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那把编藤摇椅，再躺上去时，只见枝桠间的细碎星光。
南礼轻工业，空气一向不错，远离市区的灵溪更加灵秀，白天时天空澄澈清透，夜晚时繁星密布。街上熙攘声渐低，整个世界安静成一幅优美的画卷。
桑渝已经很久没看过星星，没人催她回家，她干脆将本来的借口坐实，轻轻摇着摇椅。
天井的灯光很弱，温斯择没再翻书，只将它拿出后摆在桌面上，将躺椅调整好，也躺下来。
两人闲闲散散地聊着，女生清脆的嗓音男生温润的调调填满整个天井小院。
天上的星星悄然挪动位置，一抹月亮慢慢爬了上来。悄声变换着的画面就像无声行走的老旧时光，猛然间再抬眼，已经是另一幅星图。
桑渝倏然想起多年前摔碎的存钱罐，和藏在自己床下的书箱。
一下子仿佛打开了时光胶囊中的记忆，以前的画面不由分说地冲撞到眼前。
当年的小手小心将书箱封存，一并封存住那些过往。去年再打开时，里面的书仍完好如初，连边角处被雨滴浸润过再晒干后留下的曲折痕迹也还是当年的样子。
在外婆不知道的角落，书箱里的书被一本一本拿出，在少年指间翻阅。
他们总是这样偷偷的，躲躲藏藏的。
也必须这样偷偷的，躲躲藏藏的。
他们不知道外婆的眼睛再望进这些书时，会不会蓄满泪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严词厉令他们丢掉。
长大后，会不一样吗？
夏风悠扬，连蝉鸣声也不好意思打扰这一角落里少女的幽静怅然，星光隐秘在枝桠后悄声闪动，只在缝隙中透出一隙温和的光。
“温斯择。”桑渝轻轻开口，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想快点长大吗？”
你应该是想的吧。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长大后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做主？
是不是就可以让这些书籍光明磊落地摆在书架上？再翻阅时不必躲躲藏藏。
是不是就能把思念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是不是能在生病时坦然地去往医院？
长大后我是不是就有了想做的事？
长大是有这种魔力的吧？
长大后会更坚强的吧？
桑渝安静地等着，等着他说想，然后告诉他我也想。
可是。
“这个世界不缺大人，酒酒，我们慢慢长大吧。”温斯择开口。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隔壁躺椅上的呼吸声仍均匀，像是没被这个问题勾起任何波澜。
桑渝侧过头，昏黄暖调的灯光下，温斯择垂着的睫毛盖住眼中神采，他听到动静，稍稍侧额朝她望来。
女生的眼神充满探究。
他目光没动，任她打量。
桑渝静静望了温斯择片刻，见他情绪上并没有什么两样才放下心慢慢躺好。
远远的，不知道是从哪个窗口飘出来一阵音乐，在盛夏的夜晚轻轻描绘着对单纯时光的满心眷恋。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
桑渝弯起唇角想。
就这样陪着他，他陪着我，慢慢长大也好。
才发现笑着哭最痛
……
黑暗中的少年手指微微一动，在夜色中缓慢眨眼。
如果月亮也会眨眼睛，就会知道少年此刻的逃避，也是一种年少的无能为力。
外公和妈妈的离世是外婆心里过不去的痛，哪怕多年后的现在已经结痂，可是沉疴难捱。
他的选择，就是把这层痂撕开。
原谅他吧。
就算怯懦吧。
他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第23章 长夏
老顾从远处走过来时, 桑渝温斯择已经起身站好，桑渝甚至穿好了拖鞋。
离得近了，老顾关掉手电筒, 一看清面前这两人顿时一阵头疼, 脑子里反射性循环播放那句“顾老师您简直一表人才”。
他运了运气，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 温斯择从容地站着，桑渝在他旁边, 袖子贴着袖子, 一副亲密姿态。
大脑中的雷达骤然响起，老顾沉下声音，摆出一副训斥模样, “在谈恋爱？”
温斯择抿了下唇角还没开口, 桑渝已经摇着头老实交代。
“顾老师我们只是跳个墙，您别冤枉我们。”
“……”
