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费尽心思,反而成了重烛归位的助力。
“神君太高看我了。”司命星君重新取来一个杯子,为春辰续上茶水,拱手朝凌霄殿中行了一礼,继续道,“我也只不过是为陛下执笔而已,否则,你我神位相当,我的笔如何能左右得了神君的命数?”
“我只是一个观星之人,而非能随意左右星辰轨迹,我也没有那么大的神力,只凭三道谶文,就回溯整个人间的时日,还能维持住人间的秩序不崩。”
除了一开始失控捏碎茶盏,春辰再也没有别的发怒的表现,他闻言失笑道:“陛下如此大费周章都要助魔界太子归位,难不成真以为遂了重骁的心意,魔族就会遵守承诺,永不侵犯天界?”
“仙魔两族互相争斗了万万年,陛下比你我二人更加清楚魔是什么样的。”司命说道,“魔主之所以强大,是因为魔心断绝七情,无情无畏,永恒不灭,唯有注入七情,生出血肉,它才有衰败之时。”
“重骁为何那么急着想要重烛归位,因为他的魔心早就被毁了。”
春辰神君压抑在心底的怒意渐渐散了,面色沉静下去,问道:“你们又如何能确定,重烛的那颗魔心会因一只小雀仙而动摇?”
司命笑了一下,“我来这里之前,陛下便曾托我向神君问一个问题,你会在下棋之前,因为不知输赢,便不去下这一盘棋么?”
陛下的棋盘对面,不是重骁,也不是重烛,而是魔界那颗永恒不灭的魔心,他要让魔心生瑕,会痛会伤,有血肉,有弱点,寿命有尽,随岁月衰败。
要让那魔界之中再诞生不出一颗永恒不灭的七绝魔心。
春辰神君沉默良久,他现在分明知晓了自己就是天帝的一枚棋子,但他心中反而没有任何怨怼,问道:“陛下还要你转告我什么?”
司命星君道:“你我都是血肉所生的心,所以会被七情左右,陛下也看出神君因挚友的死而郁结于怀,早晚恐生心魔,反误了仙途,不如由我执笔引出你心中的仇恨,发泄出来。”
重烛归位,必会上天清算,即使不用言明,春辰也知自己将成为一枚弃子。
司命星君道:“若神君能释去心中执念,重头修行,也许千年万年之后,你我还可在天界相会。”
春辰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默然接受了,最后问道:“陛下托你执笔的这个剧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秋神也在这一局中么?”
若没有他拼死斩落龙角,重烛又怎么会堕下凡尘。
司命摇头,“我也不知,但我知,秋神亦是心甘情愿。”
或许是从上一任司命星君,亦或许是从上上一任,除了陛下,这谁又能知道呢?
二人无话,司命星君起身道:“我也应当去接那小雀仙回天了,拜别神君。”
天山,温谷。
暮霜还以为她已经死掉了,没想到还能醒过来,只不过她被埋在了地底很深的地方,周围密不透风,只有温泉水不断渗透进来。
腕上的手镯亮着微光,光芒凝聚成一条半透明的蛇影,蛇影包裹在她周身,撑开四面土石,为她辟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来。
暮霜意识昏沉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暮霜仙子,任务已成,还不归来么?”
司命星君?
任务已成,是不是便意味着,重烛已经归位了?
可她要如何回去?
司命星君道:“暮霜仙子让你腕上镯子收了神通便是。”
暮霜随着他的话,摸索到腕上的手镯,伸手握住,那镯子大约感受到了她的心念,光芒收束,周围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48章
暮霜睁开眼睛时, 先看到一片深邃的天穹,无数闪烁的繁星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在头顶蜿蜒铺开,星辰距离她那么近, 近得触手可及。
她的双眼都被星河照亮, 目光不由被群星的深处一颗闪耀的星辰吸引过去,那颗星子处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可能因为太亮了, 反而比别的星辰更加引人注目。
“恭喜暮霜仙子, 平安归来。”
暮霜从那颗星上收回目光, 闻声转过头, 对上司命星君淡然的眼神,忙向他行了一礼。
司命隔空虚扶了她一把,视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最后山崩地裂她被埋入地底,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不过归天之时,这些尘土都留在了下界,但她衣裙上沾染的血还在,像裙摆上印染的梅花,神情之中还残留着心碎的疲惫。
司命轻叹道:“暮霜仙子下界一趟,受苦了。”
暮霜摇了摇头,“司命星君送我的三道谶文很有用,帮了我很多,我没有受苦。”
司命便笑了一笑,他一笑起来, 眉眼间的淡漠便浅了很多,眼中像荡起涟漪的湖泊, 说道:“你还真是一只乐观的小雀。”
暮霜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在夸自己,她犹豫了片刻,问道:“司命星君,重烛他真的好好地回去魔界了么?”
