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庞大的一条蛇,本该是极为恐怖的,却又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少顷,大蛇猛然竖直身躯,伴随着水声巨响, 从温泉池中冲出,白花花的水浪从它身上飞溅开来。
哗啦——
水花落地之时, 那庞大的蛇躯也随之消失不见,重烛赤脚踩上池边,水珠从他身上淌下去,顺着指尖上滴落至池畔的花环里。
花环被温泉水的热气熏蒸多日,早不复最初的鲜艳,花瓣软耷耷地蜷缩成一团,重烛俯身捡起地上花环,一缕魔气从掌心溢出,顺着花环缠绕一圈。
枯萎的鸢尾花便如同重新洗饱了甘露,花瓣舒展开来,重又恢复了生机盎然。
重烛唇角微动,一个笑容还未成型,那复苏的鸢尾突然极速地枯萎下去,只一个眨眼,紫色的花瓣便全部发黑腐烂,死得不能再死了。
重烛:“……”他懊恼地“啧”一声,左右看了看,将这一个枯萎的花环丢进了隐蔽的石缝里。
他从剩下的花环里,挑了一个生命力顽强看上去还算鲜活的白色碎花花环,抬脚踩入花环中,将它缩小到合适的大小,套在脚脖子上。
“……”
明明套在尾巴上时还挺相衬,怎么套在脚上就这么奇怪。
在试着将它套在脚上,套在腰上,套在脖子上,套在手腕上后,他成功地又折腾坏了一个花环。
重烛将那散落的顽强小白花花环塞进石缝中,俯身捡起剩下的花环,这一次他不敢再有什么小动作,小心地将它们挂在了屏风上。
做完这些,他才抬步往外走去,周身萦绕的魔气,很快将他身上的水汽带走,湿漉漉的长发也慢慢干燥起来。
魔雾裹在身上,化作一件纯黑色的衣袍,遮蔽住了这一具结实的身躯,重烛抬手将干透的长发从衣袍底下拨弄出来,用发带随意地绑了一绑。
晚风从洞窟外灌进来,吹开水雾,他的身影一晃,从雾气中消失,化作一缕黑烟飘向左侧那一间洞室之中,在那一枚山包一样的蛋前重新显露身形。
蛋壳之上还残留着一点属于暮霜的气息,重烛不由笑了一声,脑海里已经想象到,她趴在蛋上听里面动静的模样。
这枚蛋中有了心跳。
重烛眼中的笑意转瞬即逝,眸光森冷,抬手抚上蛋壳。
蛋壳之上亮起微光,那厚实无比的蛋壳在他的掌下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显露出蛋壳内的景象。
五百年来不断哺入蛋里的灵气凝结成了胶质一样清透的灵髓,这样大的一墩灵髓石换在修真界中,已足够养活一个数百人的宗门。
可奈何,这蛋中的灵髓并不纯粹,越往深处,灵髓便渐渐染上了魔气,魔气愈浓,颜色也愈发黑浊,到最后已纯然变成了一团黑雾。
在黑雾的中心,封印着一颗不死不绝的魔心。
那不断往外逸散,想要冲突蛋中灵髓压制的魔气,便是从这颗暗红色的心脏里流淌出来。
心脏之上遍布着蛛网似的伤痕,细碎无比,是这么多年来,重烛从身上一刀一刀割离出来,封入其中,其上的每一道伤痕都能看出将它割除下来之人狠绝的决心。
魔心每复苏一分,他便割离一分。
它都被碎成了这么多片,竟还能有心跳。
掌心之下忽然一震,蛋壳内传出“扑通”一声轻响。
重烛倏地抬眸看去,那被灵髓禁锢在中心,支离破碎的心脏,在他的注视下,清晰地搏动了一下。
仿佛是在挑衅。
重烛胸腔里面同时一震,竟生出共鸣,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周身的魔力忽然暴涨,魔气冲荡开他的衣袖,皮肤底下暴突出根根青筋。
扑通——
蛋壳之内又是一声心跳搏动,引动他体内的魔力再次暴涨,这种力量澎湃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他本就拥有睥睨天下的实力,只要收回魔心,这些力量都将回归他体内。
重烛耳边又回荡起那个蛊惑的声音。