老顾有一瞬间的懵，仔细一想才发现问题所在，他一瞪眼, 音量提高一些，“你以为跳墙就没事了？”
桑渝：“没有没有，但是不用叫家长。”
她才刚和家里闹翻，还没原谅容筱桑远南呢。
见老顾眼睛瞪得更圆，桑渝反应过来自己的错误表述, 连忙补充：“我们也没有谈恋爱, 是吧温斯择？”
“是。”温斯择接得从容不迫。
老顾：“……”
这么默契, 不在谈也是在谈的路上了吧？！
老顾的眼睛如探照灯一般, 带着威压再次从两人脸上扫过，往常有问题的同学在他的注视下早就已经低下头乖乖认错, 今天这两个人直挺挺地站着，看向他时一脸清白。
看起来是没问题的。
老顾放下心，踱着步子转了两圈，招手让两人跟上，“跟我回去写检讨。”
桑渝没想到，跳墙有这种“专属待遇”。
跟着老顾进了办公室，被安排在他的办公桌前，老顾出去一趟，拎了两张纸回来，一人发一张，让他们两个老实交代现写检讨，又打电话叫穆老师来领人。
桑渝望向温斯择，悄悄用眼神交流。
有没有一种小朋友闯祸做坏事被抓住扣押，再让家长来领的感觉？
温斯择回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懂。
老顾把两人留在办公室，就丝毫不见外地走了。
桑渝和温斯择并排坐在老顾办公桌侧面，每人面前一张A4打印纸，一支黑色签字笔。
老顾办公桌贴在一面窗户边上，侧面没有放腿的位置，两个人的腿都姿势别扭的撇着。
时间久了，有点累。
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呢，桑渝想。
她握着笔，望了一会儿窗外皎洁如玉的月亮。
今天这么团圆的日子，本该举家欢庆的啊，怎么她在写检讨呢？
桑渝低下头，仔细思考应该怎么落笔。
万事开头难，写检讨的第一句话就很难呀。
是开篇直奔主题，还是以景带入？
或者写一下遭遇卖个惨？
算了吧，这种事自己知道就好。
桑渝默默思考，笔尖在纸上无意识画着，忽地，一支笔敲在桌上，很清泠的一声，桑渝回神，她面前的纸上已经出现一幅画面轮廓。
月光下，圆滚滚的小兔子和猫咪挤在一起，一同趴在窗口，仰头望向夜空中那一轮皎洁明月。
桑渝：“……”
她沉默片刻，转过头去看温斯择，温斯择轻扯下唇角，目光悠悠看向那张本该写满检讨的A4纸，又抬起眼眸看她。
桑渝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挪开视线，目光在老顾办公室睃巡。
怪不得老顾刚刚出去一趟拿纸给他们，他办公室里是一张也没有呀。
桑渝胆子再大，也不好意思出去自己找纸，只能默默把纸翻到背面，悄声坐直一些，偷眼去看温斯择那。
握着笔的那只手骨节分明，腕骨处的青筋隐隐可见，手指根根修长明晰，纸上的字迹凌厉如山脊。
第一行字：尊敬的老师。
桑渝：“……”
她怎么把基本格式忘了。
有了开头，桑渝下笔如注，洋洋洒洒很快写满一页纸，收尾时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她轻轻叹一口气，去看温斯择。
温斯择也已经收笔，正抬头望着窗外的那轮圆月。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的月亮比往常看起来要圆。
桑渝静静望了他片刻，没有打扰，低头翻到纸的另一面，将那一幅画补充完整。
差不多要收尾时，手机忽地一振。
桑渝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偷偷摸摸拿出手机。
在教导主任办公室看手机，有一种在狼窝里吃肉的感觉，狼若回来的快，肉要玩完，人也是。
桑渝快速点开微博通知提示，是她的粉丝辰辰发来的消息。
辰辰：酒酒中秋快乐，今天吃月饼了吗[探头]
辰辰：今年可以许愿我家小二出镜吗[可爱]
辰辰是桑渝最早那一批的粉丝，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桑渝对她印象不错。
桑渝从八年级开始将自己的画发到微博上，开始只是想拥有一个隐秘的小空间，粉丝也没几个。那一年的中秋节，粉丝辰辰私信她问能不能帮她画一幅她的小二，是一只帅气的哈士奇，桑渝要了照片，爽快答应下来。
那一条微博上了低位热搜，涨了几千粉。
到两年后的今天，桑渝已经是一名万粉小博主。
桑渝看完信息没回复，埋头在纸上填涂起来，连温斯择落过来的幽凉目光也没察觉。
