样。或许天外暗沉的原因,眼一错,手就被扎了个针眼,一滴血水在缓缓冒了出来。她咬住手指轻吮,眼里的泪水,就一大颗接着一大颗地掉了下来。
隔壁是个外殿,有两个宫女在悄声说话。内室很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所以那两个人的话,辛追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小六子告诉我,他是福顺公公的跟班。”
“那就说是真的了?我见过那位将军,相貌可是俊得很,年轻有为,看来也只有公主配得上了。”
“唉……可惜……”
另一个吃吃地笑,“可惜什么?就你我也只是伺候人的命,还想翻上枝头当凤凰?”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位的家世还不如我呢,皇上还不是心心念念的,虽说他这几日没有来,过几日保不定那位就真成了夫人。夫人的位置我倒是不作妄想,那张将军的小妾我怎么就不能?”
“嘘!你作死,这话倘若让公主知道了,以她的脾气,还不把你关进永巷。”
“呵呵,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嘛,你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
人声渐去渐远,又恢复了寂静。
辛追轻轻推开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昏昏,高大的雕花木门留了缝隙,些许风从外面钻了进来,纱帘虚无缥缈地摆动。她一步一顿地往门边移去,腿上没有力气,走路也这样吃力。
她自嘲地笑笑,伸手打开大门,冷风铺面而来。
刘邦兴冲冲地来到清凉殿的时候,就看见辛追一个站在走廊的边。庭院内的积雪压在一旁的树枝上,她的脸就像雪一样白,纤尘不染,身上的白衣更显得她像个晶莹剔透的雪人。
辛追默默地一个人,他恍惚看见,当初的小女孩在落寞地欣赏花朵。
他轻步走上前,生怕惊动了这样的画面。
晚风送来她的清香,他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辛追没有拒绝,冰冷的手指却让刘邦心惊。他脱口问:“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她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她垂首看向腰间。那块紫色的玉佩与白色相衬,愈加紫的忧郁。
他的心就有些隐隐作痛,抑制不住的悲伤。他淡笑,“我们去城楼吧,今晚那里要放烟花,很多人都会去观看。”
辛追转过头,粲然一笑,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就显了出来。“喏。”她答的很干脆。
她有很久没有这样笑了?刘邦笑笑,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了。
这是第一次在长安过上元节,百姓们听说皇上要来看烟花,早已聚在下面等候,金甲的侍卫在下面维护秩序。
刘邦带着辛追出现在高高的城楼上,皇后和戚夫人早已经来了。
城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场面宏伟壮观,刘邦油然升起万丈豪气。这都是他的子民!
皇后和戚夫人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边,辛追站在戚夫人的身边。
烟花被点燃的刹那间,人们不由屏住呼吸,五彩缤纷的花朵在深蓝的天空上绽放,整个夜空都被染亮了。
他的眼角一直注视着辛追,辛追一直注视着城楼下。他知道,那下面正站着张敖,张敖也一直注视着她。
周围人声鼎沸,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欢喜的节日中。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辛追看着城楼下的人在默默的流泪。
泪水在火光中变得刺眼。
他负手仰望苍穹,爱恨在这一瞬间变得明显。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张敖即将迎娶鲁元,辛追只有跟他了,说到底,最后的赢家还是他。他在心里狂傲地大笑,悲伤如潮水。
城楼上的风呼呼的吹,刘邦身上的披风被风掀起一角。他伸手解下,来到辛追的身旁,很自然地替她套在身上。
辛追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无声的哀哀哭咽,流下更多的眼泪。
他双眼在城楼下扫过,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百姓看见神仙似的帝王在看他们,激动地举手欢呼。
只是上元节一过,辛追就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看着辛追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每天召来宫中所有的太医,一一替她诊看。但谁也查不出原因,他焦躁之下,张口就爆粗话,太医战战兢兢地把脉,然后聚在一起商讨良久,得出的结论是,辛追的魂被邪祟迷住了。
于是,他连忙请来法师。
法师把清凉殿弄得乌烟瘴气,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辛追的身边,这个女人就算在梦中也是愁眉不展。
她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刘邦把她逼成这样的吗?是他吗?
但一想到,辛追对着城楼下的人悲凄地哭泣,他就感到一种心如刀绞似地窒息。
刘邦握着她冰冷的手,不愿松开。
就算到了现在,也不能放开,不能,绝对不能!
他固执地守在辛追的身边,连朝堂上也不去。
吕雉来到清凉殿,刘邦以为她是来劝说自己,不予以理睬。可对方只是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朝中近期的事情,其他的话一句也没有多说。
刘邦看见吕雉离去的背影无限凄凉,心生愧疚,脱口问道:“雉儿,刘盈最近还好吗?”
吕雉躬身回道:“盈儿刚把《五经》背完,功课大有长进。”
她的声音微微的颤抖,刘邦上前亲自扶起她。这才发现,吕雉的鬓角也出现了一缕白发,眼睛略肿,显然是哭过的痕迹。
眼前的女人是为他而哭,而那一个,永远只会为别人哭。悲伤忽然而至,总是在不经意间刺激着他的心。
刘邦叫来宫女,好生嘱咐了,便与吕雉相携去往椒房殿的方向。“好久没有看刘盈了,现在去瞧瞧。”
吕雉诚惶诚恐地看着身旁的男人,急忙答“喏”。
辛追是被一个声音唤醒的,她闭着仍然能闻到屋中的香火气味。
一个软软的毛毛虫在动她的鼻子,她终于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喷嚏,脑袋突然清醒了很多。转眼一看,竟是刘恒拿着一个狗尾巴草站在床边看着她。
辛追说:“你怎么在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简直就像另外一个人说出来的,她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刘恒恍若不觉地说:“没什么,我母亲说你只是感染了风寒,过两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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