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渝心里疼得难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发白,脑子里思绪乱窜,太多问题缠绕在一起,手机里收到的消息再次出现在眼前。
“是纪珩吗?”
“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他的?”
“九年级那次寒假。我在妈妈留下的旧存储卡里,看到了他。”
九年级寒假,那不就是她和温斯择听到外婆说不想温斯择学医那次?
桑渝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那你,知道后为什么没有找他?”
长久的静默后,温斯择开口:“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他从来没想过来看我。”
桑渝全身忍不住地发着抖,她握紧拳头,屏幕碎片被挤压着将伤口刺得更深,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酒酒,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其实是个糟糕的人,拉你去给纪星辰做家教,是我自私,”温斯择的声音很低,“发消息的人说的对,我带上你是怕纪星辰不答应,他不答应,我就没有办法靠近纪珩。”
“那是我靠近纪珩的唯一一次机会。”
“我开始只是想看看,看看他是怎样的人,看他有多狠心,看他为什么和我在同一座城市,知道我的存在,却完全没有想过来看我。他可以费心思给纪星辰送签名篮球,可以耐着性子陪小儿子吃饭,却没有想过我。”
“他背叛了我妈,我恨他。”
“我早就知道他有个小儿子,比圣诞节那天和你和纪星辰一起知道的要早很多。”
“高一开学比赛回来那天晚上,纪珩来给纪星辰送签名篮球,我在校门口认出他,而他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看陌生人一样。我跟在他后面,看他和新婚妻子带着孩子其乐融融,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站在外面的分岔路口,站了很久。”
“后来我去搜集了证据,我想让他身败名裂。”
“确实,我也搜集到了,他的,还有桑远东的。”
“酒酒,对不起,我一直没和你提过,桑远东当时察觉到了,他怀疑这件事和叔叔有关,中秋时你奶奶不舍得说自己儿子,又觉得就算真的是叔叔干的,也是阿姨撺掇的,才会那样朝阿姨撒气,才会让你受那场委屈。”
温斯择的声音越来越低,站在黑暗中,面向黑色的江面,平静地去解剖那个阴暗的自己。
雨声滴答,桑渝手脚发凉,庞大的信息压过来,呼吸像被扼在喉咙里,心脏不再有氧气,沉得直往下坠。
两人都没再出声,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邮轮的汽笛声从远处传过来。
温斯择站在雨中,声音低到像是喃喃自语,“抚养费是他欠我的。”
“可是纪星辰不欠我,他把我当朋友时,我却是个小偷。”
“酒酒,这就是我,你以前没见过的我。”
温斯择闭上眼睛,雨水滴答在他的头顶发梢和肩膀,早已湿了一片。
电话那端传来桑渝隐忍的抽泣声,他的心脏被眼泪烫得生痛。
温斯择睁开眼睛,看着茫茫夜色,看着那个满身尘垢的自己,喉结上下滑动,吞噬掉难堪和苦涩,再出口时话语艰难。
“酒酒,你先看清我,再喜欢我,好吗?”
电话那端忽地无声无息。
他将发烫的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漆黑的屏幕,嘴唇无力地动了动。
“酒酒,别离开我,好吗?”
