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闭上眼睛,内视形躯,在自己心脏中找到了一粒晶莹剔透的泪珠,方才那一瞬间从他心间激荡而起的情绪,便来自这一滴泪珠。
他知道这一滴眼泪来自何人,现在稍微回想,还能想起那个身影伏在他身上哀泣,求着他接受这颗魔心,好好活下去。
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重烛想不起来了,他所有的情感都随着凡心一同掩埋了。就像现在的他也无法理解,之前的他为什么会宁愿守着那一颗无用的凡心,而排斥这颗强大的魔心。
简直太愚蠢了。
现在魔心回归本体,重烛再去回想在人间和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和他小时候坐在戏台子底下,看那一出出爱恨纠葛的戏码差不多。
只不过这一出戏,是由他亲自登台献唱的。
“……无聊。”重烛嘴唇微动,为自己唱的这一出戏落下结语,他抬手按在心口上,催动魔气,想要将这滴碍事的眼泪逼出心脏。
这一滴泪珠里,实在残留着太过强烈的情绪,不论是难过、悲伤,还是其中浓烈的爱意,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插在他的心脏当中,时时刻刻都想将它的情感侵染进他心里,威胁着他的心防。
重烛尝试了许多次,想要将它逼出体外,都没能成功。
——解决不了这滴泪,便解决这滴泪的主人,在魔心还没有被七情侵染之前,在还没有落得跟父亲一个下场之前。
心中冒出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重烛从云端上站起身,一呼百应,领着一群魔族越过天魔两界的边境,冲上九重天。
暗黑的魔气撕开天边的祥云,从另一界迅速地席卷过来,笼罩至悬圃园上空,暮霜瞥见那翻滚的黑云,从屋子里快步跑出来,条件反射地先支起一个护佑的结界,尽可能地罩住周边的花圃,防止它们被魔气侵蚀。
这一幕和她初升入天界时所看见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时的她一见那魔气压顶的恐怖景象,吓得恨不能钻进土里躲起来。
而现在的她心脏怦怦直跳,难以自控地朝着魔气卷来的方向迎过去,望眼欲穿地想要从那浓云之上,看到自己想见的身影。
她完全忘记了,应该要远远地躲开他,永远永远别再靠近他。
她一心只想见他。
重烛很早就看见她了,悬圃园中的灵植茂盛高大,叶冠如华盖,她那抹小小的身影,在层叠的树冠遮挡下,明明并不起眼,但重烛还是一眼就看见她了。
别的莳花仙都在魔气的侵袭下,仓皇地往远处奔逃,只有她穿过一片片花圃和树林,朝着魔族大军迎过来。
那么弱,还那么不自量力,他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
重烛指尖魔气回转,尖锐的利刃影子在手中半隐半现,下方的身影已经跑出了一片密林,站上一块开阔地的大石上,仰头望向他,“重烛!”
她的声音还不够大,至少还传递不到那翻卷的魔云之上,重烛眯了眯眼,看清了她的口型,在喊他的名字。
重烛五指猛地收拢,手中的利刃“咔”得一下被捏碎了,竟身形一顿,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往悬圃园中肆虐侵袭的魔气都凝滞了片刻,倏地收束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魔族不明就里地停下来,跟着往后倒退,疑问道:“主君,咱们要撤退吗?”
他们随着魔主如此声势浩大地侵入天界,已经兴奋得摩拳擦掌,准备在天界大闹一场,如今才到了天帝的花园,就灰溜溜地撤退,传出去定会沦为六界笑柄。
重烛闭了闭眼,将那个身影从视线中剥离出去,仰头望一眼上重天,斩苍剑从虚空中浮出来,一剑劈斩向上空,破开一条直通最高天的路径,浓云一卷,略过了悬圃园,直冲上重天。
悬圃园中的魔气消失得很快,暮霜只遥遥望见了一眼重烛的身影,他就不见了。
暮霜失望地垂下肩膀,在原地站了许久,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没过多久,上重天便传来了一些恐怖的动静,一道道紫雷照彻了整个天界,就连三重天的悬圃园都能望见那交织的电柱,雷鸣声从上重天轰隆隆地碾压下来,震得悬圃园中的灵植簌簌发抖。
暮霜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惶恐那紫色天雷劈下的对象会是重烛,她试图扇动翅膀往上重天飞,半途被女夷夫人拦下来,“现在上重天都是紫电雷光,你这一只小小的山雀,可能还到不了最高天,就会被紫电余光击打得粉身碎骨了,何必要去以身犯险。”
暮霜垂头道:“我只是想去见见他。”
女夷夫人问道:“你见了他又能做什么?”