司命颔首,指向她方才看的那颗星辰,道:“那就是魔界太子的命星,你看他星辰亮度,便可知他现在定然辉煌灿烂,万众瞩目。”
暮霜立即转眸看过去,盯着那颗星辰看了很久,终于露出笑颜来,“那就好。”
司命星君道:“仙子从下界归来,身心应当都很是疲惫,回去好好休息吧。”
“等等,”暮霜急忙回头,试探性地问道:“司命星君,我还想问一问我下界的朋友,他们怎么样了么?”
重烛归位之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温谷都被他撞塌了,天山定然也会雪崩,司墨、燕歌、桑莲,还有玄清,不知道他们如何了?
司命星君应了她的请求,伸手自半空划了一个圈,圈中映照出下界之景。
天山和温谷之间的壁垒的消失,风暴在天山顶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气候总算稳定下来,因为这一处地热之故,天山的风雪再没有往年那般冷冽了,春日来临时,还见到了许多新生的花草。
但天山上的气氛却很沉郁,燕歌恼怒地命人把冒出来的花草都铲了,重烛离开人间的消息暂时还没有散播出去,他在温谷的动静太过骇然,一时间倒把正道震慑住了。
不论是正道,还是归属于魔尊麾下的魔修们,都在观望,天山上除了气候变幻莫测一些,暂时还算得风平浪静。
但众人皆知这样的风平浪静,不会持续太久。
重烛不在,玄清和燕歌二人尚不能完全压制住麾下魔将,魔修之中必定生乱,等正道反应过来,也必将反扑。
桑莲空有一身医术,修为最为低微,是最会见机行事之人,确定重烛大概率不会再回来后,天山必会变成是非之地。
他立即便打包好行李,准备躲回巫医谷去了,临别前提醒玄清道:“司家那老头子看上去很厌弃他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实际上对他纵容得很,司墨死在天山,那老头绝不会善罢甘休。”
玄清自然也晓得,但司墨是暮霜的朋友,他和燕歌都不欲和司家为敌,因此只得想办法处处都避着司家。
暮霜虽然心中有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无比难过,愧疚道:“司郎君,还是被我害死了。”
最后时刻,她还是没有将他推出去。
司命星君低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见她当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往后怕都会因此愧疚难安,遂出言开解道:“仙子可还记得,你入凡尘之前,在陨天池边,我曾向你许诺过,必不会让你多受半分苦楚。”
暮霜点了点头,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司命星君伸手招来一片命牒,递到她面前,“这个司墨,便是我特意安排,为你挡灾解难之人,他本就应当为你而死,所以暮霜仙子不必为此感觉愧疚。”
暮霜定定盯着那命牒上的结局看了良久,反驳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司墨就是司墨,没有什么‘本就应当’,他应当有的是自己的人生,有疼爱他的爷爷,有牵挂他的朋友,而不是因为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就付出生命,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司命愣了一下,挥手将属于司墨的那一片命牒化作星尘飘散入星海之中,口气颇为凉薄道:“暮霜仙子,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平。”
那位锦施仙子,也觉得命运待她不够公平。
若人人都能得公平,这世上又哪来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笔下的命数又如何能继续下去?
