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从座上起身,顿了顿,点头致意道:“叨扰太常在许久,来日必有重谢。”
苏沐瑶完全没把他说的重谢放在心上,笑道:“王爷客气了。”
她这一笑,完全是发自肺腑。
这半晌,她对眼前之人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雍正前脚一走,云墨后脚就提着膳食回来了。
她这么久才回来,倒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而是被大雨绊住了,她提着膳食,还要打伞,怕一时顾不及,雨水浸到抬盒里,把晚膳给糟蹋了。
所以她在寿膳房廊下等了好一会儿,等雨小了才往回走。
这一回来,正好看到苏沐瑶在收拾炕桌上放着的两个茶杯。
云墨诧异道:“小姐,方才有人来过?”
苏沐瑶不愿再回想刚才的事,敷衍了几句,吃过了晚膳,便睡下了。
可是,有些事情,越不愿意去想,它越往自己脑袋里钻。
尤其是,苏沐瑶今天白天睡的时间长了,到了晚上,她躺在暖炕上,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四周静静的,不远隔断处,传来云墨绵长的呼吸声,还有书柜上,传来的滴滴答答的更漏的声音。
窗帘是拉上的,但为了方便起夜,外间点着一盏蜡烛,因此,房间并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影影绰绰的,能看到一应家具摆件的轮廓。
苹果青釉瓶上插的三尺梨枝,横架上搭着的白狐皮裘衣,墙壁上挂着的泼墨山水图……
雍正白日说的,有鬼夜行的话,就这么蹿入了苏沐瑶脑子里,且在不断的发酵着。
据说有人去故宫旅游时,拍到了一队清朝宫女提着灯在宫道上行走,不到五秒就消失了……
据说故宫晚上不开放,是因为里面阴气重,容易发生邪门的事……
据说故宫阴气最重的地方就是没人住的冷宫了,而乾西四所在自康熙六十一年后,就再无人居住了,纵使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让游客进去参观……
苏沐瑶越想,越觉细思极恐,越是心惊肉跳。
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只露出两个眼睛,等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声唤道:“云墨,云墨!……”
云墨迷迷瞪瞪醒来,揉了揉眼睛,道:“小姐,怎么了?”
苏沐瑶不太好意思说因为自己胡思乱想,把自己想的害怕但不行的事,咬了咬下唇,柔声道:“我做了个噩梦,你过来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好呀,”云墨并没多想,就抱着枕头被子过来了。
苏沐瑶往里挪了挪,给云墨腾出个地方。
两人躺下,云墨接着方才的困意,很快又睡着了。
苏沐瑶刚安心了一会儿,忽然脑子里又蹦出了一个将她吓得不轻的念头:万一云墨才是鬼呢?
她再也受不了,强忍着惧意,噔噔噔的爬起来,点燃了一盏烛台。
烛光一照,室内明朗,她彻底松了口气。
烛光摇曳了一晚上,直到晨光熹微,天将明时,燃烧到底的蜡烛才自然熄灭。
苏沐瑶一晚上没睡好,早上却起的很早,她给太后例行请完安,从慈宁宫往回走时,云墨就看到她掩唇打了好几个哈欠,不由心疼道:“小姐,回去吃完早饭,你再补会觉儿,今儿的事都交给我来做。”
苏沐瑶摇头道:“等吃完早饭,咱们得去敬事房选人,这事儿只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
云墨不解道:“选人?”
前两天她提议,去敬事房选几个宫婢太监进来伺候,小姐还说,不急于一时,等多看看再说呢,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苏沐瑶脸一红,略微有些尴尬,不过没让云墨看见,掷地有声道:“对,就是选人。”
原来她不着急,可自从昨天晚上来了这么一遭,她实在不想,以后晚上睡觉,都点着蜡烛睡。
乾西四所是三进宫宅,很空很大,只有她们主仆两个,人太少了,应该多选几个宫婢太监进来,添些旺气。
所以,去敬事房选人的事,势在必行。
务必在今日搞定。
苏沐瑶下定了决心,可偏不凑巧,她才吃完早膳,正欲换衣出门,广储司的太监管事张宝过来了。
苏沐瑶原本以为他又是来送苹果青釉瓶的,打算跟他说今天有事,让他明天再带人来取雪顶春梨。
但等云墨带着他进来,苏沐瑶却发现不是。
来的只有张宝一个人,脸上笑眯眯的。
苏沐瑶纳闷道:“张公公今日莫非有什么喜事?”
