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福安打的那一巴掌过于清脆,声音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到了正殿,一路走来,宫人们纷纷低下头收敛了许多。皇后要为难太子妃,那是皇后的事情,自己拿捏主子的意思做得过了火,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那一巴掌。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畏惧,未央宫的人竟也没个人引路。来宝一声冷哼,低声道,“这些年过去,未央宫华丽地连老奴都认不出了,但服侍的人却是懈怠了不少。”
顾若清垂下眼睑,她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待会皇后的刁难肯定会变本加厉。但是她既然嫁给了萧景睿,做了东宫的太子妃,又明白了萧景睿并非对她冷漠至极,那么她的荣辱便是镇国公府的荣辱,是东宫的荣辱,是大齐朝储君的荣辱,这是她的底线,还由不得她人践踏。
未央宫正殿的红木大门被两侧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厚实的挡风帘子。顾若清的外祖父叶肃也曾是做过皇商的,这做帘子的皮毛产自北方的雪山一带上的白狐,珍贵无比,一张皮子要白金之数。这样珍贵的东西,实在少见,哪怕进贡到宫中,一向也是用来做裘衣的。如今到了继皇后宫中,竟然只能用来做个挡风的帘子。
未央宫的奢靡程度,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顾若清被叶肃娇宠着长大,珍奇的物件如数家珍,但奢靡的背后往往是流水般的银子做支撑。现在西北战事吃紧,匈奴虎视眈眈,朝廷维持军费开支已然吃力,宫中后妃的月俸只怕连这正殿的顶级红木雕花门都买不起,皇帝必然不会调拨如此多的银子来修缮未央宫。而据她所知,继皇后叶楣出身定国公府,定国公虽然世袭罔替,哪怕几代经营下来,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财力供养皇后。
未央宫的女官拿起一根银质长柄玉如意,挑开了门帘,一阵幽香伴着暖意扑面而来,殿中温暖如春,一座一人高的香炉通体鎏金,炉芯红火,散发着阵阵幽香。
而在这气派的香炉背后,几个人影端坐在两侧,正朝着门口投来打量的目光。
一个穿着满绣云纹衣的大太监走出来,立在门旁,脸上堆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太子妃,娘娘等了您好些时候了,还请您快些进去。”
顾若清眉头一挑,但笑不语。来宝皱起眉,心中叹气,今日拜见皇后,还不知道要怎样收场。
“本宫道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毕竟不是养在皇城的,竟这样没规矩。”一道娇柔的声音从右侧一排太师椅上传过来,顾若清面色变也没变,含笑看过去,只见一个绛紫色宫装的妇人正嗤嗤地笑着,上下打量着自己。
来宝心头一紧,这德妃也是叶氏出身,事事为皇后马首是瞻,太子妃今日怕是真的要受点委屈。
顾若清没有答话,转而看见上首,正殿居中的位置放了扇雕花真丝十二扇屏风,屏风前面放了把椅子,扶手镶嵌着玛瑙玉石,十分贵重。
明黄色的锦缎,用金线织就的凤凰暗纹,极品鸽子血雕琢成米粒大小的眼睛,如同这身衣服的主人,透出漫不经心的冷光。
“儿臣,参见皇后娘娘。”顾若清低着头,盈盈一拜,声音沉稳和婉,行得是最正统不过的礼数。德妃有些尴尬,她本想打压打压这个顾若清,讨好她的皇后表妹,没成想这个出身不明不白的顾若清竟然敢无视她?
“太子妃,咱们陪着皇后娘娘在这里等了你许久,怎么这会儿才来?这就是镇国公府的家教吗?”德妃坐直身体,嘴角带着冷笑,殿内的氛围瞬间僵硬了起来。
顾若清头也不抬,只管等着皇后发话。
德妃彻底没了法子,伸出手指,指着顾若清,“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无视本宫?”
