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瑶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引发了年轻帝王的一场头脑风暴,她这会儿看着乾西四所门口满摆着的米面粮油、果点菜蔬,不禁有些咋舌。
她对着一个为首的太监,问道:“公公你好,这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太监笑眯眯道:“太常在有礼了,咱家是内务府尚膳局的,之前那两个多月,您不是病着吗?太医说了,病中人当以清养净饿为主,所以您的份例都在寿膳房存着档呢。”
“这不,您现在病好了,咱家便奉命给您送过来,您要不方便收,咱家命人给您折合成现银,也是一样的。”
云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拉了拉苏沐瑶袖子,悄声道:“小姐,别信他们的鬼话。”
明明就是克扣份例,她为了一天两顿的主膳,此前不知去寿膳房求了多少次,那些管事一溜儿的都是狗眼看人低,只认银钱不认人。
甚至还有的在背后说她们小姐风凉话,什么“早死晚死都是死,多吃这几天白饭,管什么用。”
那阵子,差点把她们逼的饿死。
现在小姐病好了,忽然跑出来一个尚膳局的太监管事,来替那些寿膳房的管事做好人。
说只是存着,并没有克扣她们份例的意思,巴巴的再把东西送过来,谁知道他们心里憋着什么坏?
苏沐瑶示意她稍安勿躁,问道:“你是奉谁的命?”
那太监干笑道:“咱家是奉上层管事的命,至于是谁,说了您也不认识。”
苏沐瑶点点头,看了看地上的东西,道:“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只是这里有许多肉类,我们一时也吃不完,就折合一部分现银吧。”
轻轻对云墨道:“把东西都查点好,别错漏了。”
“是。”
云墨心里不屑,但地上的这些物资本就该是她们的,她也不可能为了逞一时之快,吃了这个闲亏。
常在冬天每日的食物份例是:猪肉五斤、羊十五盘(每月)、鸡鸭共五只(每月)、陈粳米一升二合、白面二斤、白糖二两、香油三两五钱、豆腐一斤八两、粉锅渣八两、甜酱六两、醋二两、随时鲜菜六斤、茄子六个、王瓜六条。
此前的两个多月,她们每日吃食上的所用,连正常标准的二十分之一都没有,现在这些东西都攒在一起,攒的多了,看起来蔚为壮观。
云墨本就有气,这次一笔一笔的对账查东西,本着绝不让人吃中馈的心思,算的清楚明白,连一毫一厘都不肯放过。
东西核对清楚了,存放进了乾西四所的膳房。
才忙完,内务府广储司的人就接着后脚跟来了。
他们是来送去年的物用份例的。
常在的份位,一年的物用份例有:
白蜡一箱、羊油蜡一箱、蜜蜡三箱;
六安茶一盒、天池茶两盒、雨前茶五盒;
镀银铁云包角桌一张,羊角手把灯一个;
云缎一匹、衣素缎一匹、彭缎一匹、宫绸一匹、潞绸一匹、纱一匹、绫一匹、纺丝一匹、木棉三斤;
漆茶盘一件、五彩瓷盘二件、各色瓷盘八件;五彩瓷碗四件、各色瓷碗十件;五彩瓷碟二件、各色瓷碟四件;五彩瓷盅二件、各色瓷盅六件。
东西看着多,实际上算下来,也没多少,要过上一年,还是有点紧巴。
蜡烛和茶叶都是消耗品,瓷盘瓷碗瓷碟容易打碎,一匹绸缎能做两身衣服,这些绫罗绸缎加起来,不过能做一件吉服、两身冬衣、四身春秋装或六身夏装、以及七八件寝衣。
这些东西放在乾西四所还好,毕竟她们只有一主一仆,要搁到其他宫中,仆从甚多,这些份例分下去,就完全不够了。
如果家里没有贴补,又不受宠爱,没有赏赐,就只能自己绣些东西托人拿出去卖。
云墨很惊喜。
苏沐瑶却有几分诧异,问道:“你们没算错账吧?”
她知道,瓜尔佳氏虽然去年进的宫,但在冬天,按理说应该折合一部分,但现在送来的东西,却是按着常在的份例,给了去年一年的。
大方的让人不可思议。
广储司的管事太监笑道:“您说笑了,这要算错了,咱家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都是上面的吩咐,咱家只是照章办事。”
说完,便带着一众人请辞离开了。
第18章
最后一波来的是敬事房的管事。
他们是来送人的。
在宫里,跟在妃嫔身边、负责伺候的太监宫女的数量也有相应的标准。
普通的秀女,在没有承宠之前,身边只有自己带进宫的婢女,不额外分配人手伺候。
至于日常起居,由掌事嬷嬷统一安排。
秀女晋升到答应时,才会配备一名普通太监、两名宫女,并从秀女所中搬出去,到东六宫和西六宫居住。
答应之上是常在,常在的标准配额是:普通太监三名、宫女三名。
两个多月的功夫,龙椅上坐着的人变了,苏沐瑶也从普通秀女摇身一变,成为太常在,现在自然该按着太常在的配额算。
敬事房的太监管事往后一招手,跟在他身后的六个宫女太监走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齐声道:“请太常在安。”
那太监管事陪笑道:“您看看,这几个人,您可还满意?”
