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流放千里四个字,村民们激动的心啪一下差点碎了,喜悦坠崖式跌落。
李婆子性子最急,急赤白脸不平道,“徐老,这、咋还流放千里呢?曹武虽然杀了人,但是他杀的是坏人啊!那员外爷要是没死,手里至少有四条人命!不定还不止呢!曹武杀了他,不算为民除害?怎么地也情有可原吧!咋还流放恁远!”
曹武有些意外这样的维护,看向老妇人时,眼神感激。
“诶呀,老嫂子你说你性子这么急作甚?老头话还没说完呢,大家伙稍安勿躁,听他慢慢说,他就这德性,爱逗人。”贾半仙半开玩笑的安抚,让众人情绪微微放松。
徐老头被打趣了并不恼,又喝一口茶,摇头晃脑不疾不徐,“流放千里,判罚到漠北大荒开荒。东州距神女山后大荒,算一算约莫千里。”
“……”
“!!!”
“呜呼!哦豁!”
“判得好!判得妙啊!有空得闲翻个山就能上咱这来喝茶!”
静默一瞬,浪潮翻天。
村民们爆笑,曹武一行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放声笑开。
案子是在原州判的,但是罚么,当中取了个巧。
曹武几人对当中就里不是很明白,但是能感觉到知府大人的偏向,是偏向他们这些身负冤屈的底层人的。
老头话还在继续,“除了曹武以外,另外六个,于大壮、葛力、谭麻子、包小小、罗快嘴、刘瘸子,六人手里没有命案,但是知情不报、包庇逃犯,每人被判杖责十大板!”
李婆子最快就是那张嘴,“十大板?不对啊,衙门十大板打下来不去半条命也去小半条,我刚瞧着他们下马车的,屁股好着呢!”
众人,“……”
众人,“哈哈哈哈!”
话题中的六人也算见过风浪经过风霜,此刻愣是臊的满面通红,只觉屁股麻了。
曹武抵拳轻咳,强忍笑意回答李婆子,“婶儿,他们几个没被打,知府大人念他们曾在战场杀敌有功,功过相抵,免了杖责。”
村民们恍然点点头。
这样的功过相抵,能服众。
知府大人确实是个好官啊!
徐老头朝安坐堂屋一角于此情此景悄悄隐身的小太子瞥了眼,眼底有不可见笑意,“案子了结了,他们七个的通缉令撤下了,以后就在神女山后开荒,有了地就能有粮,也算是在这里安下家了。”
顿了下,老头眼角笑意扩大,隐隐能看出几分得意来,“那员外爷家也没讨了好,借着这次案子,老头顺势查了个底朝天,员外爷家为富不仁祸害乡里多年,是当地一霸,家中子弟各人手上都有令人发指的罪行!当间牵连的地方官员多达十几人!知府大人已经往上递了折子,只等上头批复,就能把那些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听到这里,村民又有忍不住的了,“徐老,既然那员外爷家从上到下都是歪了梁的,就凭他们继续作恶啊?”
“怎么可能?律法律法,自然不枉不纵!那些人也判了,流放千里——到漠北大荒。”
哄闹一静。
片刻后。
“噗——”
村民们要笑疯了。
连靠墙角坐的晏长卿,都忍俊不禁,弯了眼睛笑开。
杜嬷嬷坐在他旁边,低声笑道了句,“徐老这招真是损,损到家了。员外爷家跟曹武几人之间仇恨不可消,两方人流放到一处,这是故意要让曹武他们把气出尽啊。流放后都是罪民,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有权势背景,那时候就是拳头硬的说话了。一群酒囊饭袋,能跟战场上下来的比拳头?只有抗揍的份。”
晏长卿轻应,“先生这般,很好,不是吗?”
曹武爹娘妻儿死在员外爷手里,仅仅是员外爷一人作恶吗?
当然不是,否则也不会有为虎作伥这个词。
为富不仁祸害乡里,他们手里作的恶岂止一件?