第69章 长夏
风声、雨声、汽笛声、温斯择的声音忽地全都不见, 只有那句“先看清我,再喜欢我”还留在耳边。
桑渝从耳边拿开发烫的手机,怔然看向漆黑的屏幕, 忽然心慌得无以复加。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这个时候她都不想、也不能和温斯择断联,她还没有回答温斯择, 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没说。
桑渝用力去按开机键,扎着屏幕碎片的手指疼得直抖, 屏幕亮起来, 手机显示还剩一格电,她吸下鼻子,抹掉眼泪, 立刻回拨温斯择的号码。
一秒, 两秒,三秒。
时间流速忽地变慢,等待像被无限拉长了,桑渝在心里默数着, 到第六秒时,听筒里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桑渝轻扯了一下唇角,慢慢舒出一口气。
是温斯择的手机没电了。
她无力地跌坐在床上。
哭了太久,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大脑在缺氧后一片混沌, 桑渝眼神发直, 只觉得这一切这样不真实, 好像在梦中一样。
只是指腹的刺痛在提醒她, 这是真的。
手上很多血,衣服上也沾了一些, 桑渝拧紧眉拔出碎片丢在一边,扯了纸巾胡乱地裹住伤口,大拇指按压上去,抽出一只手又去回拨号码。
温斯择依旧关机。
回想起刚刚听到的汽笛声,桑渝打开地图,输入温斯择入住的酒店,放大地图来看,在距离酒店几百米外,有一条江。
刚刚温斯择应该是在江边,现在还没回到酒店。
桑渝把手机充上电,耐下心等待。
曾经被忽略掉的诸多细节一帧一帧回放,太多事情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刚刚在电话里,温斯择只轻描淡写地说起他站在分岔路口看着纪珩一家三口,却没有说,他一个人背负着沉重的悬殊对比和这个秘密凌晨4点才回到学校,也因此发起烧。
第一次在穆老师办公室见到纪珩时,她诧异于纪珩就是学校某项助学金的捐助人,而温斯择只淡淡扫过她手里的资料。
纪珩在向陌生人施展善意时,从来没有想起过温斯择。
桑渝的眼泪再次上涌,她想起纪星辰在知道纪珩有了新的家庭后整个人颓废下去,温斯择想尽办法帮他走出来,她当时只以为他交到了朋友,现在才彻底明白,他熟知纪珩的劣根性,挨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痛,他不愿意看到纪星辰因此一蹶不振。
而她当时为纪星辰打抱不平的那句“纪星辰爸爸好不公平,把一个儿子丢在毫无温度的冰冷房子里,去陪另外一个儿子”,对温斯择来说该会有多痛。
纪星辰对纪珩的所有不满都可以表露可以宣泄,可是温斯择只能憋在心里。
桑渝以手掩住脸,痛哭出声。
她能明白温斯择恨纪珩的种种理由,也能想到他去找纪珩要抚养费时的难过和痛苦。
他要低下头,要再次丢下那个骄傲的自己。
可是唯一的亲人外婆生着病,生活死死压着他,他没有别的办法。
她好想抱抱现在的温斯择啊。
桑渝抽噎着再次回拨电话,温斯择的手机仍然关着。
距离上一通电话结束已经过去很久,他还没回到酒店吗?
桑渝抹干净眼泪,调出阮乔的电话,拨了过去。
*
江城夜晚的天空平静,浓黑得像化不开的墨,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江面上激不起丝毫涟漪。
闪着彩色霓虹的最后一班游轮缓缓驶入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轮渡港口,游人交织而下,交谈声被夜色吞没得所剩无几,温斯择手肘搭在冰凉的江边栏杆上,垂着颈,只能听到一两声大笑。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昏暗的路灯照不出明亮的影子,他望着乌沉沉的江面,渐渐觉得这个模糊的世界只剩他自己。
桑渝知道她所受的委屈都是因他而起,是会讨厌他的吧。
知道那个晦暗的满身尘垢的他,是会讨厌的吧。
知道她对他的信任被加以利用,是会讨厌的吧。
他太糟糕了,他好像没什么值得她喜欢的了。
雨滴砸在手背上生疼,温斯择抬起头,雨势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大了,砸得他睁不开眼。
眼前的江面飘飘摇摇,像极了六岁那年风雨夜里他见过的灵溪通往南礼的长桥。
桑渝后来和他说过,那一晚他们像坐在漂浮在黑色海面的盒子里,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好在车灯开拓出一小片光亮,带着他们向前。
好在后来一切都在变好。
可是这一次,没有车灯,没有光亮,只剩他自己。
一切也没有在变好。
生活真的很苦,每当他窥见一点天光,便会招来一场暴风雨。
温斯择躬下腰,额头垂在手臂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耳边只剩空茫磅礴的雨声。
渐渐的,就连雨声也听不到。
直到衣服被人狠狠拽了下,身体被扯得一歪,温斯择睁开眼睛,阮乔气急败坏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她的嘴唇一张一阖,愣怔片刻后眉心紧皱,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拉到伞下,似乎是语重心长地说了什么,说了很久之后拍拍他的手臂带着他走。
