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好奇地凑了过来。桌上是一只奄奄一息的蝙蝠。
诺兰已穿戴齐整,系着袖扣走过来。他看到桌上的蝙蝠,微一愣:“这是……‘眼睛’?”
眼睛?白薇不解。
诺兰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解释道:“这些小东西都是人为圈养的‘眼睛’,放出去再收回来就能看到它们侦查到的信息。我已很多年没见过‘眼睛’了,没想到多伦城里竟有会造‘眼睛’的人。”
“怎么看?”白薇依然没明白。
“等一等。”诺兰拿了一方手帕,浸湿了水后拧干。
桌子上的蝙蝠很快失去了生机。它慢慢地瘪了下去,肉身变作了黑炭,一点点崩碎开来。一堆破碎的黑炭中,躺着两颗小小的珠子。诺兰隔着湿帕子将那两颗珠子拾了起来。
白薇惊疑不定地看着诺兰手中的珠子。
诺兰偏过头:“把那盆水拿过来。”
白薇连忙将水盆端了过来。诺兰把其中一颗珠子放进了水盆。珠子在盆底滚了两滚,定在了盆中央。很快,原本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水面上的倒影迅速发生变化。
白薇惊异地看了诺兰一眼,复又低头看着水面。此刻,水面上浮现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正是葬礼上念悼词的那位老牧师。
牧师背后是昏暗的楼道和摇曳的壁灯。他正急急往下走,足下是一层又一层阶梯。不一会儿,视野开阔了一些,他走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间里三张台子,其中一张台子上放着一口白棺。
“教堂地下室。”黑莓啧了一声,“这个老家伙在我们走了以后又去了一趟地下室。”
老牧师掀开了盖着尸体的白纱,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死透了。”老牧师自言自语道,“第七天,尸体腐化。”
老牧师警惕地望门外看了一眼,似是不放心,走过去关上了地下室的门。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诺兰问白薇:“你认识这个人吗?”
白薇摇头:“葬礼上第一次见。”顿了顿她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幼时母亲常带我去圣玛丽恩教堂做祷告,不知道那时候我是否与他碰过面。”
诺兰点了点头,取出了盆中的珠子,接着把第二颗珠子放入了水中。
水波漾开,画面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人一头浓密的栗色长发,束成一股垂下宽阔的肩膀。黑色的礼服上绣着精致的三叶藤纹样,袖口处滚着金边。袖子下的双手骨节分明,白得刺目,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嵌有鸽血红宝石的戒指。
白薇见了这背影,脸色一白。
“你认得?”诺兰问。
此刻,画面里的人站在露天的阳台上,似乎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他微微偏过头来。他将要转身,突然画面里传来尖锐的蜂鸣。
水波剧烈晃动,画面陡然消失。
诺兰抚平水纹:“这只‘眼睛’被发现了。不过它还算走运,捡回了一条命。”
黑莓瞪着眼看白薇:“小丫头,刚刚画里的那个人是谁啊?”
白薇吐出一口气:“他就是费舍尔。”
“唔。”诺兰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这时,门外传来卢克悲愤的声音:“诺兰,你好了没有?你们差不多可以了啊……”
房门突然霍地开了,靠在门上的卢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卢克抬头,见诺兰和白薇穿戴齐整地站在门后。
“你们……你们完事了?”卢克讪笑。
诺兰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卢克咽了咽口水:“想和你聊聊昨晚教堂失火的事,顺便想请你和我一起见一见小路易。这孩子脾性古怪,不太好对付。”
白薇心念一动:“你们准备在哪里和路易谈?”
卢克:“原本准备去他房间的,但是他似乎不大乐意我们进到他的房间,所以我想在庄园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他谈。”
“不能在他的房间里问,在他的舒适区里是问不出东西的。”白薇略一思忖,建议道,“如果可以,向瓦多佛子爵借一间小的会客室吧。”
卢克一拍脑袋:“你说得有道理。”
诺兰看了白薇一眼,继而转头对卢克说:“就这么办吧。”
临走前,诺兰嘱咐了白薇一句:“我去和路易聊一聊,你自己别乱跑。”
“放心吧。”白薇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次她若是乱跑,可再没有人能救她于水火。
两人离去后,房间里只剩了白薇一人。黑莓不知飞去了哪里,大概诺兰交待了它别的任务。
白薇走进隔间的浴室,打开了浴缸上方的水笼头。锅炉将水烧得滚烫,不一会儿便热气氤氲。小小的隔间里弥漫着水雾,浴室的窗玻璃也模糊了起来。
她看了看房间,继而合上了浴室的门。她一件件地脱掉衣服,直到身上什么也不剩。
她在满室热气里轻轻吐了一口气,缓缓匍匐向地面。
水雾朦胧的浴室里,纤瘦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这猫儿白得发光,只在左眼下有一点小小的红斑,似一颗怒放的朱砂痣。
白薇适应了一下身体,轻巧地跃上窗台,从窗缝钻了出去。她回忆了一下路易房间的位置,以枝桠和窗台借力,几下蹿上了路易房间的阳台。
路易没有关窗,白薇轻而易举地从窗子进入了房间。
房间内的陈设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她跳上了床,掀开了路易的枕头。果然,那本汉文手札正躺在枕头下。她的小弟弟依然习惯枕着重要的东西睡觉。
白薇将汉文手札卷成卷,叼在嘴里,迅速撤离。她本要回房间,忽然改了主意。她向上一跃,往瓦多佛子爵的书房奔去。
***
会客室里,路易正襟危坐在桌子一侧。他瘦削单薄,脸色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
卢克清了清嗓子,敲着桌子问:“你姐姐遇害那天,你都在做些什么?”