那些对恶行视而不见的、同流合污的、为鹰犬走狗的、替主子操刀的,手里都沾着恶,沾着血,沾着人命,沾着痛不欲生者的泪。
如今员外府一门被罚,是罪有应得。
至于两方人被罚到一处……
被人欺负无处可申无力反抗的感受,也该恶人尝一尝了。
晏长卿垂眸,都说他性子宽仁,那仅是其中一面。
得饶人处且饶人固然是理,但是这个理需分人,有些人适用,有些人不适用。
善有达,恶必尽。
第173章 心有安定处
曹武等人在玉溪村晏家暂歇一晚,辗转难眠。
到夜半仍睡不着,兄弟几个干脆爬起来,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纳凉。
夜深人静,连虫鸣的聒噪都弱了许多。
整个村庄陷入甜睡中,静悄悄的,间中偶尔夹杂一两声鸡咕咕,一两声狗吠,无端让人心安宁。
天上高悬的明月慢慢走,月色皎洁明亮,撒在人身上柔和。
“五哥,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过颠沛流离躲躲藏藏的生活了。”独眼龙葛力开口,曾经阴郁暴戾的汉子,嗓音少见的平和。
曹武嗯了声,仰头望着头顶穿云拨雾的皓月。
月中似有人影浮现,他眯眼细瞧,看清了。
月中人是他年迈的爹娘,是他贤惠的妻,是他活泼可爱的女儿。
他们借着夜风吟唱,将最后的话语送到他耳边——我们已无憾,去吧,去过新的生活。
曹武扬起嘴角,一滴泪顺着眼角悄悄滑落。
“这次我们没有信错人。”
他扭头看向兄弟们,“善恶皆有偿。以后我们不再是被通缉的流犯,可以安顿下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了。明日一早我就进大荒,你们不用跟着我,晚饭时金东家说了,他的酒坊准备扩一扩,茶工坊也供不应求需要继续招人,你们去给金东家干活去。”
“五哥!你怎么说这种话!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一块熬过来了,如今眼看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你倒要赶我们走?”
“我、我要跟五、哥去开、开荒!”
曹武用力揉了揉包小小脑袋,这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脑袋,伤好以后反应就变得比常人慢,说话也成了结巴,“跟什么跟?谁都不准跟。我不是心疼你们跟着吃苦,但是咱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摔一起烂。我去那边开荒,至少大半年没钱没粮,你们不在这边干活挣钱养我一段,上了那边咱一块喝西北风就能饱?”
“……”六人面如菜色。
这个理由让他们一点不能拒绝。
曹武又擂了擂兄弟们肩头,玩笑敛去,正色下来,“咱们这次的事情要是没人帮忙,你们觉得能这样皆大欢喜?光是将案子调出来就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除了出面的徐老跟贾道长,咱们还有恩人隐在背后没有出头。
否则不说你们,只说我一流放犯,换做平常能不戴手铐足镣?能免了官兵押送?知府大人当真只凭徐老一人求情担保,就敢放我们跟他一块离开?
多的我不说,你们自己敲脑壳想,总之徐老、贾道长、疯婆婆夫妇、金东家乃至这个村子,都对我们有恩,让你们在这边待着不仅是干活,还要守护这里的恩人。”
葛力等人闻言,神色也一下郑重,“五哥,这话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尽力护这方安宁。我们虽然没什么太大能耐,但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们当中除了年纪最小的包小小,其他人俱是在军营、在战场上历练了十年多的人,最后还能留着条命退伍,都是手上功夫扎实的,一点小残疾不多影响,跟普通人对上,一打三五绝对不是问题。
就算大的地方用不上他们,遇上地痞流氓那些个……他们这种杀鸡刀上场最合适!
汉子们望月感慨,浑不知晏家暗处有隐卫,将他们对话听了个完全。
翌日,七人起身,得杜嬷嬷招待吃了个饱饱的早饭。
曹武跟弟兄们说说笑笑,走出晏家大门,却见门外银发老者坐在牛车头,后方车斗里装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有开荒用的农具、簸箕箩筐,有烧饭用的灶具,还有用布袋子装的米面粮食,半车劈好的柴火……
几人说笑声消失。
“东西太多不好拿,我跟村长借了牛车。这些东西是村里各家送的,箩筐底下还压着点干货、咸菜缸,小背篓里装了油盐。要是不嫌麻烦,每天翻个小山坳过来,村里各家菜园子的菜都能摘。”萧必让往头上扣了顶草帽,甩甩赶牛的鞭子,“上车,我送去你过去。”
曹武鼻尖发酸,哽着嗓子笑应了句,“好,有劳萧老了。”
兄弟七个昨天刚回到,以前未曾见过将军面,仅知道老人姓萧,是疯婆婆的丈夫。
“等等,老爷等等!”在他上车前,斜对面不远的院子里,白发婆婆颠着小脚跑出来,神情有些着急。
曹武忙几步迎上去,“疯、萧婆婆?”