门外走廊上隐约传来脚步声，老顾和穆老师的交谈声渐渐进了，桑渝忙掏出手机拍摄一张后迅速收好，将纸页翻过去，规矩坐好。
老顾进来看到两名学生坐姿规矩地写完检讨还算满意，没过多为难，就让穆老师把他们两个领了回去。
虽然和穆老师接触不多，桑渝也能从他微塌着的肩，有些泛红的眼皮发现，他今天的情绪算不上好。
穆老师已经看过两人的检讨书，了解了大概情况，路上又细问了几句，把两人带到门口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不对劲。
穆老师是一位很负责任的班主任，每天晚修都会到班里转上一圈，今天是怎么了呢？
桑渝和温斯择尽量放轻脚步进门，还是引起了一众注视目光。
今天竞赛班学生不上课，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桑渝回到位置上时，同桌孟恬薇惊讶地看了一眼她脚上踩着的拖鞋，低声提醒，“你不怕被顾主任抓风貌扣分被罚吗？”
桑渝挠了挠头，笑得尴尬，“我被他抓了更严重的。”
按照传统，检讨书会被放在荣誉墙那边示众的。
孟恬薇：“……”
今天一班的晚修辅导老师是语文于老师，她平日里最好说话，晚修课间的空档有同学上去央求她用教室里的多媒体放歌听，只要是歌，什么都行。
于老师答应了。
清泠泠的钢琴前奏响起时，桑渝只觉得耳熟，直到歌词部分，她才恍惚想起些小时候的零碎画面。
容筱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就是看剧。桑渝已经记不清那一年她几岁，总之是个桑远南不在家的日子。那一晚她半夜哭着醒来去找容筱，客厅里电视开着，容筱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容筱抱着她，让她半趴在她肩膀上，边在客厅蹓跶边拍着她的背轻哄，当时电视里播放的就是这首歌。后面她短暂地醒过来时，容筱已经重新坐在沙发上，把她抱在怀里，她抬着头，有滴泪坠在容筱的下巴上，蓦地坠下来，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妈妈，容筱匆匆擦了一把脸，低下头亲亲她的脸。
她贴到了容筱湿漉漉的脸。
就这样突然想起容筱，桑渝眼眶发红。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让她去道歉的是容筱。
歌曲仍在播放着。
红豆生南国是很遥远的事情
相思算什么早无人在意
醉卧不夜城处处霓虹
酒杯中好一片滥滥风情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清
……
这一首歌并不是他们这个年纪会去听的，但今天的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音乐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情感传递方式，即使他们正处在一个朝气蓬勃，青春懵懂的年龄里，大多数人对爱情有向往有期待，却没有真正地去品尝过，仍然可以毫无阻碍地触碰到歌曲中那一份对爱情的坚持、无奈、遗憾和不舍，因此，班级里有女生因此红了眼圈时，也没有男生坏坏的起哄声。
桑渝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仔细再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老师的眼圈也红了。
大概是这样一首哀婉的歌曲并不符合今天的节日气氛，一曲《相思》结束，于老师马上切换成一首《好运来》，原本还沉浸在上一首歌情绪里的同学瞬间闹腾起来，有爱耍宝的男生甚至不知道从哪扯了块布，甩搭着扭起了秧歌。
有人带头，很快有同学跟着加入，那块布在几人间传递。
几个男生在狭小的过道上乱扭着，女生们看在眼里笑弯了腰。
直到去卫生间回来的吴优劈手夺下那块布，“这是我擦鞋布！”
那几个男生扭头做呕吐状，又逗笑了一批人。
这样热闹喧哗的声音里，一道男声横插进来。
“桑渝，出来一下。”
是穆老师。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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