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黑漆漆的,连个灯都没点。
只堂屋里传出人声,显着家里是有人的。
“爹,娘!你们听说了没有?整个玉溪村家家户户都挣钱了!林家这次拿了二十多两!”
张世明话语急促,昏暗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癫狂,“我们去玉溪村,找我姐!百相草种不了咱不种了,可她张翠娥再怎么说也是咱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流的是我张家的血!她夫家把爹娘害成这样,她给点银子总不为过吧?咱不多要,十五、十!十两!最低每月得拿五两给咱——啊!大哥,你干什么!”
张世聪抄着顶门棍劈头盖脸朝张世明砸,眼睛猩红,破口大骂,“银子银子!爹娘蹲大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想办法弄银子把人捞出来?啊?为了打点衙门,我咬着牙卖地才凑的钱!
“现在爹娘刚到家你就又开始打主意让他们去给你当马前卒!你知不知道咱家现在啥情况?已经众叛亲离了!要不是你一天天的撺掇爹娘去林家闹,要钱要百相草,张翠娥能有机会断亲?我们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告诉你张世明,你再敢出半点幺蛾子,老子就把你轰出家门!谁拦都不好使!爹娘要是不同意咱就分家!这个家我是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张老汉跟张婆子前一刻刚回到家,一个多月牢狱之灾磨掉了两人半条命,形容枯槁满身狼狈,躺在春凳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张世明被打得抱头鼠窜,嘴里犹嚷嚷,“家里这样你怪我?你以为自己多无辜?当初张翠娥带两崽子回来,把肉包子扔地上都不让他们吃的不是你婆娘?打张翠娥的时候你没动手也没拦着!关她的那间房还是你落的锁!现在倒想把自己摘干净扮清白了,我呸!爹,娘!他疯了,快拦住他!嗷,疼!”
身上实在太疼,张世明抱着头直逃到院子里,看张世聪没追出去才停下来跳脚叫嚣。
张世聪将顶门棍狠狠掷在地上,当啷声响震得人心寒,他偏头冷冷看着躺在春凳上的人,“爹,娘,事到如今我把话撂在这儿,咱家已经到绝路上了,你们要是还想继续闹腾,就是不给我活路!我有妻有子要顾着,把我逼急了,什么事我都干得出来!
“你们这次为什么会直接被扔进大牢自己好好想想!林家背后有人撑腰了,还要上赶着去招惹,下次家里可没田地再卖钱去捞你们!
“至于张世明那个祸家精,你们怎么宠着捧着随你们的便,反正家里也没东西能让他糟践的了,村里同族如今看我们家跟看瘟神一样,也没人再敢来挨咱的边儿!爱活活,爱死死!”
话毕,张世聪头也不回出了堂屋。
凳上两人蠕动嘴角,嗓子跟哑了似的,谁都没发出声音。
从进家门到现在,没人过问一声他们饿不饿,渴不渴,连口水都没喝上。
张老汉麻木躺在那里,眼睛无神的半睁着,呆呆望着上方漆黑屋顶。
昏暗里,一滴浊泪从眼角滑落,悄悄隐没发鬓。
院子里争吵得这么厉害,住在附近的村民自然听见,纷纷撇嘴鄙夷。
甚至有路过的人朝着张家院子吐唾沫,明晃晃讽刺毫不掩饰音量,“歹竹出歹笋,一窝没一个好东西!窜得多高跌得多痛,都是报应!”
……
跟张家截然相反,林家院子人来人往,笑声不绝。
全是村民过来送东西。
卖了百相草,银子实打实揣进怀里,今儿玉溪村热闹得跟过大年似的,到处喜气洋洋。
有了银子,晚饭各家都不抠搜了,杀鸡宰鸭的庆祝。
有好菜,先匀一盘出来送到林家。
来来去去的天黑透了,林家才得坐在饭桌吃饭。
待看着饭桌上满满当当的大菜,又纷纷笑开来。
“这顿饭咱家吃得轻松了,桌上没一个菜是咱家的。”林二河笑出眼泪。
张翠娥也笑得停不下来,手里的碗都要笑得抖下去了,“我跟大嫂准备做菜的,锅还没烧热,村里就来人了,一波接一波,到现在才消停。”
林大山看着桌上的菜,打趣,“这些菜,大家伙估摸把家里油罐子挖空了。”
鸡肉炖蘑菇,老姜焖鸭、烧泥鳅、酸豆角炒煎鱼……
哪一样都是耗油的菜,对平日做菜只沾点油星子的农家人来说,是下了重本了。
第98章 这儿子他不要了!
林婆子叹了声,感慨万千。
“这些,都是村里人对咱家真心实意的感谢。一个村里苦熬日子的,几十年才稍稍熬出头,日子能好过些了,都高兴哩。想想咱家刚开始挣钱的时候,不也激动么。吃饭吧,吃饭。”
汉子妇人们笑意敛下来,专心吃饭。
回想他们当初,自对村民们今日的喜悦感同身受。
大家都是一样的。
以后,大家也会一起过得更好。
百相坐在小马扎上,安静吃饭的时候尤其乖。
小脸上带着笑,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她心情也很好很好。
是不同以往的高兴,为什么不同,百相年纪太小,说不出来。
就是觉得天看起来更蓝,水更清,太阳更热烈。
她凝出的小球球也更绿了。
百相傻乐,又突然想起事情来,“阿奶!长卿哥哥说开茶坊好!”