“吾儿,你生来是魔,魔心永不会绝,这才是你的本心,就算你日日割,夜夜割,也割之不尽。你的魔心早晚会吞噬那一颗无用的凡心,到时候,你便会重新懂得,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妄,这世上唯一值得你抓在手里的,只有权势和力量。”
权势和力量。
不,他不止想要这些,他还有更想要的,更想抓在手里的……
重烛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声音甩出脑海,抬手按在心口,掌心魔气化作锋刃,没入心口,一缕血红色的阴翳从他胸腔内被硬生生割离出来,反手一掌拍入蛋壳之中。
地面的法阵猛然大亮,将他身上溢出的魔气炼化为灵气,压着那一缕新割离下来的魔心,封入蛋中。
此消彼长,蛋壳内的魔心红光黯淡下去,凝滞不动,重又陷入死寂。
重烛盯着那蛋良久,转身往外走去,他摊手召出一道实时的通讯符,问道:“桑莲,我要一种药,能完全消除我本体的气息,让人不再惧怕我。”
他等不及让暮霜慢慢地接受他了。
通讯符另一边传来桑莲摸不着头脑的声音,“啊?让人不再怕你?这怎么可能啊,我恶名昭著的魔尊大人,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就你那阴冷无敌、穷凶极恶的蛇蝎气场,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怕你吧?就算是有药,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你的气息,鄙人做不出来,尊上请找别人吧。”
重烛淡声道:“行,刻好墓碑等我。”
通讯符猛烈地闪烁了几下,桑莲在那头叫道:“你看你动不动就喊打杀的,谁不怕你?你知道我跟在你身边这三百年来都是怎么过……”
重烛抬手切断了传讯符,缓步往温谷外走去,快要走到悬崖之上那一座汉白玉门楼时,传讯符重新闪动起来,另一头终于又有了话音。
桑莲问道:“敢问尊上,您是想要大家都不再惧怕你的气息,还是只想要某个人不怕你呢?”
重烛反问 :“你说呢?”
桑莲在那边干笑一声,“其实您如果只是想要那位小娘子不再怕你的话,倒是有一个法子,也用不着什么药,就是魔尊大人要稍微牺牲一下……”
重烛跨过门楼结界,外面的风雪扑面而来,呼啸的寒风掠过他身旁的传送符,将闪动的符文吹散。
重烛挥袖扫开碎雪,片雪不沾身,身形化作一道黑影,极速掠过雪松林,朝着天山之巅上那一片璀璨的琉璃宫殿飞去。
余晖从天边隐没,夜色笼罩大地,重烛瞬影踏入大殿中,袖摆带起的风吹动得烛火摇荡,床幔被风卷开,露出榻上沉睡之人的面庞。
暮霜侧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起伏,白皙的脸颊上透出一团红晕,睫毛在眼下投出弯弯的月牙影,一缕碎发搭在她脸上,随着呼吸轻轻拂动。
重烛站在床沿,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那一缕发丝飞扬起来,正好扫过他的指尖。
他的动作一顿,屈指勾住那一缕发丝,丝丝缕缕的魔气从指尖上涌出去,顺着发丝蔓延至她身上,与她身上那碍眼的障眼法相撕扯。
暮霜在睡梦中闷哼了一声,眉心皱起来。
重烛依然没有罢手,魔气一点点撕开她面上的伪装,露出底下的真容来,他伸手,指尖轻柔地落在她脸上。
暮霜身上的障眼法骤然溃散,她也被从梦中惊醒,蓦地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站立在身前的高大身影,她心脏骤然缩紧,飞快往床榻内侧缩去,后背抵上墙壁,抬眸看清了他的面容。
“重、重烛……”
他出现得实在太突然了,暮霜毫无心理准备,她抬手按在心口,试图平复自己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好在,比起面对那一条庞大的蛇躯,对着重烛的人身,她能接受得更快。
暮霜露出笑来,“你蜕完皮了?”