路易低着头说:“我在花园里修剪花草。”
“还有呢?”
“没了。”
卢克追问:“这一天就没干点别的?”
“没了。”路易说。
卢克看了看诺兰,心里有些烦躁。他早已问过了庄园里的下人,那天路易确实在院子里剪了一天的花草。不过事有古怪,路易以往并没有修剪花草的爱好,偏偏那天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修剪了一遍。且当天还下着雨。
“你喜欢园艺吗?”卢克问。
路易答:“还行。”
卢克又问:“那天为什么顶着雨在院子里修剪花草?”
路易垂着头:“临时来了兴致。”
卢克憋得慌,只好换了个话题:“你与你姐姐关系如何?”
“还行。”
“你姐姐平时和哪些人来往?”
“不知道。”
“你姐姐出事那天,她有没有什么异样?”
“不知道。”
卢克停住了问话。这么问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翻了翻从庄园里其他人那里获得的关于路易的信息,随口问了一句:“听说你很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猫?”
路易一顿。
诺兰微眯了眯眼。他示意卢克,继续问。
卢克只不过想借这个问题拉近与路易的距离,好让他放下防备,谁知竟意外有了突破。
“你喜欢猫?”卢克问。
路易抿着嘴,不回答。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这么难答么?”卢克笑了起来,他正要问下一个问题,谁知对面的少年开了口。
“喜欢,我很喜欢。”
***
后半段路易的态度明显好转了不少。卢克还在继续和路易聊,诺兰则先从会客室里出来了。他拄着拐杖在原地站了一会,接着转身向楼上走去。
他很快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前。他不急着开门,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屋子里的窗应是半开的,有风和雨丝落进房间内,此外还有细细的水流声,唯独没有人的呼吸。
诺兰拧开门把,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个人也没有。诺兰蹙了蹙眉,向隔间浴室走去。浴室的门关着,门上的玻璃氤氲着水汽,叫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况。诺兰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他不再犹豫,拉开了浴室的门。
浴室里的景象令诺兰一愣。
满室氤氲热气下,黑发少女趴着浴缸睡着了。她睡得正香,呼吸轻浅,几不可闻。
诺兰放轻步子走进了浴室。他单膝跪在浴缸前,审视着白薇。热气将女孩的皮肤蒸得粉嫩,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飘散在浴缸里,像海藻,正与水纠缠。
忽然,她长睫一颤,睁开了眼。
“诺兰?”她初初醒来,黝黑的眸子里蒙着水雾,不期然间带了几分软糯的稚气,偏偏左眼下那颗泪痣红得灼人,似要烫到人的心尖上去。
诺兰动作一顿,别开了目光。
第010章 09
Chapter09. 有狸
白薇趴在浴缸边缘,心跳如擂鼓。
她在去往瓦多佛子爵书房的途中半路折返,这才赶在诺兰上楼前回到了房间。此刻,她强压着呼吸的频率,生怕诺兰听出了端倪。
她悄悄瞅着诺兰的脸,可诺兰永远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半点情绪也不显露。
“这么快就问完了吗?”白薇主动挑起话题。
“卢克在问,我先回来了。”诺兰忽然身子前倾,靠近了白薇。
白薇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这一退,浴缸里的泡泡和水花就打在了诺兰身上。
“你……”白薇还没来得及问诺兰想做什么,就见诺兰伸臂拧开了热水的开关。
“水凉了。”他说,“这样洗是要生病的。”
白薇的心脏漏跳了半拍。下一瞬她陡然警觉起来,诺兰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但她并没有机会试探一番,诺兰在试了试水温后就退出了浴室,并绅士地拉上了浴室的门。
水流哗哗,浴缸里的温度正在向上爬。
白薇轻叹了一口气,身子一沉,将自己整个地浸在了温暖的水中。这一趟还算有收获,母亲留下的汉文手札以及楠木小妆奁都回到了她手中。
白薇擦着湿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诺兰正靠坐在沙发里和黑莓说话。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盆水,水盆边放着一堆小珠子。看来黑莓带回了不少“眼睛”。
然而这一人一鸟的对话却与“眼睛”无关。黑莓探头探脑地凑近诺兰,狐疑道:“诺兰,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嗯?”诺兰正研究其中一个小珠子,并没有在意黑莓说了什么。
黑莓左嗅嗅右嗅嗅:“是草莓!你身上有草莓的味道,好香啊!”话音未落,它又有了新发现:“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泡泡?噫,泡泡也是草莓味的。”
诺兰皱着眉头将黑莓从身上拎下来:“你是狗吗?”