暮霜追着那飘散的命牒星尘跑了几步,直到来到石坛的边缘,伸手想抓也抓不住,才停下来,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徒然无力。
“我借了花惜月的身份,就这样离开了,那她的父母怎么办?”暮霜问道,她跟重烛相认之后,便委托了玄清,请他重新收罗那些她从花家带出来的法器,还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将那些法器都如数送回。
司命诧异地看她一眼,这小仙子下界一趟,只那么短短半年时日,心中记挂的人可真多,他有些无奈道:“仙子放心,花惜月转世之时,留了两个梦给她的父母,你归天之后,我便会选择合适的时间将这两个梦给她的父母送去。”
暮霜放下心来,司命又问道:“仙子还有什么牵挂之事?若是没有,那我便送仙子出去了。”
暮霜不舍地回头看向重烛那颗耀眼的星辰,摇了摇头。
眼前的星海从她眼中飞快黯淡下去,最后属于重烛的那颗星的星芒也完全隐没了,暮霜从那片星海之中出来,出现了三重天的悬圃园中。
她一回到悬圃园,便被女夷夫人唤过去,夫人体谅她下界一趟辛苦,给了她三日休假,让她可以在居所好好休息,不必立刻开始上工照料花草。
随后又说起她养的那群小熊蜂,女夷夫人道:“你下界之后,那群小熊蜂不知怎么跑散了,我命园中的莳花仙们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全,约摸是飞去了一些危险之地,很难再寻回来了。”
暮霜也明白,悬圃园中不止有温顺的灵植,一些灵植还会捕食别的生灵,以前还有过莳花仙被灵植吞噬的事例,更何况是一些小熊蜂了。
她谢过女夷夫人,回去自己旧日的居所,熊蜂都从蜂巢里涌出来,围着她嗡嗡打转,她数了一数,的确少了几只。
暮霜捉了一只熊蜂走进屋子里,坐在窗台下,用指尖戳着它,问它们为什么要乱跑,她以前明明叮嘱过它们,不能飞出她负责的这一片花圃的。
那小熊蜂震动翅膀嗡嗡地叫,说它们看见暮霜被天兵抓走,害怕她又要被罚,个个都翘着尾巴针想要追上去把她从天兵那里抢回来,可惜它们的小翅膀哪里追得上上重天的天兵,没追上她,先在花园里飞散了。
这些小熊蜂虽有点灵智,但确实不太多,暮霜叹了口气,“那你们还感应得到失踪的小蜂吗?”
那小熊蜂震动翅膀,晃了晃身子,感应不到了,它们多半都不在了。
暮霜只得将它放飞回去,她坐在椅子上,目光放空地看着外面嗡嗡飞来飞去熊蜂。
上一回历劫回来时,她也是这般,失魂落魄了好久才缓过来,好不容易将这份感情慢慢沉淀入心底,结果又下凡走了一遭,这一次她又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他重新埋进心底呢?
她以后,真的永远永远都不能再靠近他了么?她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暮霜闭上眼睛,沉入自己心海,看到了那一片从她心海里退潮的乌水,她拼命地试图挽留它们,但水线还是越来越低,渐渐地走向干涸。
魔心回归,重烛应该不会再想她了。
魔界之中,正是一片沸腾之景,乌泱泱的魔族聚集在魔主宫殿前,迎接太子殿下的归位,重烛踏入魔界,悬身浮于半空,余光扫了一圈四面围聚的族人,落在中间那一座高台上。
重骁站在高台另一侧,迎着他走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要他踩着他的尸骨登上魔主之位。
台下魔族发出兴奋的高呼,为魔界见证新一任君主之位的更替而兴奋。
这是魔界的传统,每一任的魔主皆是如此登上那个位置,重烛看了一眼高台之后那一把森然的魔主交椅,又转回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重骁身上。
许久未见,他的父亲衰弱了很多,弱得令他感觉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自身的魔力已远胜过他,重骁的确已经不适合再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了。
重烛那如朝阳一样的金色眼瞳不含半分父子重逢的情感波动,暗红色的瞳孔注视着重骁,已锁定住了他身上的致命之处,抬手唤出自己的命剑。
斩苍携着呼啸剑鸣,破开虚空,飞射而出,落在他手上。
重骁张开手臂,大笑道:“很好,很好,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这才是我魔域未来之主应该有的样子!来吧,杀了我!”
在魔族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中,重烛冷漠地举剑,朝他攻了过去。
第49章
重骁坐镇魔界数万年, 即便他如今的实力已远不如当初,但仍是不容小觑的,他把自己当做了重烛登上魔主之位的最后一块磨刀石, 必然要倾尽全力, 绝无可能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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