暮霜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女夷夫人见她沉默,叹息道:“我听闻魔界太子已吞噬了他的父亲,登上魔主之位,他已经不再是人间那个会为你等候五百年的人了,你这样冲上去或许还不够他塞牙缝。”
暮霜惊愕地抬眸,不敢置信道:“夫人是说,重烛吃了他的父亲?”
“魔族之人就是这般,每一任的魔主皆是吞噬上一任魔主继位,不要指望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骨肉亲情。”女夷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就算天塌了还有上神们去顶着,你们这些小仙子就好好躲着,保住自己就行。”
暮霜重新回了悬圃园,躲进自己的居所,透过窗望着上重天闪烁不休的紫电雷光。
那雷光闪了很久才停下,雷鸣声也终于消止,天界一片肃然,紫雷的余光镀在天边的祥云之上,使得整个天界都陷入一片人间黄昏时候的绮丽之景中。
一束剑光破开了那片绮丽的光景,浓墨似的魔云如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席卷而去。
暮霜从屋子里追出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看着那团魔云消遁至天门之外,慢慢回转过身往屋里走。她和重烛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她就算是想追也追不上,现在也不过是重新回到原点。
在人间的相遇也许就是他们仅有的交集了。
暮霜难过地想着,忽然感觉到什么,她一下抬起头来,转过身跑回花圃中,四下张望,小心翼翼地出声喊道:“重烛,我感觉到你了,你是不是就在这里?”
没人应答,只有熊蜂被惊吓而振翅归巢的嗡嗡声。
暮霜顾不得它们,凭着感觉朝一个方向找过去,一路拨开花草,焦急地四下张望,“重烛?重烛,你出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重烛隐匿了身形,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就像看着一只毫无所觉的兔子一步步走入猎人的猎杀范围之内,他手握屠刀,本是带着杀念而来,却在她的一步步靠近中,被逼得不断后退。
暮霜找不到他,终于停下来,目光无处着落,徒劳地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想见的人就在她一步之外,她却无法得见。
重烛垂下眼帘,看着那一只朝他伸来的手,指尖距他的脸颊只咫尺之遥,他略微侧身偏过头去,堪堪避开了指尖的触碰,看着它空落落从面前划过一道弧度,垂落下去。
暮霜沮丧地握了握手指,眼泪落在自己空荡的掌心里,喃喃低语道:“怎么办啊,重烛,我好想你。”
重烛心脏忽然重重一跳,心头的那滴泪又开始泛起潮涌,令他本能感觉到威胁,他疾速地飞身后退开,狼狈地从悬圃园中逃走。
春辰神君陨落的消息,很快也传入了暮霜耳中,那一日新任的魔主上天兴师问罪,天帝为维护两界合约,平息重烛之怒,将春神押上了诛仙台,降下紫雷毁其仙骨,灭其元神。
暮霜听闻这个消息时,也分不清心中是何感受,她以前真心喜欢过春辰神君,在心中僭越地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见他利用自己以那种手段虐杀重烛时,她也确实厌恨过他。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也重新回到了莳花仙的工作中。
除了时不时感觉到重烛好像就在附近,暮霜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一开始,每每感觉到他的存在,她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满怀希冀地去寻找他,次次寻找,次次落空。
后来,暮霜便也接受现实了,她总以为重烛就在身边,这大概只是她思念太过,产生的错觉。
第51章
悬圃园中的花香得有些熏人, 重烛并不喜欢那个地方,他每次从天界回来时,身上都会裹着一重浓重的花香, 是以, 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洗漱沐浴。
魔侍帮他褪下外袍时, 有细碎的落珠声砸在光亮的大理石面上, 重烛循着声响, 随意地往地上瞥了一眼, 目光凝在那滚动的几颗红豆上。
立即有魔侍察言观色, 上前去将那几颗红豆拾起来,拱手奉到他面前。
重烛伸手捻起一颗红豆仔细看了看,想起来, 这豆子是她屋外的那棵树上的,那树上垂挂着满树的荚果,荚果迸裂之后,就会掉下这种红色的豆子。
想来是他今日倚在树下看她时,让那豆子掉进了衣裳里。
重烛一想到她,眉间便忍不住拧成一个结,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什么他每次明明是带着杀意去见她,可一旦见了她,先逃走的人还是他。
这颗魔心,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却畏惧那一只小山雀。
是因为心脏里的这滴眼泪的威胁么?
