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辰回首见到他,也露出意外之喜,颔首道:“多谢星君挂怀,我身体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卯日星君高兴道,视线在仙娥们手里的花篮上扫一圈,问道,“神君这么早就开始为布春做准备了?”
“人间已快要入冬,眨眼便到春日,早点做些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误了人间农时。”春辰说道。
卯日星君点点头,“看来我也得去催催那金乌,每到冬日,它便犯懒,久久不愿升天,要是春日还这般懒散,岂不耽误了神君的差事。”
春辰笑了笑,正欲开口道谢,便听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小声的嘟囔,抱怨道:“今年的春定是比不上往年了。”
卯日星君诧异地看过去,见那嘀咕的仙娥表情恹恹,隐隐是有些不高兴,便问道:“此话怎讲?”
那仙娥显然已憋闷了一路,此时被人问及,立即迭声道:“还不是那悬圃园中的锦施仙子,三天两头告假不说,照顾花草也不上心……”
卯日星君和锦施的关系,并非人人知晓,这些布春的仙娥们不知,但春辰心中却明了,喝止道:“休要胡言乱语。”
春辰神君性子温和,御下也宽容,那仙娥想是确实气闷,竟不顾喝止,继续道:“方才去取迎春花的花种,锦施仙子偏偏又告假了,还没好生加固养护的阵法,使得虫害趁机而入,吃光了整片迎春花圃,人间恐怕有好些年都见不着迎春花了。”
迎春花,迎春花,没有迎春花的春日,当然有所缺憾。
别的仙娥篮子里都装了满满当当的花种,唯有她的篮子里显得空空落落,可见她确实心中不平。
春辰表情冷凝下去,语气也不复往日温和,说道:“怎么?你现在是连本君的话也听不进了?”
那仙娥见他动怒,这才闭上嘴巴,跪地认错,春辰欲要罚她,卯日星君见状连忙出言相劝,春辰这才息事宁人,先将那一群仙娥们打发了回去。
春辰歉意道:“悬圃园中都是灵植仙草,难免滋生虫害,稍有疏漏便会泛滥成灾,实在怪不得锦施仙子身上,我手下仙子出言无状,星君勿要往心里去。”
卯日星君摆了摆手,“仙子也是为布春一事着急,才会这么心直口快。”他担忧道,“少了迎春花种,可会对开春有影响么?”
春辰摇头,“无妨,没有迎春花,也还有别的花可报春信。”
卯日星君放下心来,两人又闲聊了两句,才各自道别。
方一离开天河岸,卯日星君脸上的表情便沉了下去,他反身往三重天去,入悬圃园里一问,锦施果然请了一日假,告假的理由竟还是要来光明宫为他照顾向日葵花。
锦施这般两头欺瞒,卯日星君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想搞什么鬼。
他前脚才劝告过她不要掺和魔界太子和小雀仙一事,没想到她后脚就直接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卯日星君心中甚是恼怒,从天门而出,直接下界去了唤日岭。
像卯日星君和春辰神君这种在下界有事务在身的神仙,天门守卫并不会多加阻拦,众人也都知道,那大日金乌到了秋冬之日,会愈发懒散,时不时地都需要卯日星君去催上一催。
人间正是深夜时分,唤日岭中亦是一派寂静,只有当太阳快要升起时,这里才会陡然热闹起来。
锦施的母亲,便是坐拥这座唤日岭的大妖,雉妖夫人。
卯日星君来得太过突然,她还在榻上安眠,被人唤醒才匆匆穿衣起身迎出来,惊喜道:“星君怎么来了?快快,为星君看茶。”
“姨母,不用劳烦了。”卯日星君先行一礼,在他年幼之时,母亲便去了西方灵山修行,卯日星君曾受这位雉妖夫人看顾过一段时日,因此以“姨母”相称,他开门见山地问道,“锦施可回来唤日岭了?”
雉妖夫人疑惑道:“没有啊,她不曾回来。”
卯日星君当即皱眉头,雉妖夫人见状,忙问道:“怎么?她是不是又在天上闯了什么祸,给星君添麻烦了?”
“我匆匆赶来,便是怕她闯下大祸。”卯日星君道,“姨母可有什么法子能联系上她,看看她究竟在何处?”
雉妖夫人很少见到他面色有如此凝重的时候,心中也担忧起来,立即叫人取来平日联系锦施的物件,结果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卯日星君道:“我来时的路上已试过联系她,可都无用,定是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用寻常的法子恐怕不行,姨母可有些别的办法?”
