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贩是个骗子,他将甜的糖墩儿放在外面,等我尝过之后又把里面酸的卖给我。”班翀怒道:“这糖墩儿的甜和酸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差别。”他试着吃了一颗,又吐了出来。
红鹤茫然地看向窗外,今晚是个暴雨如注的夜。
雨夜,太子府。
太子妃韦氏正斜躺在一张华贵的贵妃榻上,身着深紫色宽袍,一盏已去掉笼纱的落地宫灯就在跟前,她手中捧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满脸疼爱地轻抚着。
从窗外翻进来一名夜行黑衣诸率,跪地抱拳:“回太子妃,有信鸽回报,当年那蒙舍国女人丢下女婴找到了。”
韦氏将手中狸花奶猫放回脚边的软篮中,俯身向前,饶有兴趣地问:“在何处?”
“还好我们那老尼姑身边留了眼线。半余月前,有人终于上尼姑庵打听当年之事。岭南暗探在得到消息后进一步做了验证,那姑娘确是当年泊头湖村外的弃婴,而捡去她的人现是新会县令乐文青,此事乐文青身边的许多亲随都知道。她叫乐红鹤,现就在长安。”
“乐红鹤?不就是那位岭南女神探么?”韦氏思忖道:“看来她还不曾探明自己的身世。”
“娘娘,我们可要做些什么?”
韦氏长吁道:“她虽是蒙舍国人,身上却也有一半大唐人的血脉,她的出生注定了她是无辜可怜的人。”她叹息一声,温柔地抱起踏过她膝盖的小猫:“但愿她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第五卷 第八章
可,为什么要杀他?
红鹤举起灯笼,只见萧少良所居卧房中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屋里的茶案与四张软塌均红木所制,打磨光滑,茶案上是一套越窑青瓷茶壶。月洞门隔开卧榻与前厅,再往里面走靠墙是一张架子床,和一只款式简朴的衣柜。
“看来这萧少良平日里是个淡泊宁静的人。”红鹤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不想这样的人竟和艳闻扯上联系。他那竹屋卧房里的家具与此处有天壤之别。”
“处世淡泊不代表没有欲望。”班翀在身后说道:“鹤儿,你要找什么?”
“找他被杀的原因。”红鹤走到架子床边,开始翻找:“凶手一定有他的动机。”红鹤开始查看床褥下方的夹层,她搜索得颇为仔细,将屋内的里里外外均翻找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红鹤寡欢说道:“难道真是情杀?”
红鹤推开窗,看着窗外尚书府花园,刚经历一夜暴风雨洗礼,园中满地残枝,草木萧疏。树梢上挂着白绢宫灯,更令人觉得满目荒凉景象。
突然近处暗沉的树影下闪现出一抹嫩绿色,红鹤定睛细看,一名婢女正站在树下望着红鹤,树影笼罩她清丽的面容,神情忧郁,脸上似乎有事欲言欲止。
红鹤快步走出屋子,转过一道回廊沿着矮梯进了花园,但那处老魁树下哪有佳人踪影?再一转头,跟前就站着一人,红鹤低呼,慌忙退后几步,这才看清正是尚书府鲁才,但身着一袭白色粗布长袍,手中抱着一只火盆,面容呆滞,脸色蜡黄如同行尸走肉。
“鲁先生。”红鹤拱手,略带歉意地说:“我今日还是前来查案。”
“好。”鲁才痴痴呆呆地说道,他甚至忘记向红鹤行礼,又木纳地转身离去。
“公人。”此时从杜鹃花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红鹤定睛一看果真是刚刚那名绿衣婢女。
“小娘子,你可有事想要告知于我?”红鹤柔声问道,生怕嗓门过大会吓飞这惊雀一般的娘子。
“公人,奴家碧玉,尚书府粗使婢女。”碧玉面无血色,声音颤栗道。
“碧玉,你有何事?”