苏沐瑶大略扫了一眼,笑道:“劳烦你跑一趟,我也知道宫中有定例,但我这里事闲,暂时不缺人手,等日后缺了,我再去你们敬事房讨要,岂不更好?”
云墨闻言,有些着急,正欲开口,被苏沐瑶止住了。
那太监管事只为了跑这一趟差,走一走流程,至于苏沐瑶收不收的,倒和他没关系。
他答应了一声,就带着几个宫女太监离开了。
敬事房的人走后,云墨忍不住道:“小姐,多几个人伺候不好吗?为什么不收下他们?”
苏沐瑶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好笑道:“我问你,你要是一个普通宫女,愿不愿意被敬事房调来伺候我这个太常在?”
“我……”
“说实话。”
云墨不禁有些吃瘪。
如果她是个普通宫女,那当然是不愿意的了。
俗话说的好,老鸨野雀儿旺处飞,没有人是傻子。
当奴才的,被派去伺候太常在,伺候的再好,有个毛用,没钱没利,远离权利中心,注定前途暗淡。
还不如去伺候一个普通的秀女或答应,兴许有一天,跟着的主子得了圣宠,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赏钱丰厚不说,自己的腰杆也硬了。
苏沐瑶道:“你看刚才那几个太监宫女,乍一看过去,是规规矩矩,低眉顺眼,但各个脸上不见喜色,眉眼聚愁,一副如丧考妣,大祸临头的样子……”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云墨哼道:“小姐也太心善了,要我说,管他们的想法做什么?”
苏沐瑶笑道:“留得住他们的人,却留不住他们的心,又何必呢?万一有一天他们见利忘义,背弃旧主,我岂不是自找麻烦?”
云墨点点头,方不提了。
转而又兴起了另一个话题。
“小姐,你不觉得今天的事有些奇怪吗?”
尚善局、广储司、敬事房的人就跟说好了一样,纷纷找上门来,从前可不见他们这么积极。
要说是因为小姐的位份升为太常在,可那也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当时也不见这群内务府的中层管事们巴巴的赶过来,又是送人,又是送东西。
虽然这些人和东西都是她们份例应得的。
云墨能想到的事,苏沐瑶自然也想到了。
联系到最近几天的经历,唯一有可能引起这些变化的,就是今天早上去给太后请安了。
苏沐瑶将请安时发生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忽然心神微动。
她记得,太后在见到她时,先是说她知道规矩,然后对着身后嬷嬷,淡淡吩咐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跟内务府和寿膳房那边的人也说一声。”
想必这一切的变化,就来源于太后的那句话了。
云墨听了她的猜测,依旧有些不解,道:“肯定是这样没错了,只是……”
太后身为后宫的高层管理者,既然知道底下有克扣妃嫔份例的情况,为什么不出手治理呢?
苏沐瑶对此,却不以为然。
云墨年纪小,还带着几分天真,她却明白,从古至今,这个世界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乾隆知道和|贪污,不也没出手治理吗?
对于有些上位者来说,只在乎底下奴才对他们是否恭顺忠心,至于这些奴才压榨剥削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
跟着他们没好处,谁乐意跟着他们?
说白了,就是刻意纵容。
苏沐瑶暗叹了一口气。
当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一开始的小心谨慎是对的,宫里敢贪的人都有保护伞,层层利益盘根交错,倘若她当时和寿膳房较起真来,得罪了里面的管事,被告上一状,惹得太后厌弃了她,那就完了。
云墨看着院子里一大堆没收拾的物资,高兴道:“不管怎么说吧,太后对小姐的印象还是挺好的。”
“印象?”苏沐瑶楞了一下,失笑道:“傻丫头,人家是太后,对我一个区区太常在,能有什么印象?”
不但没印象,而且根本不在意。
当时太后让她等了老半天,结果呢,连看都没多看她几眼,就让她去了。
云墨眨眨眼,困惑道:“那太后为什么要刻意吩咐一声?”