重烛坐到床沿,目光一直定格在她脸上,她身上的障眼法失效,重烛能轻易透过她的人身,看出她的本体来。
一只羽毛都快要炸飞起来的毛绒绒的黑白色小雀。
他懊恼道:“我太想见你了,结果又吓到了你。”
暮霜连忙摇头,“不关你的事,我本来也陷在难受的梦魇里,幸好你把我唤醒了。”
重烛目光微凝,问道:“什么样的梦魇?”
暮霜回忆了一下,露出纠结之色,“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梦,就是在梦里老是听见有人哭喊,叫人去救她,放她出去,我一直想要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在梦里时,她迫切地想要救人,醒来后,梦里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这种心情也很快散去。
毕竟只是一个梦而已。
什么都比不上眼前之人更重要。
暮霜眨眼看向垂眸沉思的重烛,他还和从前一样,每一次蜕完皮后,都会变得格外好看些,就像是新剥了壳的鸡蛋,干净得不染尘烟。
她咽了咽口水,深吸口气,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重新标丨记你了?”
重烛被她的话音唤回注意力,唇边漾开一抹笑意,朝她摊开手心,无奈道:“你先从角落里出来。”
暮霜:“哦。”感觉到威胁,飞快躲起来,这是小鸟的本能。
重烛握住她伸来的手,问道:“想好要标丨记在哪里了?”
暮霜立即点头,双眼亮晶晶的,“嗯。”
重烛摆出任人采撷的模样,满怀期待道:“来吧。”
暮霜靠过去,伸手撩开他松垮的衣襟,在结实的胸膛上戳了戳,说道:“你别故意绷着,我听说放松的话,这里的肌肉是软的。”
重烛挑了下眉梢,放松下来,“你听谁说的?”
暮霜:“玄清,他还让我摸了摸。”
重烛:“……”玄清,好得很,早知道在窝里时,就该把它拍烂算了。
暮霜低下头,往他心口上咬去,重烛闷哼一声,伸手捻住她的发梢,将乌黑的发丝缠绕到手指间,继续问道:“你不怕他?”
暮霜用了力气,直到舌尖尝到一点血味,才松开牙齿,抬起头来,比划道:“他只有这么小一条。”
重烛气笑了,“你是怪我长太大了?”
暮霜抿了抿唇,“没有。”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分明是有一点怪的。
那么大的蛇,她这只小雀都不够塞牙缝。
暮霜抚摸过那一个新鲜的牙印,“会疼么?”
重烛摇头,“还不够。”
暮霜疑惑地眨了眨眼,“可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啊。”
重烛叹一口气,说道:“阿霜,我等不及你慢慢适应我了。”
暮霜一下慌乱起来,抓住他的袖子,保证道:“我其实已经不那么怕你了,真的,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就好。”
重烛抚了抚她眼下未褪干净的青痕,“你连觉都不敢在我身边睡。”
暮霜颓然地坐回去,她清醒的时候,心里做好准备,的确可以像这般坐在重烛身边,鼓起勇气去一点一点接受他庞大的蛇躯,但睡觉却是一个心神彻底放松,最毫无防备的状态。
她实在没有办法安心地睡在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天敌身旁,至少现在的她还做不到。
暮霜垂着头,闷声道:“对不起。”
重烛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阿霜,在你完全接受我之前,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现在需要你对我做点什么。”
暮霜不解,“需要做点什么?”
重烛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挪动着她的手掌,让她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身躯,就像是在巡视领地一般,“需要你用你的气味完全覆盖在我身上,让你以后见到我,首先从我身上嗅闻到的,不是我的气息,而是你自己的气息,首先想到的,不是我是令你惧怕的蛇,而是,我是属于你的,蛇。”
暮霜的手指最终被按在方才留下的齿痕上,重烛继续道:“所以,这样的标丨记还不够,远远不够,阿霜,你要把我的身体当做你的领地来标丨记。”
暮霜在他的话语中慢慢睁大眼睛,“可、可我没有过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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