雉妖夫人闻言,更加担心不已,想了想,说道:“我与她母女连心,待我用神魂召唤之术试试。”
她说着起身上榻,盘膝而坐,闭上眼睛。
天山,临渊楼。
锦施被人取走随身法器,又被剥走羽衣,头顶有重重结界封锁,自上次被搜魂之后,便再无人踏进这里。
她几乎将整座庭院砸毁了一半,时而大骂,时而哭求, 求守在外面的人归还她的羽衣。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要回自己的羽衣。
没有羽衣,她就再也回不去天界了。
可把守在外面的人依然无动于衷,只每日往临渊楼里送一份人间低劣的吃食,也不管她吃是不吃,不管她怎么叫骂,都无人搭理。
锦施瘫坐在残垣断壁之间,深切怀疑自己会不会要像这般被囚禁一辈子。
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锦施忽然听到意识深处一声焦急的呼唤,“锦施——”
锦施蓦地顿住,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她的心跳剧烈起伏起来,埋首抱住膝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意识沉入灵台,拼命喊道:“阿娘,母亲,母亲,救救我,你快来救我!”
雉妖夫人急问:“我儿,你在哪里?”
锦施这时候也顾不上隐瞒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所在全都吐露了出去,求道:“母亲,你快来带我回去,实在不行,你去求求表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他的话……”
雉妖夫人将她的话转述给卯日星君,又好好安抚了锦施一阵,让她不要着急,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这边厢,雉妖夫人虽知晓了锦施的所在,可想要将她救出来,却也不是个易事。
人间正魔两道相争,显而易见,魔道占据着上风,人间妖族要么依附魔门,要么躲藏起来,苟且度日。
唤日岭中的妖族还能置身事外,有这么一处不受正魔两道侵扰的独立山头,皆有赖于卯日星君的关照,但要是他们主动去招惹,那魔头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雉妖夫人望向卯日星君,焦急问道:“星君,你看这该如何是好?他们剥了施儿的羽衣,该不会真的想要弑仙吧?”
卯日星君在屋内来回踱步,他早知锦施的脾气,却也没想到她胆子会这么大,重烛要只是个人间的魔修还好,偏偏他是魔族太子。
且司命星君已为那小雀仙编好命牒,仙神要是插手,很容易扰乱原定命数。
可雉妖夫人对他有养育之恩,卯日星君又不能真的撇手不管,总归先前也是他看管不严,才叫锦施钻了空子,跑下界来。
他思索良久,说道:“姨母,天界仙神不能干预下界之事,我若出手便有违天规,此事由您来做,反倒方便些。”
雉妖夫人惶然道:“可我也打不过那魔头。”
卯日星君道:“我虽不便亲自动手,但可以赠一些法器助您,您于我有养育之恩,我孝敬您是天经地义之事。”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出来,继续道:“这面镜子名唤耀日镜,其中收纳的乃是每日第一缕日之精华,祭出之时强光能照百里,不论是谁在耀日镜下都会双目暂盲,不辨东西。”
雉妖夫人接过镜子,又见他从身上扯下一支翎羽,化成一柄匕首,递来道:“届时,您先用耀日镜罩住天山,再用此匕首划开结界,将锦施带回。”
雉妖夫人接过匕首,连连道谢。
卯日星君想了想,又叮嘱道:“他们将锦施囚禁起来,应是想从她身上查探什么,一时半会儿当不会伤她,姨母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先安抚好锦施,让她不要着急,待重烛不在天山之时再动手,切记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好,我都听你的。”雉妖夫人保证道。
眼见天边久久未露朝光,卯日星君起身道:“我还要去扶桑一趟,不便久留了。”
……
天边露出的第一缕光斜斜地照入洞窟中,照出那盘踞在石柱上的巨大影子。
重烛蜕皮之时消耗极大,平常完全可以不用睡觉的人,在这个阶段都需要时不时地陷入沉眠恢复体力。
温泉池边的热雾太浓,暮霜没办法长时间呆在那里,待重烛睡着后,便会回到存蛋的洞室里休息。