“好了。”上首斜躺着的女子转过头来,那穿着满绣云纹的大太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的声音十分年轻,有些沙哑,但带着莫名的蛊惑人心的意味。简单的两个字短促有力,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无人再敢发出声响。
“周云生,给德妃娘娘换盏茶。”叶楣伸出手,拨弄了下头上的金凤含珠步摇,好似要与德妃闲话家常。
“你尝尝,这是景崇从江南带回来的茶叶,算是难得。”
德妃立刻眉开眼笑,亲自伸出手,接过大太监周云生递过来的白玉茶盏,品了一口。
“要不是说皇后娘娘凤仪万千,福泽绵长,这茶香自然是不必说,梁王殿下这份孝心,才是难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而顾若清则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等候着未央宫主人的发落。
第8章 “恶人先告状”
未央宫正殿中,上好的凤髓香伴着暖意,让顾若清有些许昏沉。而上首的两人似乎聊到了开心的地方,其他的后妃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整个未央宫的人似乎都彻底忘记了顾若清的存在。
顾若清耐心地等着,来宝心中着急,但知道此刻不能轻举妄动。皇后面前,顾若清是儿媳,是晚辈,天生就被压了一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德妃手中的茶盏都见了底,饶是顾若清再怎么要强,此刻也已经身形晃动,有些吃不住了。
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站在了周云生的身旁,虽然已经重新梳洗过,但高高肿起的脸颊还是显得十分狼狈。
德妃本来因为被顾若清无视胸中郁闷,这会子茶叶喝了,折磨了顾若清这么久,心里舒坦了些。此刻看见萤灯这副模样,知道最能拿捏这个太子妃的错处来了,顺手就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看向萤灯。
“哎呀呀,萤灯姑姑,你这脸,是怎么一回事?”德妃的脸上做足了戏,惊讶的表情真假难辨,其他后妃看见也连忙问起来。
“是呀萤灯姑姑,这是怎么弄的,谁这么大胆?”
萤灯抬起头,将自己脸上的掌印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盈盈美目满含泪水,胆怯地看向顾若清,又迅速收回视线,似乎饱受欺凌,敢怒不敢言。
叶楣皱起了眉头,似乎这才发现顾若清的存在,冷冷地出声道,“太子妃,你这才第二次入宫拜会,便敢对本宫的人动手?”
顾若清心中松了口气,该来的终究会来,比起皇后的责难,保持这个行礼的姿势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于是众人只见这身形纤弱的太子妃晃了晃身子,似乎挣扎着想要回话,却无奈体力不支,猛地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来宝本来还打算让福安去催一催那位救星,见顾若清突然如此,吓得手中拂尘一抖,连忙弯下腰搀扶她。顾若清扶住他的手,调整好姿势跪坐在地上,心中赞叹未央宫铺的绒线地毯不错。
德妃的笑容扩大,“真是没规矩,皇后娘娘面前失仪,该当何罪?!”
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顾若清抬起头,与叶楣那张娇媚但泛着冷光的凤眼对上,白净的脸蛋上突然就流下两行清泪。
“母后说得是,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顾若清看向萤灯,后者被她这个幽怨无助的眼神搞得脑袋有些发懵,怎么回事,这太子妃怎么抢她的词?
还不等萤灯反应,顾若清已然继续开了嗓,“母后,儿臣知错了,只想向母后请安,这才叩了未央宫的宫门。”
“说来也奇怪,儿臣和太子刚才从太和殿拜会过父皇,怎么到了未央宫却大门紧闭,吃了个闭门羹?这不像是宫里的规矩啊...”顾若清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委曲求全。
叶楣没有发话,但身体已然比刚才坐得更直了一些。
“太子妃,您这话的意思,是怪未央宫,责怪皇后娘娘了?”萤灯哽咽着开口,“奴婢也是好意,听见叩门便赶着给太子妃开了门,没说几句话呢便得了太子妃娘娘好大的教训,究竟是谁更没规矩?”