“诶唷,我一忙起来把这事儿给忘了!”林婆子这才想起来,当时金公子提了这事儿,后来两方都去凑河边热闹去了,就把这事儿暂忘脑后了。
“你们在地里摘药草那会,金公子跟方大夫来家喝茶歇趟,说想在咱村建个茶坊,以后直接在这里制茶叶。”
“他邀我们家跟他一块干,他出银子建作坊、收百相草,咱家就近帮忙管理,出个人力就成,说给咱二成的纯利。”
“我跟你们爹没一口答应,说跟你们商量商量再决定,你们咋个想?”
听到要在村里建茶坊,林大、林二两对夫妻筷子便不动了,皆张大了嘴巴。
张翠娥使劲掐了她男人一下,怕自个听岔了,“建作坊?整个梧桐镇都没有作坊吧?要是建成了,那咱玉溪村可真出名了!”
“建作坊在梧桐镇肯定是大事,好是好,可是金大哥邀咱家一块干,负责管理作坊,这怕是不成。”林二河理智还在,摇头道,“咱一家子泥腿子,只有江儿念过学堂能认字算账,咱哪知道怎么管作坊?二成利的银子,拿着烫手,我倒宁愿安安稳稳种地,也足够管咱一家吃喝的。大哥,江儿,你们说呢?”
林大山拧眉沉吟,嘴里饭菜无意识嚼动,好一会才道,“金大哥跟咱家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了,咱家啥样、有几个能耐他肯定清楚,这样他还敢开口邀咱入伙,必然是有了应对及打算的,我觉得,他并不是真需要我们帮他管理茶坊,而是想用茶坊,把我们两方的关系扯得更紧。他是商人,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但同时我们对他的品性也有所了解,是个能结交的,不管他打算做什么,咱跟他做生意肯定比跟别人来得放心。”
林江也道,“大哥说得对,跟金大哥做生意我们更放心。
“如今百相草的摊子逐渐铺开,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商贾来抢购百相草,然后转手把百相草提高价格卖出,这跟咱家惠民利民的想法有悖。
“那还不如跟金大哥合作,他至少是个说话算话的,也有底线。
“而且他相邀的想法并不难猜。咱家要是管了茶坊,村里的百相草,旁人来抢,便抢不赢茶坊,也等于抢不过金家,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于我们家、于玉溪村都有利。”
说罢,林江又细细跟家人分析当中利害关系,跟晏长卿所言差不离。
大人们说得入迷,饭菜渐凉了一顿饭也还没吃完。
倒是小崽子们无忧无虑,边听故事边大快朵颐,最后撑得小肚子溜圆。
“小叔说的跟长卿哥说的一样啊,建茶坊好!”仨娃子吃完了,自个搬了小凳子到院里纳凉,带上他们的小跟班大黄,自得其乐。
林怀松抻直两条腿,让肚皮摊得更舒服些,嘴里犹在佩服,“长卿哥比咱大不了多少,咋恁聪明呢?”
百相举手发言,“我知道!长卿哥哥读的书多!”
“阿奶说了,这几天就去给咱找私塾,交好束脩就能上学堂认字读书,以后咱也会变得很聪明的,不定能比长卿哥更聪明!”林怀柏信誓旦旦,尚不知道这世上有天赋一说,小脸上满是憧憬。
百相更牛皮哄哄,“那我肯定是最聪明的!我四岁半,比你们小,我能比你们多念几年书!”
“那不一定,咱们一块念书,将来一块死,念书的时间就一样长。”林怀柏煞有介事指正妹妹。
百相被说得小脸皱巴,大黄立刻猫低前爪冲他咆哮,“汪汪汪!汪!”
“嘿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刚才还喂了你鸡骨头呢,你居然咆我?”林怀柏不忿,抓着大黄使劲揉它狗头,末了狐疑道,“哥,百相,咱家大黄是不是忒肥了点?它娘在老村长家吃得比它好多了,比它还小两圈!”
“小看咱家大黄了不是?大黄何止肥啊,它现在已经是咱村里狗王了,往外一蹿就一堆狗弟跟在屁股后头,威风着呢!”
大黄得了夸,狗尾巴翘上天,摇得飞起。
林怀柏,“……”
林怀柏,“阿奶咋恁会挑呢?一挑就给咱家挑回来一条狗王?还能听得懂人说话,真是一条独一无二的狗狗!”
“咯咯咯!”百相憨笑,小眼神飘啊飘。
她无聊的时候,也给大黄喂小绿球了。
比喂肉骨头还好使,吃了小绿球就出去追老鼠扑蛇,长膘又蹿个……
嗯,他们家大黄还是个爱干净的狗狗,不拱粪。
……
林家大黄不拱粪。
金钱来近来却天天脚踩狗大便。
在自家茶坊逛了圈,满面春风回家,刚进家大门,脚底下熟悉的踩屎感又来了。
自从上次玉溪村回来,天天中招!
