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写这玩意?之前不是写了一份?”秦棠几分恍惚:“老马让你交两份?他什么时候这么丧尽天良了……”
黎也弯挺着清瘦脊背,没回她话,有条不紊换一支笔,落纸字字板正,言辞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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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被警察光临过,偏巷里的网吧停了两天,二十多台机子,大都老龄点,结果硬件配置最好的一号机也在损失之内――这两天过来,就今儿碰上网吧老板站岗,李聪去的时候差点没被撵出去。
他是熟客,一号机最贵,他能长期霸占,基本不怎么关,很夸张,靳邵有时候觉得把他冬天裹得大棉袄洗一洗放机箱上边儿,活脱脱就是另类烘干机。
相对比靳邵跟另一个老实上课没跟来的姚望来讲,他名副其实是个网瘾少年。
姚望被分到理科班后成绩不上不下,家中却寄予厚望,每逢清明全家一起烧香给祖宗念经保佑三辈儿出他一个大学生,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被迫实在,偶尔才能跟他们放飞自我当个流子,这种症状一般等他家里人来一趟就治好了。
只有李聪是真真正正的一腔热血扑在这,每当被质疑,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年少不轻狂算什么年少?!
很多时候还挺纳闷靳邵那个人,算起来靳邵是他们仨脑子最好使的,但人不使,好也不彻底,坏也不彻底,近两年开启一种新奇状态――对什么都不上瘾,来网吧就看两集动漫,品会儿论坛帖,嗦两桶泡面,打打游戏睡睡觉,发呆的时候说他在思考人生,李聪都信。
这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看似活着其实死了很久的颓感,起初以为是酷哥标配的装X,没想到这哥是真的死颓,巷里头准点围矮楼门前开茶话会的老太太整天念叨那“活着凑日子”五个字儿就为他而生的。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老板对李聪爱恨交加,他在门口跟老板手牵手两眼泪汪汪,嘴巴子叫烂了,靳邵先上了机位,远远看着,甚至感觉他能为“爱”当三。
脑子里已经yy了个话本开头,他活蹦乱跳进来给靳邵送了瓶饮料,说成功用爱感化了老板,给他配了个还不错的新机,他要重新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他真的能为爱当三。靳邵拉开易拉罐跟他碰了下,一副“不理解但尊重”地真心提醒:“下回老板娘来查岗,你避着点。”
“靠。”李聪抽着烟,边笑边把自己呛死,然后一脚踹上他的椅子腿儿,“你畜牲吧?”
一般这种没什么人性的玩笑,他贱那么两句就会懒得扯,笑完了,搭着桌把椅子扶正,手伸向李聪,让他帮买了两根塞嘴的糖。
李聪裤兜里捞给他,喟叹:“黄叔的话比你爸还管用,抽几年了说戒就戒。”
“也不完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吧。”戒得挺佛系,偶尔见到黄锐还有上去递烟冲动,然后就会被没收掉一整盒。
靳邵拆开糖纸抵住一边腮,一手拿饮料仰头喝,一手搁键盘上输入一串数字,侧边忽然压近一股热气,李聪的脸挨到咫尺,被他拿手推开,“ 有屁放。”
李聪头矮下来,商榷的语气:“怎么说,黎也那事儿,简余曼那边什么态度。”
“不知道。”
没得到答案,李聪转开脸想了想,认真计划:“我盘算好了,要是动真格,就想想各退一步怎么完。
靳邵电脑上登进Q.Q,顶上去了几条新消息,姚望发的,慢腾腾点进去,转头看着李聪,斟酌了一下那个措辞:“你对她认真的?”
李聪笑盈盈扶着他的背椅直起身,伸个腰,“哥对哪个都认真的。”飘飘然一句话,就摆手去了对排末尾的机位。
靳邵哼笑着摇头,视线收回来,看到聊天屏幕里一串醒目的感叹号――
【我靠!!炸了!!!】
【你俩今儿没来真是亏大发!!】
【聪在干嘛呢?发消息也不回一个!】
几秒钟前又催来一句:【速回信息!趁现在还有戏!!】
靳邵咬着糖,喝了口饮料,不急不慌敲动键盘:【什么炸了?】
【黎也!!】
顿一下,回:【她炸了?】
现刻,手机电话震过来,接通,环境聒噪,电话里也吵,密集堆积的声音,姚望在学校,现在大概是课间,可沸腾程度好比操场的整队现场。
“听不清,搞什么?”他边说边起身,绕开排排机位,向门口去。
“等我飞到走廊上去,你听广播音!黎也搁那念检讨呢!”
