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和京兆府怕是已将这间屋子掘地三尺了。”班翀声音沉闷地说:“我刚出竹林,见县主带一队人马从鲁天所住房间里搜查回来,好像的确搜出了一些书信。”
红鹤还拿着那条发丝在光下研究。
“喂,你一点不急么?”
“急什么?”
“你看啊,突然出现和你打扮一样,说话方式一样,干的活儿都一样的女子。你毫不介意?”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若都要因此不快未免太过霸道。”红鹤淡淡地说道:“叫人将府中当日在后花园侍宴的下人都带上前来,我要挨个寻问。”
“在哪问?”
红鹤手中折扇一指:“就在对岸那处花园凉亭。”
从竹林另一侧门出去,再走一段小路是通往花园的白玉石拱桥。尚书府宅院依制而建,园中各色花朵开得灿烂瑰丽,槐树榆树高大成林,八角琉璃瓦凉亭就藏在花树之间,走上前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在天光之下,湖中水光潋滟,湖心那一片清荷也盛开如云。
“可惜现在是白天,否则还能再验证当晚的光影。”红鹤站在凉亭中,望着对岸的竹屋暗忖道。
第一个被执戟郎带上来的是当日在宴会上侍奉的婢女,名唤芳儿,及笄之年活泼可爱。
“小娘子,当日尚书大人在后花园搭台唱戏,就是在那里。”她的小手向凉亭外的一角指去:“后来有位大人提议叫花旦下场来陪侍,因此大人撤掉酒宴转到这凉亭中。当时奴家在凉亭里帮忙照看茶炉,叶大人突然腹痛难忍,让家奴带了下去找茅厕。”她言语中有种粗俗的天真:“许是刚吃过肥腻鱼肉,又吃了冰镇的甜瓜闹肚子啦。”
“那你可记得叶大人是何时回来的?”
“没注意。”芳儿伶俐地摇摇头:“小娘子可以去问那名家奴,他叫乔年。”说到此处她脸色露出一抹娇羞之色:“他与奴家一同进府,当日就是他负责照料叶大人。”
乔年果真是名唇红齿白的少年,走进凉亭,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
“回小娘子,当日是小的把叶大人引去净手。叶大人在茅厕中呆了大约一刻钟,中途还问小人要了干净的厕筹备用。等我与叶大人回到凉亭时,凉亭中已无人在,想来是大家都去了对岸的竹林。”
红鹤颔首,这些在案卷中都有提起。
“中途要的?”
“回娘子话,是中途要的。”
红鹤略略思忖片刻:“当日可还有发现什么奇怪之事?”
“也不能说是奇怪。”乔年犹疑地说:“我也不能确定……”
“你只管说出来就是。”
“当日我在后院茅厕外等叶大人,旁边就是腾出给当日戏子梳妆换洗的厢房,小的,小的好奇偷看了一眼,想看看那京城名角……结果……”
“结果如何?”红鹤扬眉问道。
“给涂姑娘单独使用的厢房中空无一人。小的带着叶大人一路过来,途中也不曾见到涂姑娘,心想她怕是去了别处?”
“为何当日你不曾将此事告知大理寺?”
“当日府中刚刚发生惨事,小的被各位公人拿去轮番问话,心情太过紧张,脑中一片空白。在事后小的才慢慢将此事回忆起……事情已过许多天,小的也不知该跟谁说。”
涂姑娘?红鹤回忆起大理寺的案卷中的确有这样一位梨园名角,不过案卷上却写着她一直在厢房中梳洗更衣。
第五卷 第六章
红鹤与班翀在尚书府凉亭中将当日在场的所有下人都问过了一遍,除了乔年所讲之事,其余大致与案卷中写的相同。所述不表。
直到暮色四合,萧玉兵才披着昏暗霞光回府,他已换上一身黑色常服,双眼满布血丝,身形佝偻,听闻红鹤与班翀在凉亭问话,虽以他的官衔完全不必如此,但也还是特意前来问礼。
“其实谋害犬子的可疑之人不多,除了太平公主,又还能是谁?”萧玉兵沉重地说:“但太平公主有圣人做保。只是我不懂他们是何时厮混到一起的?”