张宝哈腰笑道:“太常在说笑了,奴才能有什么喜事,都是来沾主子们的喜气的,”
他将手中捧着的一个雕花精致的红色小匣子放在圆桌上,道:“这是内务府让奴才给您送来的,上月雪顶春梨该给您分得的本钱,原是一万九千八十两,我们丁大总管吩咐说,索性给您凑个整,凑成两万两银票,”转头对云墨道:“姑娘您点点。”
点当然是要点的,苏沐瑶对云墨扬了扬下巴。
云墨上前一步,拨开匣子上的铜锁扣儿,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摞崭新的钞票,都有紫色的描边儿,一张是一千两。
云墨反复数了两遍,一共二十张,加起来总共两万两,没有错,钞票也是保真的。
“小姐,是两万两,没有错。”
苏沐瑶点点头,却并不命云墨收下,转过头,淡淡道:“张公公,你们丁总管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些银票,我却不能收。”
此话一出,张宝和云墨都愣在了原地。
尤其是云墨,眼里全是困惑。
小姐辛辛苦苦忙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收钱啊?
第30章
苏沐瑶说不收,不是不想收,而是不能收。
她在看到这两万两整钞时,心里就有些打鼓:莫不是内务府那边偷税漏税了吧?
若非如此,分到她手里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偷税漏税在古代可是重罪,不被发现还好,一被发现,是要杀头的,万一牵连到她……
或许,他们想要的恐怕就是牵连,有一就有二,内务府偷税漏税绝对不是第一回了……
今天她若见钱眼开,不明不白的把这笔钱收下了,就相当于上了内务府的贼船,大家彼此有了把柄,以后再想下来可就难了……
苏沐瑶一瞬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
结果就见张宝一拍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忙不迭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票据,笑道:“怪不得太常在不收,奴才差点忘了,缴税凭证还没给您看呢。”
苏沐瑶:“……”原来是她想多了。
缴税凭证,就是串票。
苏沐瑶打开一看,见上面从左到右依次写着:
(户部直属税务司)发给(内务府梨花局)缴税凭证;
(雪顶春梨)共(九百九十)项,合(六万四千两百五十)两,共征税银(一万三千两百七十五)两,分为:
进上(四百)项,每项(五十)两,合(两万)两,不计税;
外销(五百九十)项,每项(平均七十五)两,合(四万四千两百五十)两,缴税比例(百分之三十),征收税银(一万三千两百七十五)两。
签字:(张廷玉)
雍正(元)年(二)月(二十九)日
其他的部分,都是黑色统一版刻的模子,中间括号里的是馆阁体,是后来手写上去的,签字的部位盖着一个红色方形印章。
上面怎么缴的税,缴了多少,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苏沐瑶关心的不是这个。
她不看串票不知道,一看才知道自己亏了。
雪顶春梨总共挣了六万多两银子,又缴了一万多两的税,剩下的还有五万多两。
按着每五十两应该给她分二十两的价钱来算,她到手的钱是两万零三百九十两。
内务府哪里是好心给她添上了零头?
分明是把她的零头给抹了。
要是她刚才稀里糊涂的把这笔收下来,以后他们还指不定怎么骗她呢。
苏沐瑶放下串票,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宝,道:“张公公,你这账,恐怕是算错了吧。”
张宝心里一突,面上镇定道:“怎么会呢?”
苏沐瑶轻扣桌面,哼道:“另外的三百五十两银子呢?”
张宝闻言,顿时额头一阵虚汗,没想到这位太常在算账算的这么快,居然一下子就把账目算出来了。
不过,还好他事先有准备。
雪顶春梨共有两条供给渠道:进上和外销。
进上是供给各宫妃嫔的,外销是卖给京都达官显贵们的,这两条贩售渠道各有好坏。
进上的好处是不用缴纳税银,坏处是户部拨的五十两银子固定不变;
外销则相反,要缴纳税银,但卖出去的价钱不固定,比进上要更贵一些,上个月平均一瓶是七十五两银子。
而给眼前这位太常在分的银子,全都是按着进上来算,九百九十瓶雪顶春梨,一瓶分出二十两,没有外扣税银,总共一万九千八百两。
苏沐瑶在不清楚税银之前,也是这么算的。
张宝解释完,陪笑道:“给您的都按着进上来算,是不想让您担风险,内务府往外贩售花草,一旦卖不出去,还得自己往里赔钱。”
他说的好听,但实际上,他们每天来她这儿取的雪顶春梨都是预定好的,怎么可能卖不出去?
总之,和这群人精打交道,真得时时注意。
一个不小心,自己亏了钱不知道,还得反落他们人情。
苏沐瑶叹了口气,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但之后就不必了,担风险就担风险吧,还是按着正常的来。”
张宝抹了抹额上的汗,连连答应。
不过,弄清楚了缴税方式后,苏沐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诧异道:“进上部分,不用缴税了吗?”