重烛拧着眉, 指腹用力,将在她身上尝到的挫败滋味都发泄在了手中这颗小小的红豆上。
身边伺候的魔侍感觉到他身上沉沉的威压, 膝盖忍不住发软,全都扑通跪俯到地上。
重烛伸手从那魔侍高举过头顶的手里,抓起所有红豆,用魔气将它们通通碾碎成齑粉,随手抛开,拍了拍手掌,说道:“都出去。”
魔侍们连声应是,轻手轻脚又动作利落地退了出去。
浴池殿中只剩下他一人,重烛随意地扯去身上衣衫,抬脚踏入水中,氤氲的水雾很快在室内弥散开,将一切都笼入朦脓之中。
他抬臂依靠在池壁上,水线在他胸膛的位置摇晃,左心上一片弯月状的红痕被水温一蒸,更是鲜艳夺目,像是要渗出血来。
重烛抬手,拇指的指腹搓揉过这片红痕,这是缺失护心鳞留下的痕迹,他的护心鳞现在挂在别人的手腕上,完全不听他的召回。
现在,她就是他最大的隐患,不管是想要取回护心鳞,还是想要解决心脏里的眼泪,都得尽快除掉那个隐患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拖延下去了。
重烛放松身躯,闭上眼睛沉入水里,并未注意到水面上漂浮的红豆粉末随着水波荡来,贴附到他的皮肤上。
属于另一个人的相思之情侵入他的睡梦中,让他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依然是一片朦脓的水雾,四周白茫茫一片,重烛只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包裹着,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那东西像水,又比水更加厚重,将他整个淹没在其中,不断消磨着他的魔气,让他很是厌恶。
四周什么声响都没有,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他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过去了很漫长的时间,外面终于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破开了梦里那死一般的寂静。
那个声响起初很微弱,闷闷的,让人辨不出是什么声响,直到后来那声响忽然变得大起来,急促的喘丨息就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耳边,除了喘丨息声,还有搅动水波一样的咕湫声响和女子压抑不住的啜泣。
眼前的白雾消散了一些,重烛便能从白雾之外看到一对影影绰绰交叠的身影,他忽然意识过来,这是在哪里了。
这不是一个梦,准确的说,这是他在人间时的回忆,从心底翻涌上来,冒出的一个小水花,趁着他入眠之时,结成了这么一个梦境。
只不过在这个梦境里,他的意识在这颗被囚在蛋壳内的魔心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与人沉沦在情丨欲当中,不可自拔。
“重烛,重烛,那里不行……”暮霜受惊的声音飘来他耳边。
外面的影子还没有动作,重烛便已经预料到外面的他将要做什么了,那一段记忆虽再不能在他心中激起波澜,但他却不曾忘记。
意识过来之后,他所有的感官都开始与外面的那个自己同步,很快他的舌尖便尝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带着一点独特的甜味,让他喉咙发渴,不断地想要汲取更多,直到蛇信被痉丨挛的软丨肉紧紧绞缠住。
传来耳边的泣声又大了一些,有水声淅淅沥沥地落在蛋壳上,重烛喉中滚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胸腔里面噗通一声,心脏重重一跳。
这声心跳惊动了外面的他,灵力从外面涌进来,包裹在他周围的灵髓液又浓厚几分,外面的身影被重新吞入白雾之中,原本清晰的响动,又变得模糊起来。
但他们相通的感官却不受任何阻碍,重烛虽再看不见外面的身影,却清晰地记得他当初都做了什么,记得他是如何不厌其烦地拥抱她,亲吻她,将自己满腔的爱意涓滴不剩地尽数注入她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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