虽然重烛那样说过了,暮霜心中仍残留一丝疑虑,在洞室之时,便常常趴在那大蛋上面,将耳朵贴在蛋壳上倾听,她听来听去,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里面传出任何动静。
如此,尝试了数回,暮霜终于确信,那天真的是她听错了。
重烛现在蜕皮蜕到一半,半蜕下的蛇皮挂在温泉池中间石柱子上,也无法离开那里,只能等他蜕完后才能来吃了。
暮霜直起腰来,打了个呵欠,眼见头顶天井中漏下的天色越来越亮,转身往外走去。
她已在这温谷中待了七日了,温谷有地热之故,四季如春,草木生长得很好,谷中遍地都是野花,还有不少果子树,暮霜随处一逛,都能采到不少果子来吃。
玄清每日也会准备吃食装在食盒里,放到温谷外的门楼下,暮霜去取来食盒,自己吃了一点,剩下的都给重烛带去,路上还顺便采了一堆野花。
重烛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一双手在自己尾巴上摸来摸去,待消停下来后,他收回尾巴一看,乌黑的蛇尾上被套了一圈鲜亮的花环。
今日的花环口径有暮霜双手圈起来那么大了,意味着她已经能接受这么粗的蛇身了。
“重烛,你看,很快我就能完全接受你了。”暮霜说着,将食盒从屏风一侧推进去。
温泉池畔堆了一堆花环,花环堆叠在一起,能明显看到它从小到大的过程,暮霜每日摘的还是不同的花,颜色搭配得很漂亮。
重烛尾巴尖晃来晃去,来回打量着那一圈花环,浅紫色的花瓣圈在乌黑的蛇鳞上,他昨日还觉得她编的黄色花环好看,今日便又觉得这紫色花环好看了。
但尾巴上那圈已足够大的花环,和他淹没在水底下最粗的部位相比,还远远不够。
好在,等蜕皮期结束,他便能控制自己的体型了。
“我都不知道温谷里面还有鸢尾花?”重烛笑问道,用魔气掀开食盒,吐出蛇信,将那些可有可无的不够他塞牙缝食物卷进肚子里。
“你肯定没有好好逛过温谷,东南边,穿过树林,那里有一大片鸢尾。”暮霜说道,用力揉了揉脸,倚靠着屏风坐下来,“等你蜕完皮,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虽然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有活力,但重烛还是从空气中捕捉到了她身上疲惫的信息。
她想睡觉,但这里处处充斥着蛇的气息,她时常惊梦,根本无法入眠。
重烛唤道:“阿霜。”
“嗯?”暮霜打起精神,仰起头来,便见重烛用蛇尾卷着一块玉珏从上方垂下来,放进她手心里,说道:“我有事要交代玄清去办,要麻烦你再跑一趟,将这块留音玉交给他。”
“没问题。”暮霜捧住玉珏,“那你乖乖在这里等我。”
暮霜出了温谷,将玉珏交到玄清手里,转身往走出去没多远,又被玄清唤住,一群侍女涌上来,将她簇拥着往一座殿宇里走去。
“欸?怎么了,玄清大人这是做什么?”暮霜挣扎道,“我还要回去呢。”
玄清跟在身份,一边吩咐侍女,一边回道:“尊上吩咐我的事,需要娘子在才行,娘子如果不配合的话,尊上出来会打我板子。”
暮霜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反抗,就这么手忙脚乱地被侍女们拥入净室,沐浴洗漱,从头按摩到脚,揉得她骨头都快酥了,才为她擦干头发,换上轻薄的绸衣。
暮霜被人洗洗涮涮了一番,最后坐进那云团似的床榻上,闻着殿中袅袅飘升的安神香,眼皮犹如千斤坠。
玄清在屋外朗声道:“娘子安心入睡吧,尊上说了,等你醒来后,就能见到他了。”
暮霜浑身松懈下来,歪倒在床上,眼睛将将阖上,意识便已沉入深眠中。
第32章
从重烛入主天山以来, 温谷无人能进,他在天山之时,亦大多数都是独自一人常留在温谷之中, 以前五百年的岁月都是这般过来的。
可现下, 在经历过有暮霜陪伴的日子后,他忽然觉得独自一人竟是这样难捱。
暮霜才踏出温谷那一座门楼, 他便开始想她了。
温泉池中的水声哗啦啦响动, 越发急促, 庞大的蛇影在石柱之上缠绕, 蠕动, 迫不及待地想要扯下残留在身躯上的蛇皮,连觉也不想睡了。
在重烛没日没夜地努力下,终于在第二日的傍晚, 最后的一点蛇皮从他尾巴尖上“啵”地一声扯离下来,蛇尾脱力地从石柱上滑落下去,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大蛇瘫在池子里休息了一会儿,水波荡漾间,能看到水面底下粗壮的蛇躯,新蜕之后的每一片蛇鳞都浓黑如墨,每一寸肌肉的蠕动都能闪动出玉石一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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