《大清会典》里面,可没有写着这一项。
张宝恭顺道:“以前是要的,圣祖爷(康熙)在位世,凡户部挂名的皇商,不分进上和外销,各项货品统一征收百分之五的税。”
之所以人人都抢着要当皇商,就是这个原因。
不但地位同普通商人不一样,更重要的是,缴纳税银比例也低许多。
云墨好奇道:“那现在呢?”
“现在嘛,分的细些了,就和串票上写的一样。”
张宝道:“前段时间,皇上下令,凡户部皇商,进上货品,不加税收;外销货品,同正常商人一样。”
云墨不禁吐槽道:“这样一免一升,有什么意思呢?”
还不如之前统一征收百分之五的税,也方便算账。
张宝看向云墨,笑道:“姑娘不知,这里头好处大着呢,奴才听上头说,户部挂名的皇商,从太宗皇帝沿袭下来到现在,足足有好几百个,宫里用的东西还有各地进贡的,哪里需要那么多皇商?”
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是在户部挂个名,在外避税经商,原该缴一两成的税,有了皇商的名头,就只用缴百分之五,搁谁谁不乐意。”
云墨听的直咋舌,感叹道:“这群人,可真够贼的。”
张宝呵呵笑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嘛。”
不过现在就好了。
现在一改,名义上是抬高了皇商的地位,是新皇对他们的体恤,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剥夺了皇商对外的特权,还填充了一波国库。
而且,革除素弊之后,真正负责进上的那批皇商,那可是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感念皇恩。
两相一对冲,就算朝里有一些反对意见,维护这项政策的也不少,大的水花反正是溅不起来了。
他们在这里讨论税收改革,苏沐瑶却微皱眉头,眼底划过一丝恼火。
一连两天,她对“怡亲王”的印象大变特变。
原来是从史书上了解到的,对“怡亲王带着天然的尊敬钦佩;
后来,在他说要向皇上建议“提高赋税、搜刮民财”后,立刻急转直下,觉得史书记载有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贤王”二字的美誉;
再到现在,在彻底了解商税缴纳是怎么回事后,“怡亲王”在她心里的形象,已经差到了极点。
他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
明明前阵子针对户部挂名皇商的政令已经改过了,怎么可能短短一段时间再改?
什么“兴许要提高缴税比例”;
什么“有可能没收内务府对外行商资产”;
完全就是在向她贩卖焦虑。
她好心请他进门避雨,结果他呢,却安着坏心眼。
先说一通鬼话,害她以为自己白辛苦了一场;然后又讲起鬼故事,害她一晚上都没睡好。
什么“怡亲王”,根本就是个缺德鬼。
反观雍正帝,还是挺圣明的,没有听从“怡亲王”的鬼话,发行政令,大肆的盘剥商人,还将缴税方式细分,使之变得更加的合理化、明朗化。
苏沐瑶在雪顶春梨一事上,利用“皇帝效应”狠狠赚了一笔,在她心里,雍正的明君程度,自然也跟着提升了几个level。
但,不管怎么说吧,两万两银票是美滋滋的到账了。
比之一个半月以前,还只有碎银几两的拮据日子,这会儿苏沐瑶已经翻身农奴把歌唱,成为一个这辈子再也不用愁吃喝用度的暴发大户了。
苏沐瑶从座上起身,披上云墨拿来的裘衣,问道:“张公公一会儿可有事?”
张宝才收了赏银,这会儿正乐呵着,道:“今儿逢初一,奴才轮班,除了给您送银票外,再没什么其他要紧事。”
苏沐瑶笑道:“既如此,我正好要去敬事房那边挑选几个下人过来使唤,不若请张公公一起过去,也帮忙掌掌眼。”
落一个人情在乾西四所,张宝还是挺愿意的。
毕竟以后还要打交道呢。
正好,他在敬事房那边也有认识的人。
有了张宝这个中间引荐人,再加上瓜尔佳氏身为主子也来了,敬事房那边的负责人,不得不重视,一个名叫王喜的管事太监,亲自迎了出来。
等云墨说完来意,王喜的脸上却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云墨见状,纳闷道:“怎么,你们敬事房连一个可供挑选的宫女太监都没有吗?”
前几天还巴巴的送去一大堆呢。
可云墨哪里知道,前几天是前几天,现在是现在。
王喜苦笑着挠头道:“这会儿是真没有。”
他说这话,张宝第一个不信,摇摇头道:“王喜,我虽不在敬事房当差,但也知道,你们这里是内务府底下专管挑选宫婢的部门,怎么可能没人?你就别哄我了。”
王喜着急道:“哎呦我的张大管事,莫非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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