“此话怎讲?”
“小娘子,不怕你笑话。但那太平公主明明正和刺使之子张昌宗打得火热,这是全城皆知的事,她的那些俊秀的男门客都养在她独居的公主府内。现在外界如何又给少良冠上与公主私通的名头?我的孩子明明是被公主所杀,试问如果他们当真有私情,太平公主又为何会对少良动此杀心?”萧玉兵晃着须发全白的脑袋:“想不通啊,老夫为此事夜夜辗转难眠,可老夫虽为当朝二品大员,在此事上能起到的作用是鸿毛微雨,不值一提的。”
红鹤思忖片刻,将涂小娘子的事告知与他:“萧大人,当日请涂小娘子的戏班来唱戏可是你自己的主意?”
“的确是我的主意,户部刘侍郎和熊侍郎均对那涂小娘子着了迷,既然款待宾客自然要投其所好,那涂小娘子之前是青楼花魁,赎身后做了梨园名伶,不想身价却贵了。”
“那么又是谁提议将茶饮地点搬到凉亭中?”
“也是老夫。当日酒饱饭足,刘侍郎提议让涂小娘子梳洗一番下来陪宴。老夫就撤了酒席,转到这凉亭中饮茶闲话家常。”
“那当日可曾有人主动提起对岸竹屋?”
萧尚书思忖片刻:“还是刘侍郎。”
红鹤颔首,将手中折扇打开。
“红鹤娘子的意思是,此事与刘侍郎脱不了干系?”
“那要待我见到涂婉才能定论。大人可在当夜再见过涂小娘子?”
“当日犬子受害,老夫早已神志不清。不记得曾再见过她了。”
“那名叶巡官,在事发时不在现场?”
“叶巡官由家奴带去了茅厕,期间家奴一直守在茅厕门外。”
红鹤颔首,将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又谢绝了萧玉兵留他们在尚书府用饭的提议,起身与萧玉兵告辞。
“公人,我们家小娘子去了梁王府。”平康坊梨园的小厮站在一盏灯笼下,披着昏暗火光,神色倨傲,仿佛他才是那个受邀赴宴的人,他斜睨红鹤一眼:“今夜梁王宴请太子,请了涂小娘子赴宴。公人也不必等待,涂小娘子回回去梁王府都是太子亲自护送回来,这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呢。”
“这么说来,那涂婉的背后就是太子了。鹤儿,我们恐怕牵涉进宫廷政事纷争中了。”回程的路上,两人牵马在长安街头漫步,班翀忧心地说道。
“长安果真是不同凡响。”红鹤仿佛没有听到班翀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你可看到刚才在街上行走的那些僧祗奴?我从未见过如此全身漆黑的人,甚至黑过了波斯人,他们是天生如此?”
“不如你现在就去找大理寺的人说自己查不出来,请辞回岭南?”班翀说道,随后又摇头:“但你不会,平常就倔得跟头驴似的。”
“你饿不饿?”红鹤问他。
两人就这样各聊各的,走进一处食肆,挑了二楼一处临窗的餐桌坐下。红鹤点了一份裙带素面,班翀却皱眉:“好不容易来趟长安,你怎么吃这样简陋?”他转头喝到:“掌柜的,先来两碗羊肉汤饼,卤猪蹄,猪手,盐水鸭,拍黄瓜都端上来,对了再来两碗胡辣汤。”
“我平日里食量就不大。”红鹤气定神闲地眺望长安街景,满城流光溢彩的灯光亮过天上的繁星,她语调温和:“等此案办妥,不如你带我在长安游历一番。我感觉这世上还有许多新鲜事,是我不曾见识过的。”
“好。”班翀回答到,他们的命运已在顷刻之间,但红鹤却是波澜不惊,班翀知道她一定比自己更明白目前的局势。
红鹤轻叹一声:“等用完饭,你先骑马回大理寺吧。”
“你呢?”