温斯择轻皱眉头,听感慢慢回归,耳朵里似乎有一道蜂鸣声,那声音一直都在,像横在脑子里一条抹不掉的曲线,阮乔的声音就在这条曲线上下浮动。
“回去后好好洗个热水澡,再吃一颗感冒药,明天还有一场考试,可千万不要感冒啊。外婆那边你也不用担心 ,胡老师和她说你还在自习室,没带着手机。”
“外婆给我打电话了?”温斯择声音低哑。
“是啊,外婆问了胡老师你的表现,嘱咐你明天考试不要紧张正常发挥就好,说今天太晚了不用给她回电话。”
温斯择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又抿紧下唇。
雨伞不大,温斯择个子高,阮乔举得费力,以为他恢复了些人气,把伞塞到他手里,指尖触及到他的手时吓了一跳。
温斯择皮肤冰凉,和空气一样冷,浑身的衣服早已湿透,整个人透着一股毫无生气的苍白,只有眼底殷红一片。
“你可真的……”阮乔叹了口气,继续自己撑伞,路过药店时拐进去,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出来。
“你夜里注意些,八成要发烧,烧起来就赶紧吃药,”她顿了顿,问:“还是桑麟吗?”
温斯择愣怔片刻,摇了摇头,“不是他。”
“照片是桑麟拍的,他找我的目的明确,是要挟我让我找纪珩去撤案,想要的是桑远东的周全。事情没办好,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酒酒。今晚这个人……”
想起晚上和桑渝的通话,温斯择低下头,喉咙梗塞到说不出话,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直,将眼眶的酸涩感逼回。
阮乔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桑麟把消息泄露出去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你,我,还有……”
心里忽地一慌,握着伞柄的手一抖,雨水倾洒进来,阮乔收住声音。
温斯择垂着眼皮,从她手里接过伞,目前看向她。
阮乔咬着牙,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明天先考试,等考完试,我去查这个人是谁。”
温斯择没说话,沉默机械地迈着步子。
回到酒店时已经过了12点,室友正要睡下,被温斯择满身雨水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帮忙烧了一壶开水,温斯择谢过他进了浴室。
热水一遍遍冲刷着身体,直到身上暖和起来,浴室玻璃蒙上浓浓一层水雾,温斯择才从里面出来。
手机裹在裤子口袋里,也是湿的,温斯择拿到浴室用吹风机吹干,出来后插上电源线。
床头柜上一杯温开水,他抠了颗感冒药吞下,掀开被子平躺到床上,望着漆黑的夜。
室友已经睡下,微微打着鼾。
窗外的雨小了,打在窗玻璃上时几声脆响。
这些温斯择都听不到,他耳朵里的那道蜂鸣声仍在,伸手揉了几下也无济于事。
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桑渝受委屈时流着泪的眼睛,桑渝的哭声,外婆晕倒时的画面和殷殷寄托不停回放,他慢慢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考试。
要快点睡着。
明天还有考试。
要快点睡着。
明天还有考试。
……
这一夜极其漫长。
世界压缩蔓延成脚下的路,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温斯择走到四肢酸痛,走到全身无力,仍然没有走完。
四周黑漆漆一片,除了黑色,再看不到其他颜色。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他的心跳和喘息,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这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了吗?
这条路上只剩下我自己了吗?
温斯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直,疲累地想着。
直到身体被人摇晃着醒来。
温斯择睁开眼睛,酒店房间的窗帘已经拉开,窗外天色昏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的室友穿戴整齐站在床边,目光关切地看着他,嘴巴不停动着。
温斯择拧着眉心要坐起来,身上软得使不上力气。
“几点了?”喉咙疼得难受,他嘴唇动了动,不确定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
室友还在说着什么,温斯择伸手去拿桌上的手机,摁了几下也没亮,才反应过来大概是淋雨淋坏了。
他将手机放回桌上,挣扎着坐起来,熟悉的蜂鸣声回归,室友的声音跟着一起进入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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