奔跑的过程中缓了一会儿,靳邵拿开来调最大音量,放回耳边,近乎是炸开来的音响,他刺得一皱眉,仔细听,远在呼吼咆哮的层层人浪里,涌出一道模糊女声,娓娓道来又铿锵坚定。
“……对于本次的打架事件,我在此作出以下几点深刻反省:于情,打架斗殴,的确严重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于理,我只不过是作为受害人,在面对高三某班某位简姓同学的挑头欺辱时,进行了还手、反打等一系列正当防卫措施。”
“违反校规校纪,我认,但应该痛定思痛、防微杜渐的人,不是我。”字音咬重最后仨字,她慢一拍,语气放缓,比起念稿,更像临场思考输出:“包括但不限于,那些跟在她背后盯着我的老鼠屎。如果个别同学实在愚拙,我也可以为其科普一下校园霸凌所可能触犯的民法、刑法、治安管理处罚法等相关法律规定。”
大批的学生向广播室奔涌,他们鼓掌,跳脚,高呼,楼道瞬息间挤满,老师们在各个楼层急成无头苍蝇。而姚望脑子是懵的,听到靳邵问了什么,但已经无暇顾及他问了什么。
到这里还不止,还不够,制止的人在路上,或许已经扒到了广播室的门框,停下的广播音继续了――
“至于我的错处……”
他们焦灼地叫喊她的名字,而她仍未停止:“她打不过我,我很抱歉。”
第15章
电话摁断的前一秒, 姚望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地想黎也是哪儿混出来的好汉,刚得如此生猛,那边群情鼎沸, 他说越来越多人都围去广播室, 看到几个老师也晃过去了, 感叹:“好在曼姐停课了, 不然她得当场完蛋!”
涔涔天际, 雨淅淅飒飒在下, 落进巷道坑洼的青石地里,靳邵揣起手机, 站檐下,雨烟潲湿了前襟, 想到李聪那句“各退一步”,笑了。
退一步。
怎么退?
这姑娘没给自己留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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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走出办公室,雨下完一阵,远在绵延山头的地方,碎云里翻起几抹彩色。在外墙边多驻足了一会,听完周六最后一节课的放学铃响,接着,蚁聚蜂屯的人窜进楼道,她在万众瞩目里走下阶梯。
几分钟前,办公室桌上躺着两份向她对峙的检讨书, 在广播室念出来那份, 对比马淮波亲自审核过那份, 脸从没黑得那么彻底过。
马淮波被叫去多方问责, 黎也在办公室从上课站到下课,等他回来, 问了她句为什么。
她别的没说,道声歉,为替他招揽来的麻烦,倒也坦荡,连转班这个选项都给马淮波想好了,“您是个好老师,但如果以后这种事层出不穷,学校无法公平公正地解决,那我也许会是个很麻烦的学生。”
马淮波气她沉不住气:“你才被通报批评过,怎么就憋不住事儿呢?”
坐了许久起来,没说要罚,想着这丫头毕竟受过更严谨的教育,待过更公平的环境,从花团锦簇里来的人,不是刚,或者傲,仅仅是谁都不敢争的,她敢。
最后,他还是语重心长说:“这事儿,我跟你舅妈讲了。”
照黎也获悉的信息,“她应该不会过来。”毕竟连秦棠这个亲女儿都不怎么管。
她上前,问马淮波要了纸笔,写下号码。
“这是……?”
“我亲妈。”黎也停笔,告诉说:“我犯的事儿,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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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兰静接到电话时在搓麻,杂七杂八的声响,就听清了黎也在学校打人,过了晚饭点才回家,那会儿黎也在房间把最后的行李收拾完。
这孩子默不作声,多出装不下的,也不问人,自己去买了个行李袋,住大半个月,装完也就两手提的事。
问到学校的事,她没有过多解释,就说打了,罚了,她妈估摸也知道了,陈兰静不好再讲什么。
吃过饭,黎也进厨房洗碗,秦棠翘腿躺在椅里玩手机,陈兰静去门口打完电话回来,原本说要送她过去,突然改了口:“我打过招呼了,你直接过去就行,他那儿子在店里。”
冲洗干净洗碗槽,黎也甩着手上水渍转头,陈兰静倚在门边,顿顿,问她记不记得路。
她听到“他儿子”时凝住,说:“记得。”
陈兰静又问:“那东西都提得完吧?”
“嗯。”
“有什么事打电话给舅妈。”
“好。”
也不是真的关心她,东西清点出门口,黎也把门拉上,往下几层的楼梯她自个儿慢慢磨蹭,冷天,磨了一脖子汗,咸腻刺激到没处理的伤口,抬手抹了几次。
一个箱子,一个布袋,单肩背包,布袋架箱子上,到平地的路好走,还能腾出只手消遣时间,结束两局休闲游戏就去翻信息翻通话,她妈从得知到现在,还没有反应。
到的时间快七点,阴天,半暗,店里没开灯,站门口就听到前台飘来的游戏音效,人陷在椅里,翘腿,手机光幽幽映亮一张脸,听声音已经挂了挺多次,他没ǎ冷淡平静地操作,还能分神往门口看一眼,嘲句:“之前的娇气劲儿哪去了?”
黎也两手并用拖着行李停在柜台边,笔筒旁离着两罐汽水,开了一罐,他捏着喝,放下腿来看她。
没理他放的屁话,黎也简捷了当:“你爸跟你说了我住哪吗?”
“你想住哪儿?”
“我还有的挑?”
“也没有。”
“那你问我?”
他笑一下,“逗你。”
站起来,另一罐推向她,“陈兰静没送你过来?”食指抵在拉环上,一抠,哧声,飘一缕冰气。
“没有。”
他一斜额,指她带来的两份大件行李,“走过来的?”