“我需去趟梁王府,用我身上的令牌或能见到那涂小娘子一面。”红鹤道:“无需再拖到明日。”
“我要和你一同去。”班翀说道。
“不,我要你再查太平公主当日到尚书府之前的全部行程。”红鹤转言道:“今日尚书府家奴自缢看似是有蹊跷,可现场却分明是自杀,并无他杀痕迹,此事实在令我郁闷难解。”
“不知那娇蛮县主带走的书信里是否有线索。”班翀不快地说:“这是书中多有写过的桥段,突然自缢多半是被人以家人性命逼迫所为。”
“也许暂时能这样假设。”红鹤颔首:“只是时机过于巧合了。”
入夜,长安城街上烟雾缭绕,湿气沉闷,似乎这将是一个雨夜。
红鹤牵马立于梁王府门前。
“小娘子,你还是回吧。就算你有公主府令牌那又如何?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梁王府何时认过这个,涂小娘子正在陪侍太子殿下,此刻是不会出来的。”王府门前的护院小厮说道。
“区区一名戏子,竟然比公主还要难见?”红鹤当即怒喝道:“究竟是她人难见还是你这畜生自作主张。”
“小娘子你是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为何不懂这里的厉害关系?只要在梁王府里,公主府的令牌就是无用的。”小厮神色鄙夷地说:“并不是小的在自作主张,而是此刻拿你的令牌进去恐怕会小的贱命难保。你若非要见,可等到子夜,太子出府时或许就能见到涂小娘子一面。”
红鹤见左右也是进不去梁王府了,于是就在府门对面挑了一处墙角坐下来安心等待。
直到子夜时分,果真才见到一顶华丽鎏金舆顶的宽舆缓缓行到王府门前。红鹤当即揉着酸麻的双腿走上前去,她在昨日已经见过太子模样,此刻跟在李显身后的是一名美艳女子,面如桃花,羽玉眉下一双杏眼盈盈秋水,红唇饱满如同雨中芙蓉花瓣,乌发如云松垂绾在后脑,别着一朵白芙蓉,身上是一件素白齐胸罗裙,腰间挂一只水青色荷包,雪白香肩上随意地披着藕色薄纱披子,身段柔美,楚楚动人。那正是梨园名角涂婉。
“涂小娘子,还请留步。”
话音刚落,几把明晃晃的长剑,直指红鹤鼻尖。
“大胆,何人敢阻扰太子出行?”
第五卷 第七章
“岭南乐红鹤。”一个漠然的声音传来:“你查案子查到本太子的头上?你真是有天大的胆子啊。”中年男子站在王府高悬宫灯下,语调如同温润流水一般漫漫随意,他黄色宽袖随意一挥,羽林卫士收回长剑。
“太子,我只想借涂小娘子问上几句话。”红鹤拱手恳请道。
“婉儿也与你所查的案件有关?”