“奴家不知此事是否重要。”碧玉面色犹疑:“奴家平时在尚书府厨房里打杂洗菜,四公子遇害的那日晚上,奴家在尚书府见到四公子和一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那陌生男人,不是太平公主?”
“非也。”碧玉说道:“太平公主成婚前去天祭时奴家曾在大街上远远见过她一次,虽然她乘坐的宽舆垂幕重重,但奴家也见过她的模样。当日奴家在后院见到的恐怕和太平公主长相大不同。”
“哦?说来听听?”
“那夜,奴家原本在厨房里帮忙,但那宴会热闹非常,后院中婢女实在忙不过来,奴家奉命前去花园宴会中打一些下手。经过侧门时,奴家见到一名男子,气质甚是高贵,鹅蛋脸,额头宽广。奴家没看太清,但那人绝不是太平公主,这是奴家可以确定的事。”
“那你是否能看出他的年龄?或者表情?”
碧玉沉思片刻,无奈地摇摇头:“当时离得太远,加上光线暗沉,奴家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表情年龄都一概看不出来。”
“你为何将此事告知于大理寺?”
“奴家也想过要说,可管家鲁才说勿要多生事端,四公子的死本已流言四起,人人都说他与太平公主——”她停顿下来,缓了缓又接着说道:“碧玉不相信,四公子平时对下人体恤之极,哪怕奴家只是个粗使女婢也不曾被看轻半分,怎么会和太平公主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说着碧玉眼中滚出了泪花,她低头用棉布手帕拭去眼泪。
“你可听见过什么?”
“当时奴家躲在树林中,见到公子带着男客,于是奴家也不敢出声。不过听见公子叫她小月。”
“小月?”红鹤眉头紧皱。
“公子对他,颇为亲近。”碧玉小声说道,神色酸楚。
红鹤当下心中有了打算,轻声安抚了那黯然失魂的婢女几句,走回萧少良的寝房,班翀还等在此处。见她进来,他嫌弃地说道:“我刚看见尚书府的管家抱着一个大火盆从廊下经过,我叫他他对我笑了一下,那唾液都流到下巴了。”
“他昨日才痛失独子,显然还沉浸在悲痛中无法缓解,也因此丧失神智。”红鹤说罢,又将刚刚婢女碧玉告诉她的事重述了一遍。
“这么说来在太平公主之前还有一个人也去了竹屋中,只不过现在萧少良和鲁天都已不在,只有鬼才能知道当日小屋竹屋中的人是谁。”班翀长吁短叹。
“这鲁才的身上一定有见不得光的事。”红鹤摇着折扇,神情颇为苦恼:“只是他现在已神智不清……”
说到此处,门外一阵喧哗声,红鹤与班翀探头看去花园,那县主武芷正带一堆京兆府不良人走向后院。她竟然又是一身干练胡装,乌发高绾,手持折扇,趾高气昂的模样打扮得和红鹤相差无几。
“难道还真让这小娘子查到些什么?”班翀说道。
“去瞧瞧。”红鹤将折扇一握,率先走出房门。
循着声音,红鹤找到竹林,武芷正带着人在竹屋中搜查。红鹤步入竹屋,见到两侧书架上的书卷已全数被人扒落到地上。也只有武三思的女儿才敢在二品尚书府中如此蛮横地寻找线索。
“红鹤娘子。”武芷打开折扇高声说道:“你来这里又是为何?”
“回县主话,自然是来看你查案的。”红鹤诚恳地说道。
武芷一愣,转瞬又高高兴兴地说:“那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这尚书府内有突厥细作。”武芷面露得意之色。
“县主,此事兹事体大,且不可乱言。”红鹤面色一惊:“你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证据,才会来此处搜寻。”武芷慢悠悠地摇着折扇:“我听闻红鹤娘子是大唐第一女神探,心中已仰慕许久。昨日初次见面,因赶着查案礼数不周,还请小娘子见谅。”
“此事我们自然都不会放在心上。”红鹤说道:“可昨日县主还在查验鲁天自缢的事,今日怎就来竹屋搜查?”