苏沐瑶笑道:“那是做给别人看的。”
她记得,当时第二批次的现帝妃嫔来请安时,太后问皇后,年妃为什么没来,皇后说,年妃因身子不好,告了假。
年妃身体到底好不好,她不知道。
不过看太后的样子,对年妃没来请安的事情,颇有几分不满。
之后她再出现,作为一个真正身子不好、差点殒命的妃嫔,在康复后,立即过来给太后请安,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太后对她的行为都是满意的。
两相对比之下,太后命人给她恢复应有的待遇,目的是要彰显自己在后宫的权势地位。
她不过是运气正好,碰上了,所以给太后做了回恰在其时的筏子。
不过,做不做筏子的,对苏沐瑶没有影响,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云墨不由叹道:“之前我为了口吃的,愁的都快秃头了,现在呢,就因为太后一句话,米有了,面有了,未来一年的生活用品也有了,当真是……”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
苏沐瑶深深看她一眼,问道:“你是想说,当真是我命由人不由己,是不是?”
云墨重重的一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苏沐瑶不由莞尔,柔声道:“既然外头的事咱们决定不了,那就专心致志的,把眼前的日子过好。”
她自穿到清代后,人生信念就变成了:能苟几天苟几天,苟的越久越好。
第19章
苏沐瑶自以为自己在这宫里是个小透明,却不知道,这会儿惦记她的人可真不少。
“你是说,皇上为了瓜尔佳氏,处罚了常雯儿?”
慈宁宫里,太后看着跟在自己身旁多年的严嬷嬷,神情颇为惊讶。
严嬷嬷纠正道:“不过口头斥责了几句,让常贵人回去闭门思过,倒也不算什么处罚。”
顿了顿,补充道:“怡太常在虽然在场,但皇上一眼都没看她,若说是为了她,似乎有些牵强了。”
太后再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身子往软榻上歪了歪,严嬷嬷赶紧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又做了一个手势,室内的一个丫鬟立即上前屈膝蹲下,拿着美人槌,轻轻在太后腿部敲击着。
太后半躺下来,怔怔的看着不远处墙面上挂的一幅《秋风行猎图》。
这幅图是康熙五十六年八月,她的老十四随先帝去秋迩时,特命宫廷画师画了,又千里迢迢的派人从木兰围场送来,献给她的中秋节节礼。
宫廷画师的画技自不必多说,上面的一草一木都画的栩栩如生,只是因她常常从匣中拿出来观看,后又直接命人挂在卧室墙上,所以纸张边缘渐渐发黄,图中颜色也略显黯淡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这幅图的喜爱。
在这幅行猎图中,老十四穿盔带甲,雄姿英发,位居所有阿哥之前,胯下一匹驰骋的枣红色骏马驰骋着,从山坡往下冲去。
与此同时,他手上的紫檀龙舌宝弓,拉成满月之状,向着远处林中的一匹疾跑的白斑梅花鹿射去。
时至今日,她都清楚的记得自己收到这幅图时,激荡难平的心绪。
古有逐鹿问鼎之说,老十四托人献她这幅图,其中的深意,她自然能明白。
她的老十四长大了,有了问鼎天下的雄心。
她作为他的亲额娘,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待先帝木兰秋迩回来后,生了一场重病,她在旁侍疾时,拼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向先帝请求立十四阿哥胤_(yìn tí)为太子,先帝并未不悦,只是淡淡说道:“你放心。”
为了这一句“放心”,他的老十四去征战沙场,拼命想要立下赫赫战功,向先帝、向诸大臣证明自己。
一秋穿堑兵多死,十月烧荒将未回。
可却在中途,被她的另一个生性冷肃孤僻、成日只知道访仙问道的儿子抢占了先机。
她怎么能甘心呢?
想到以往的事,太后眼里闪烁着泪光,摆了摆手,让宫中其他人下去,拉住严嬷嬷的手,带着几分祈求,道:“景陵那边偏僻幽冷,哀家实在放心不下,哀家现在不求其他,只求让老十四平安回京,我们母子团圆,你说说,有没有其他办法?”
严嬷嬷亦觉感伤,为难道:“这……恐怕得求得皇上答应才行……”
“皇上?”
太后冷笑道:“你也知道老四,他为了权利不择手段,连亲弟弟的皇位都能抢,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允许老十四回来,动摇他的江山?”
严嬷嬷脸色一变,连忙提醒道:“太后慎言。”
指了指外面,轻轻道:“小心隔墙有耳。”
太后冷哼一声,没再多说。
雍正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又双,被自己的亲额娘diss了一顿,当然,就算知道,他也习以为常了。
他这会儿正在钟粹宫配殿,常雯儿所居的碧芳阁处用晚膳。
经过早上的事,常雯儿满腹愤懑和郁气,回宫后,又是打宫人,又是摔东西,胡乱发泄了一通,心情才稍微平复下来。
接着,心中不由有些担心,生怕皇上从此对她生厌,再不翻她牌子了。
她比起宫里现有的其他妃嫔,位份最低,又是包衣宫女出身,唯一能依仗的,就是皇上对她的几分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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