德妃柳眉倒竖,她的年纪比叶楣还要大两岁,但保养得远远没有叶楣好,显得面相老气,又尖酸刻薄。
“太子妃,还没轮得到太子荣登大宝呢,你就已经准备指点后宫了?”
来宝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这德妃是个高手,这么一顶天大的帽子就要扣在太子的头上了。
“德妃娘娘慎言!”顾若清的脸上又是豆大的泪珠,“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妄议朝政可是大罪,娘娘万不可有这样的心思,晚辈如何担待得起?”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本宫什么时候有这种心思了?”德妃气得站起身来,这个顾若清,说话颠三倒四,竟已经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本就是一件小事,母后宽仁大度,只是问问发生了什么,还没盖棺定论,德妃娘娘就扯到什么盼着太子荣登大宝这种事上去了,实在是让儿臣惶恐。”顾若清有些委屈,来宝绷着面皮,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皇后娘娘,臣妾可没有这种心思,”德妃气得微微发抖,“这个顾若清,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
“好了,你坐下。”叶楣按了按额角,这个德妃在闺中就蠢笨,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要不是还算是会看眼色,又生育了个得皇帝青眼的明慧公主,早就不知道在哪个冷宫里待着了。
“萤灯姑姑说,儿臣责怪皇后娘娘,这可真是冤枉儿臣了。”顾若清见缝插针,接着哭诉,“正值隆冬,儿臣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进门萤灯姑姑又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连个礼都不给儿臣行,这让满宫的人看了,都是要笑话的。”
这还没完,顾若清转过头,看向萤灯,“萤灯姑姑以为,旁人笑话的是儿臣,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未央宫人却如此懈怠敷衍了事,更是会让旁人笑话。”
“儿臣身为儿媳,为皇后娘娘尽孝是本分,自然不能让旁人笑话,这才提醒了下姑姑。皇后娘娘若是责怪儿臣,儿臣认错,任凭娘娘处置!”
她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几乎不打算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说完便又朝着皇后行了个大礼,一副慷慨就义模样让整个未央宫正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饶是叶楣在后宫中身经百战,也从未见过顾若清这样豁得出去的女人。
世家大族的女儿,要尊严,要风骨,对付这样的人,只尽管拿规矩去压,总能轻而易举的压断她们的脊梁。
但这个顾若清看起来柔柔弱弱,教训萤灯虽是为风骨尊严,驳斥德妃却又巧舌如簧。看起来这会子跪着流泪任人处置,实则已经将该说的不该说摆到了明面上,反而十分棘手。叶楣心中冷然,上次这顾若清来跟个哑巴似的,没想到居然这么难对付!
来宝心中感叹,早闻叶肃云顶商人的大名,这样一个人教出来的外孙女,实在是玲珑剔透,让人心生欢喜。看惯了恶人先告状的戏码,如今先告状的人掉了过来,实在是让人解气。
第9章 长公主
叶楣半晌没发话,萤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云生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他早就对这个爱搬弄是非的萤灯心有不满,要不是她是皇后娘娘当年的陪嫁,有那么一丝情分在,也爬不到今天这位置上。为难太子妃这事儿,向来都是点到即止,哪怕恶心人到极点,该做的面子也要一分不差,才能不被反噬。
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斗法才开了个头,萤灯这贱人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事情弄得这么不好收场,实在是愚笨至极。还是赶紧将这不懂事的拖下去,免得再起波澜。
他心里这么想着,赶忙躬起身子,“娘娘,奴才看萤灯姑姑怕是有些惊着了,还是让她先下去休息,免得惊扰了各位贵人。”