“鲁天的自缢一定与萧少良被杀有关。但我不知他自缢的动机,以及太平公主杀害萧少良的动机。你知我那堂伯娘,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威风惯了。对着京兆府还有大理寺的询问,她可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否则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将你拉来京城。”武芷说道:“但今日一大早我阿耶的暗探拦截到突厥探子发往外界的密信,上书萧尚书府卒细作一人。我恰好在阿耶的书房中神游,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就带了人马过来。”
“所以县主怀疑突厥细作不是萧少良就是他的家奴鲁天?”
“我相信突厥细作是萧少良。鲁天只是一名公子家奴,又能探到什么情报?反而尚书府四公子,可以随意进出他阿耶的书房,或随意偷看尚书大人带回府中的公文。”
“那鲁天又为何会自缢?”
“这正是我想不明白之事。”武芷说到这里,将手中折扇一收,双手抱拳向红鹤:“这尚书府内,定然还有其他的突厥细作,还请红鹤娘子能助我一臂之力将此人绳之以法。”
第五卷 第九章
鲁才痴傻地站在后院一处污秽的墙下,嘴角挂着唾液,形同一只迷失的孤鹤,手中依然是那只破烂的火盆。
“从昨日起就这样啦,谁也拉不回去,一直在外面游荡如同游魂。”一名年长的粗使仆妇在负责照顾他:“换别的家奴早被丢去东市卖啦,他是尚书府管家,没有大人发话谁都不能将他丢出去。”仆妇神色厌弃地说:“他清醒的时候可没少欺负我们,现在却还要我们尽心照顾他。”
“鲁先生?”红鹤走上前去,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鲁才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突然一股刺鼻的怪味传来,红鹤顿觉难以呼吸,她捂住口鼻,仆妇在一旁叫道:“这老奴,他竟然就这样将粪便拉在裤裆里?看来是真疯了。”她走上前去,一个耳光重重刮在他脸上:“现在我还要给你洗裤子!”
鲁才抱头呜咽着跑了
“你为何对他这样不满?”红鹤高声呵斥:“他昨日才丧子,哪怕是个路人都会对他抱有怜悯之心。”
“小娘子你是不知,这鲁才自持是尚书府管家的身份高人一等,平日里对我们家奴刻薄刁钻,但凡犯了一点错,轻则责骂重则鞭笞伺候。”仆妇狠狠地说道:“可他自己也是名奴才呢,还偷偷躲在房间里熏香,茴香和母丁,那可是我们家大人上朝时才配用的东西,都便宜给了他。我呸,他也配?他只配现在这样浑身的屎味。”
“红鹤娘子,看来你什么都不会问出来。”武芷在一旁遗憾地说。
走出花园,恰好遇见萧尚书带着几名户部官员回府用膳议事,萧玉兵身后跟随的官员里有凶案当日在场的刘熊二位侍郎,也有林巡官。红鹤便停下来又与他们三位聊了几句,从他们口中所得的信息也毫无新意,早已记录在大理寺卷案上。期间红鹤特意观察了三人衣着,刘熊二位侍郎的配饰皆为黄金玉佩等华贵之物,而林巡官的配饰却稍显寒酸,只在腰间别了只水青色荷包。
问完话,红鹤等人婉言谢绝了萧玉兵相邀一同用膳的好意。
“线索又断了。”回大理寺的路上,班翀神色悒然:“显然,武芷也未能从竹屋中得到任何线索。不过她就这样定论萧少良是突厥的细作,也太快了一些。”
“因此今日武芷才没告知萧尚书此事,只是说前来调查府内凶案。”红鹤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向前走:“若真查出萧玉良是与突厥有关的,恐怕整个尚书府的生死都在顷刻之间。”
“不过这的确是个被杀的好理由。”班翀说分析道:“你一直说找不到凶手动机,这也许是突厥细作内斗引发的。当日在太平公主之前来到竹屋的男人,也许就是另一名细作。”他振振有词地说。
“你真是聪慧之人。”红鹤赞叹道:“那太平公主拿着细作内斗的匕首又是何故?”