金钱来脸色刷地漆黑,额角青筋迸现,一字一顿咆哮,“金!多!宝!”
回应他的是咻地一声。
锦袍衣摆荡了下。
金钱来低头,一粒粪弹从他衣摆滚落,骨碌碌在地上弹出老远,衣摆处不出意外留下痕迹,伴着某种气味往上冲。
“……”金钱来闭眼,脱下鞋子就朝庭院影壁后冲去,“兔崽子,老子不揍你一顿,你当真要上房揭瓦了!”
圆滚滚的小胖墩动作灵活,抓着弹弓蹿得比兔子还快,语气比当爹的更怒,“谁让你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了去玉溪村的时候带上我,你没带我,你偷偷自己去了!”
“你老子赶时间,你那时候还没起床!!”
“就是你不对就是你不对!”
追又追不上,骂又骂不动,金钱来把散发异味的鞋狠狠一摔。
这儿子他不要了!
第99章 咯咯咯,谁能欺负得了她呀
吃了年纪小的亏,金多宝还是没逃过一顿打。
小胖墩坐在客厅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金老爷子、老太太、顾芳华仨在旁紧紧盯着。
心里疼得紧,老太太迭声叮嘱身边伺候的嬷子,“百相茶准备好,看好了,待小少爷眼睛要翻白的时候立刻给他喂百相茶!”
小胖墩哭声一顿,紧接哭得更厉害。
简直不敢相信。
“祖父,祖母!娘!你们都不疼多宝了呜呜呜!以前我一哭你们就会来哄我、嗝!现在、呜呜你们在旁边看我哭都不管我了,跟、跟我爹一样呜——!!”
金老太太怎么可能不疼小金孙,疼得都要跟着一块哭了,“以前哄你是因为你一哭就得撅啊我的小乖孙,现在多喝百相茶,你撅不了!”
金老爷子心疼又带点欢喜,柔声轻哄,“多宝啊,你还哭吗?不哭就把茶先喝了?大夫说了,多喝百相茶,能治你那毛病!”
金多宝,“……”
小胖墩傻了眼,肉乎乎的脸浮上茫然。
这下是真哭不下去了。
祖父祖母真不是在故意逗他?
顾芳华没敢开口,怕一张嘴强忍着的笑声会立刻蹦出来。
金钱来一张俊脸已经忍到扭曲了,心里实在爽得不行。
以前每次要教训兔崽子时总被阻着拦着的窝火,此刻一扫而空。
闹腾完,金钱来跟老爷子移到旁边偏厅说话。
“陈府家主几次登门要道歉都被打发回去了,许是知道我们这里无门可入,最近开始跟阮家往来频繁,你小心些。”
花厅小桌上也放了百相茶,金老爷子边喝边说话,心头惬意。
金钱来淡嗤了声,轻蔑道,“只要金多宝不拖后腿,他们那点小把戏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一鼠一狈罢了。”
“别老嫌弃多宝,孩子年纪渐长自然会懂事,你在外忙活这段时间,他可一次没往阮家跑,也不像以前整天嚷嚷要去找阮家女娃玩了。”老爷子话锋一转,“建茶坊的事情怎么样了?”
“等林家答复,他们一家其实都是通透人,想明白了定会答应。”
“就怕我们等得,有些人等不急。商场上大鱼吃小鱼,金家这份家业,暗地里眼红的人多不胜数,拼了命想把金家往下拽。我们既要防着被人拽下去,还要想办法继续往高了爬。我年纪大了,你既接手家业,任重道远啊。”
金钱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茶水入喉,瞬间消减身上疲惫,脑子更清明。
金家在原州城商业圈子里占据鳌头,可算富甲一方。
可原州近漠北大荒,在大瑞属偏远府城,跟皇城周围的豪富相比,还差得远。
不管财富或人脉,皆不敌皇城底下的大家族。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金家走到今日,怎么可能没有向上的野心。
而百相草,将金家跳跃的契机送到了眼前。
一利一弊。
弊端是金家接下来将如在钢索上行走,一步踏空,就会被下方饥饿的豺狼分食。
思及此,金钱来垂下眸子,眸底光影晦涩。
林家,会是个忠实的伙伴吧……
六月中,玉水河边药地里,新栽的药草又是一片蓬勃。
百相跟俩哥哥也终于背起了小书包,去新村的私塾上学。
林大山亲自送去的。
因为上学堂的全是男娃子,百相是整个私塾里唯一的女娃,担心女儿不适应,林大山特地在私塾外头等了小半日才折返。
这小半日,他在外头看闺女,新村村民围在旁边看他。
高大汉子饶是经历过不少风雨,被一堆人跟狼盯肉似的盯着,也少不得不自在。
回去后说给家里人听,被笑了老半天。
同时,私塾里三个娃子也有同样遭遇。
尤其百相,作为启蒙班里唯一一个女娃儿,更是被当成稀奇宝贝来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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