黑莓一个猛劲从诺兰的魔掌中挣脱,炮弹一样撞进了白薇怀里。
“咦?”黑莓在白薇怀里抖了抖脑袋,“怎么你身上也有草莓的味道?”
“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白薇眼皮一跳,心虚地瞥了诺兰一眼。
这一眼落在黑莓眼里,更加坐实了它的猜测。它大声控诉:“你们背着我吃草莓了是不是?!诺兰,过分了啊!”
白薇心下一定,将黑莓捧到眼前:“你这小小一只鸟,脾气倒大得很。别人家的鸟都吃虫子,你吃什么草莓呀?”
“你说谁是鸟?!”黑莓的胸腔鼓成了一个绒绒球,“我才不是鸟,我可是堂堂……”
诺兰轻咳了一声:“你快要把它捏坏了。”
“哦。”白薇闻言松了松手。黑莓被这一打岔,瞬间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你说你不是鸟,那你是什么?”白薇凑近黑莓问。
“说了你也不懂。”黑莓挣脱开来,扑扇着翅膀飞到诺兰膝上,“哎呀你这个女人好讨厌。”
白薇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在诺兰腿上气得跳脚的鹦鹉:“你这只小鸟真可爱。”
黑莓腿一蹬,摔在诺兰腿上,没了声音。
诺兰戳了戳黑莓的肚子,惊异道:“黑莓,你在害羞吗?”
虎皮鹦鹉突然炸开了羽毛:“你们这些人类实在太讨厌了!”
“真难得。”诺兰看向白薇,“它很喜欢你。”
“胡说!我才不喜欢那个臭女人!”
“看,它脸红了。”诺兰毫不留情地拆台。
“诺兰!”黑莓忿忿道,“我再也不给你找‘眼睛’了!”
诺兰当即举手投降:“我的错,你说得都对。”
白薇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小珠子:“这么多‘眼睛’,你们都要看完吗?”
诺兰点了点头:“是的,得尽快看完,这样才好找出答案。你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干些别的。”
白薇并不知诺兰想要靠这些‘眼睛’找出什么样的答案,她也不关心,遂趿着拖鞋,回到了床上。
她在床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后,抬眸看了看房间另一头的诺兰。他和黑莓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水中的幻像,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白薇定了定神,拿出了那本汉文手札。
手札有些年岁了,纸张又脆又黄。白薇翻开了第一页,上头有一段用正楷写的小字:
“东国有狸,生于夏茵。
狸分三族:白老,泼渊,梅花豹。
白老其族,百年一地藏。
地藏有九命,游走黄泉道。”
白薇抚过纸上的每一个小字,耳畔仿佛响起母亲温和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万物初生,夏茵的土地上有了狸族。他们的外形、饮食起居与人族无异,大部分族人可以在人形与猫形间随意切换。早年各族兴盛,狸族曾与人族夹杂而居,后阖族隐遁于山林。
“狸族往下有四条支系,分别是白老、泼渊、梅花豹和滚地锦。滚地锦灭族后,狸以三族为大。其中有一族名叫白老,白老族人以毛发纯白为贵,每百来年会有一位地藏降生。这白老族里的地藏啊,有九条命……”
那时候白薇年纪尚小,以为这只是东国的山野传说。现在想来,母亲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其实都另有深意。
从白薇有记忆起,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阁楼里接受母亲的教导。母亲不让她与多伦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学礼仪,而是自己手把手地教。汉文古语、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东国闺秀该有的,母亲一样一样教给了她,甚至经世策论、商贾之道和药石医理也有涉猎。此外便是每日不变的睡前故事:夏茵狸族纪事。
“你是东国人。”母亲时时耳提面命,“你是要回到夏茵去的。”
这样的陪伴在路易出生后也没有改变。
路易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乳母处,母亲并未前去探看。在接下来的七年里,路易见到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白薇曾偷偷跑去看过她的小弟弟。小小的男孩子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和浅蓝色的眼睛,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毯子上拍着小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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