“此事还需仔细斟酌,但我刚看你一直盯着那林巡官打量,可是有什么发现?”班翀非常利索地转移了话题。
“只是一些不相关的线索。”红鹤说道,她茫然地看向远处灰色的天空:“不过此案,恐怕真的会成为我破解不了的悬案。”
“若是连你都破解不了,也难怪大理寺那帮人会对我们躲躲闪闪,我今早在游廊中遇见左少卿,我向他问礼,他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跑得飞快,仿佛我是什么瘟神。”
“那他们比我们可聪明多了。”红鹤懒洋洋地说道:“今日无事,稍后等我见过太平公主说明此事后,我们就可以找点乐子。”
“你想做什么?”班翀问道。
“就蹴鞠吧。”红鹤摸着自己酸软的颈项:“出出汗。”
回大理寺后,红鹤照例需由公主的贴身女史李婉儿引着走进花园。太平公主依旧坐在大理寺的小凉亭中,依旧穿着明黄圆领袍,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在细看,仿佛她就一直坐在那里,从未离开过凉亭。被大理寺拘押之后她能去的地方除了卧房就这处单独为她辟出的花园。这里的一切都比不上她那穷奢极欲的公主府,却又好过被送进暗无天日的监狱。
“公主殿下。”红鹤行礼道:“红鹤来此有事一问。”
“哦?这么快就查出了头绪?”太平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波澜不惊地看着红鹤:“何事?”
“据我所知,公主之所以在夜里匆匆赶去尚书府,是因为接到一封密函所致。红鹤想问的,是密函的内容。”
“大胆!”一旁的李婉儿厉声呵道:“居然向公主提如此无礼的问题!擅查公主行踪乃是死罪,你竟敢……”
“无妨。”太平公主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道:“是本宫让红鹤娘子负责探查此案,也就默允了她会调查到本宫身上。本宫当日的确是接到密函后去了尚书府,此事我并未向大理寺说明。”她轻笑一声:“我知他们就算查出来也没胆量来问,大理寺百年来也只出了狄仁杰一位长了胆子的人。不过既然你问了,那密函上写着尚书府那晚会有突厥的细作活动。至于密函来源当然不能告诉你。”
“请问殿下,红鹤可否借密函一看?”
“读后本宫当即在烛台上焚毁了。那晚公主府大摆宴席,在场许多人都见到本宫亲自烧了那封信件。”
“那么,公主去到竹屋时,可还见到过其他人?”红鹤问道。
太平公主面色无惊,神情如常地说:“并没有,本宫刚进那竹屋就被迷晕了,醒来时手中才有那把匕首。期间并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殿下,红鹤还有一请求,不知殿下是否允许红鹤上前仔细查看殿下的头颅。”
“你这刁蛮的乡野村姑,你怎敢要看——”
“无妨。”太平公主说道:“你来看吧。”
红鹤赶紧弯腰上前,将太平公主的头颅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又退下说道:“红鹤已经看完了,多谢殿下的成全。但红鹤破不了此案。”
“哦?你破不了此案?”太平扬眉说道:“这才第三日,你为何如此快就下此结论?”
红鹤跪下,向太平公主磕了一个头,目光凄然:“回殿下,因为要破此案,红鹤就是死罪难逃。可红鹤还年轻,家中还有父母尚未尽孝。我宁愿承认自己破不了此案,因为人活着总比死了要好。还请殿下放红鹤一条生路。”
“她非死不可?”武芷站在一处绸缎帷幕低垂,光线暗沉的书房内,面色疑难:“打发她回去她那南蛮之地就是,何必非要她死?”
21/32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