叶楣点点头,周云生得了命令,挥手让几个宫女半扶着萤灯退出了正殿,又返回来,手上已然多了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了一盏大红色的描金云纹瓷釉茶盏。
“娘娘,上次您身子不适,太子妃来也没能给您敬茶。既然这次太子妃来了,还是先把茶奉了,再陪您好好说说话。”周云生笑着,来宝会意,刚要从他的手中接过茶盏,就见周云生后退一步,面带惶恐。
“您看老奴这记性,等了这么一会,茶水都凉了,来逐月,换盏新茶,要温一些的。”周云生依旧满脸笑意,一个衣着跟萤灯差不多的大宫女走过来,提着一把上好的同色茶壶,另奉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茶盏。
两个人就当着来宝和顾若清的面,将壶中的水注进茶盏中,来宝眼皮一跳,这才发现,这茶盏竟连个盏托都没有。他当即要上前阻拦,想试试茶盏的温度,却被名为逐月的大宫女牢牢地拦在身后。
“太子妃,请吧,皇后娘娘等着呢。”周云生弯着腰,两个宫女就到了顾若清的身旁,毕恭毕敬地将她扶起,引到皇后面前,又为她拿来跪拜用的软垫,态度十分恭敬。
顾若清只看了一眼那茶盏外壁,已然因为温度过高有些泛白,心中有了数,知道自己这关势必是要受点皮肉之苦了。
叶楣终于来了点兴趣,唇角勾起一点笑意,这个手段她十分爱看,想当年她还只是贤妃的时候,就被当年的太后用过同样的手段折腾。
这个顾若清还能怎么办呢?后宫的女人,唯一的武器就是口舌,但面对地位的绝对压制,任凭她有三寸不烂之舌,今天这个苦楚,也是得不得不受一遍。
“太子妃,茶要凉了,您快些奉吧。”见顾若清迟迟不动作,周云生的表情更加恭敬了一些,德妃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一起帮腔。
“奉个茶还这般磨叽,可见太子妃刚刚口口声声为了皇后娘娘考虑,其实也没有那么真心呀。”德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慢悠悠地笑道。
顾若清知道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来这遭了,她眨了下眼睛,心道,这茶她敢奉,皇后也得敢接才是。她上下打量了皇后一眼,寻思接过茶泼在哪个地方更合适。叶楣看见她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逡巡一番,心中有些不妙。
但已经来不及了,顾若清的手已经朝着茶盏伸出手去,德妃的笑意蓦然间扩大,未央宫的门帘却被人大力掀开,放在一旁的银质长柄如意被甩到了周云生面前的托盘上,打翻了茶盏,正正好泼在逐月的手腕上。
哇哦。
躲开溅起的热水和茶盏碎片后,顾若清回过头,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逆着光走来,浅金色的宫装亮得有些刺眼,冷艳精致的眉眼贵气逼人,让人望而生畏。
顾若清依旧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只疑惑了一瞬,就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站在旁边的逐月已经发出一阵痛呼,她那洁白的手腕上已经通红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泡初显端倪,还冒着热气,看起来有些可怖。
“皇后真是好兴致,沸水饮茶,本宫还是头一回见。”宫装女子弯起唇角,带着一丝讥讽,惹得继皇后脸色青白,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语。
见此变故,顾若清顺势站起来,亲自伸出手,抖了抖溅到皇后裙摆上碎瓷渣子,心有余悸道,“真真是好悬,差一点这茶水就要将母后烫伤了!”
“你们...!”继皇后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她并不想跟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子直接起什么冲突,只能冷冷地注视着顾若清。
偏偏顾若清盯着她这杀人般的视线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朝着女子行礼,“侄媳若清,见过长公主殿下!”
被称为长公主的女子挑了挑眉,她在顾若清伸出手抖落皇后裙摆上的碎瓷的时候,就觉得这个顾若清不是一般女子,难得正眼瞧了她一眼。
容貌倒是十分端正,家世嘛,虽然有一位商人出身的外祖,可未见的是件坏事。最起码教出来的女孩知情识趣,脑袋灵光,比那些千金大小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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