“事发时,涂小娘子的确是在尚书府内。”红鹤答道。
“太子!”涂婉突然欠身对李显说:“萧少良被害时婉儿的确在尚书府内,但婉儿与此事绝无关系。婉儿只是奉命去尚书府演出戏罢了。”她粉脸通红:“真不懂此事何时才了。”
“有人曾瞧见你事发时并不在供你梳洗的厢房内。我来此也是想确认此事。”红鹤说道。
“我该说的都和大理寺说过了。”涂婉厌烦地说道:“你们还要烦我到几时?我一直都在房间中梳洗。”她撇了一眼红鹤:“我不知你所说我不在是什么意思,当时厢房中只有我一人,但我的婢女一直守在房门外。因此才能确认我是清白的。你竟单凭别人的一句话就前来胡搅蛮缠?”话音刚落,天空一道闪电穿过,惊雷贴着众人的头皮炸开。
涂婉被吓得丽容扭曲,将柔软的身体缩到李显身后:“太子……”
“只是雨前的雷声罢了。”李显轻声安慰道:“我这就送你回去。”转头看向红鹤,语调也同样轻柔:“现在天色已晚,小娘子还是先回罢,既然婉儿已说明白了,那我相信她就与此事无关。”
眼看羽林卫士护卫着两人上了宽舆,红鹤只得在疑虑中自行离去。一路上冒雨策马,用令牌应付了巡逻的羽林军,又过了坊门。疑云始终在她心中不断翻滚,为何大唐太子居然会对贱籍女子如此着迷到失了魂智?确然,那涂婉美艳不可方物,可平康坊中的美丽女子又何止她一个?太子李显一度在登基后被废发配房州,现在又重新复位太子。世人都道他定有坚韧的性情才能熬过那段众所周知的低谷。可现在她亲眼看到李显竟然是个沉迷美色的懦弱男人,因为他对那涂婉儿显然不是在做戏,而是真有情。
红鹤回到大理寺门前,将战马交还给值守的执戟郎,又经过一次繁复的搜查手续后才回到大理寺客房当中。班翀此时并不在大理寺内,想来是去查证太平公主当日的行程。女史早已打点好房中一切,大木桶中有新鲜的热水,床榻上有干净宽袍,款式普通总好过没有。红鹤在厢房中梳洗一番,换上舒适的绵绸宽袍,又走进隔间书房,拨亮书案上的油灯,将厚重的案卷放在眼前。
案卷中所述,太平公主的宽舆是当日亥时一刻左右到了尚书府门前,萧少良死于亥时二刻,眼前似乎只有两个答案,一是太平公主到尚书府后就立刻动手害了萧少良。二是有人溜进竹林迷晕了太平公主,再害了萧少良。可凉亭到竹屋区区百丈的距离,在花园中用茶的众人一刻钟内就能赶到,且都目睹了太平公主确是清醒状态下手持利刃——红鹤顿觉是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在灯下摊开,里面是几根今日在竹屋床榻上捡到的发丝。红鹤仔细地查看这些发丝,一个设想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她的顿时心中发凉,身体颤栗背心冒出一层冷汗。
难道这果真是一个死局?
正在此时,班翀突然推门而入,高声道:“我查到了她当日的行踪。”他走进屋来,抖落一地蓑衣上的雨点。
“如何?”红鹤收好丝帕,定了定心神才问道。
“那太平公主当日去了华严寺礼佛,随行人员中还有襄州刺史之子张昌宗。她酉时五刻才回到公主府内,一直与张昌宗相伴到戌时,直到接到一封密函后然后才了出府。”
“不知是谁送的?”
“既然是密函嘛……”班翀惋惜地摇摇头:“总之她的确是被密函叫出了公主府。”
“这么说来,萧尚书所言不虚,太平公主的确倾心于这位刺史之子。那公主因私情夜会萧少良就更说不过去了。”红鹤颔首道,她突然问:“你如何这么快就将事情打听清楚的?”
“终于发现我厉害了?”班翀又露出他独有得意浮夸之色,红鹤却觉得他这次并不惹人讨厌。
“王公贵族的府邸都统统聚集在长安城北边的几个坊里,我只消去公主府附近的浴场,那里定有一些王公家奴小厮趁休息时跑来消遣放松。我用一锭银子就贿赂了公主府一名护院家奴,你要知道他平常出门洗一次澡才需花20文钱。”
“所以你去了公主府附近的浴场贿赂了家奴?”红鹤恍然大悟:“这倒是我没想到的途径。”谈话间她的神色依然阴郁,班翀带回的消息更加证实了她脑海中的想法。
“你有发现?”班翀揣度道。
红鹤默然地摇头。
“这个给你。”班翀从怀中掏出一包油纸,打开一看竟然是两串糖墩儿:“你今日没吃多少东西,回来路上看见路边还有小贩,现在正是吃山楂的季节。”他咧开嘴笑。
红鹤将一粒糖墩儿放进嘴里,很快又吐了出来,咬破糖衣里面的山楂差点把她酸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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