沉默。
她抬头,迫视他眼睛,两个都僵着劲儿不说话,半天,他先憋不住:“跟你说话。”
“陈兰静是知道你在所以没来,她不仅讨厌你,她还怕你。”在观察到他没太变化的脸色,她抿唇,好奇再问:“这是为什么?”
“想知道?”他无所容心地笑笑,凑近,光线暗,衬他面廓阴沉,挑起眉棱,从顶而下的压迫,一字一字地咬:“因为和她一样的人,都被我打死了。”
雨后湿漉漉的潮意溢满鼻尖,静到听见每一次张翕的气力,黎也只是冷静,倘坏爻惺芩压根不想细说,却硬要安的坏心眼儿。
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他什么也没等到,咧嘴笑着,侧身走去墙边捺亮灯泡了。
黎也捏起汽水,贴在脖子边冷敷,目光向外,所见店铺都亮起了招牌灯,“你们这儿怎么没有?晚上不打灯都看不着。”
靳邵走回来,她在看外边,他在看她被汽水罐遮住的脖子,接话:“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挣不了几个钱。”
她顺口:“那你爸还挺不容易。”
他没声了,她转过头,手拿下来,他盯着她脖子的眼自然移开,看外面,“出门左拐,一直走到对街,沿途找个麻将房。”捉到她灯下炯亮的眼,笑:“先劝他别赌了再说。”
黎也一征,没半点正常人预想的应该的理解,同情,悲戚,也笑:“那你活到现在,挺不容易。”
“这是句好话嘛。”
他脱下外套,露出T恤袖口下两截紧实小臂,黎也看见两块比他肤色更深几度的创可贴。
靳邵接了她半个行李,她提布袋跟在他后边上楼,两阶之后,问他:“我前两天给你的,你现在还没摘下来?”
他回头,从她过来的视线里看出她说的是创可贴,张口,还没半个字,她停下来,难以理解一句:“连澡都不洗?”
靳邵:“……”
上完一小层,行李箱拎起放下,震起浮灰,暂停休息,她又往墙角去张望,吐槽蛛网太多,把上个话题置之脑后了,他腿一伸当她前边,悠悠瞧她,“前两天忘了贴,才翻口袋翻出来的。”抓起行李,又继续走。
她快些才跟上,“你再晚点,伤口就愈合了。”
“不贴不就浪费你一片圣母心了。”
“浪费什么?”她敛眉,率真说:“留给你下回挂彩,那种机会应该很多。”
靳邵喉哽得啧她一声,“你他妈怎么连骂带咒的?”
黎也往边上靠着走,仰头喝饮料,到楼道窗口,极微弱的光溜进来,亮起她眼尾漾开几丝笑,他脸转开,大步跨完余剩台阶。
开长廊灯,咔咔了两下才亮,两人一齐停在楼梯口,拍手向前望,对排几间房门紧闭,靳邵兜里掏出了几串钥匙,“挑一间就别换了。”
“还真能挑?”黎也挨着他肩膀过去,走两步停一步,来回,最后停他面前,拉过他手里的箱子,低着头,状似无意:“哪间是干净的?”
没听到答话,她抬头看见他在笑,恶劣的,幽戾的,梦回她初到这里那夜,他转着钥匙环大摇大摆领着她,一脚差些踹翻一扇门后回头看她的一眼。
“不知道,没准哪儿都脏了,一住一个癌。”说完,他绕开她,又那样的领在前边,径直向最里头。
钥匙拧开的房间她曾住过,比起上回来要干净,扫过地,垃圾桶里她丢过的裙子也不见,薄布帘拉开,隐约看见床上堆叠放置的被褥,床头柜的位置换成一套小件的桌凳。
“别看了,睡不死你,三件套要不要?”
“不用,我把家里的顺来了。”黎也行李推进去,想到回头问:“你都把这里收拾好了,还叫我挑?”
“走个流程,反正最后都是这里,你爱住不住。”
“……”神经。
书包放被褥上,她拉开链儿捞什么东西,“还是麻烦你。”握手上,看靳邵,他还站门口,瞄准她丢来钥匙,她接过,回丢了手里的一根多嘟棒,“香橙味儿的。”
他抓在手里看,她接着说:“这回是给你的。”
稀奇物件,他举高,在灯下转着细赏,挺不着调的语气:“递烟递酒的我见过,递糖你是头一个。”
“很感动么?要把它盯出个洞来似的。”
靳邵:“……”
确诊了,她就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浪漫细胞。
看过橱柜,也打扫过,东西清了干净,关上,镜子有陈年的污迹,照得人脸不清晰,接着镜面反射到门口,靳邵不露声色走了,门没带上,长廊灯也没关。
黎也蹲下拉箱子收拾衣服,看了眼手机屏,搁裤兜里撂了两个电话,几条信息,紧接就播过来第三个电话,她早有预料地心平气和走去打开窗,接起,伸手送出去对方第一声喊,搁回耳边,平静等人输出完了,再平静地给对方确认一个事实:“嗯,是,我打人了。”再反问:“你就不问我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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