“武儿,婆婆有银子了,”白发婆婆兴冲冲从袖兜里掏出个钱袋子,往里抓一把碎银塞到他手里,眼角鱼尾纹堆叠,“给你,有钱就能买吃的,不饿肚子。不能全给,你一半,微儿一半,微儿要买布做小衣裳!”
“婆婆,这银子我不能要——”曹武想推却,老妇人却不按牌理出牌,听着他不要,嘴一瘪就要哭。
那边院门吱呀吱呀作响,藏在门后的妇人婆子实在耐不住,一个个探出脑袋来。
“诶呀给你你就拿着吧!萧夫人心里门清着,知道谁对她好!”
“好后生,你去了大荒别往里进,就在神女山脚扎根开地!这样翻个山坳就能到村里来,有个什么麻烦事儿咱能照应照应!”
“来来,你看那边,那里就是我家菜园子,没菜吃了过来摘!”
“牛车里角那个蓝色布袋子里装的是稻种,还有高粱种子!你要是想自个种菜,回头我再给你包点菜种子!”
“不用你包,我都包好了,一并放在小背篓里!”
看看面前憨笑的婆婆,看看挤在那边殷切叮嘱的妇人婆子,曹武嘴里漫开一股咸味,飞快偏头擦掉眼角溢出的水渍,高高应了声,“诶,好!”
他俯身抱了抱疯婆婆,又朝那边院门、朝面前的小村庄弯腰打了个揖,翻身跳上牛车。
而葛力、包小小等六人站在晏家门前,从看到牛车开始就没再说话。
他们默默注视着此情此景,将对他们展露善意与暖意的人一一记在心底。
鞭响,老牛哞地一声叫唤,拉动车斗缓缓起行。
曹武与弟兄们挥别,目视前方。
朝阳裹身,清风拂面,这一次离别,他的心涨得满满的,极踏实。
因为心找到了安定处。
第174章 先一步,杀之!
皇城的人从六月等到七月。
又等过七月,眼瞧着中秋马上就要到了,依旧没等到他们想听的消息。
借中秋将至心里思亲,姚贵妃特向皇上请了口谕,得以请娘家人入宫相见。
甘泉宫里,外殿摆了一桌宴席。
远征伯夫妇见礼后入座。
姚贵妃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仅留了心腹嬷嬷在旁帮忙布菜。
“爹,娘,还是没有萧必让的消息?”姚贵妃有些焦躁。
远征伯年届六十,面容依旧俊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眉眼间时常蕴着笑意,看起来和善可亲。
即便此刻无外人,他也没有撤下那层面具。
“当时尾随的探子迟了一步,被尽数拦在城门内,过后再去查,已经难查到萧必让行迹。可惜了,棋差一着。”远征伯叹了声,不看桌上备的琼浆玉酿,独好茶香清浅的百相茶,自己斟了一杯细品,慢条斯理之态,“郁太医至今也没回来。这次,京中那些等着上府吊唁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姚贵妃五指攥起,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萧必让手中握着十六万兵力,他不死,远征伯府就永远被他压一头!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同入后宫,她被国公府嫡女压一头,兰之容为后,她为贵妃。
同样都为皇上生下皇子,兰之容的儿子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而她的儿子只能被称一声二皇子!
还有远征伯府与萧府皆为大瑞武将出身,伯府又被萧家压了一头!
不管前朝还是后宫,姚家子永远屈居第二!
明明时运开始逐渐向姚家倾斜,太子出生就体弱多病,太医断言他活不到弱冠!而萧家绝后,萧夫人发了疯,萧必让身患恶疾命不久矣!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之位,还是大瑞第一武将世家之名,姚家都顺手可得!
为什么却总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
该死的人,死讯迟迟没有传出来!
他们甚至连对方如今身在何处、具体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这种感觉就好像潜渊藏龙,而他们只能在渊之顶眼睁睁看着藏龙茁壮四肢,生出翅膀,等待一飞冲天!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无比痛恨!
“诶呀老爷,你别光顾着喝茶啊,快帮心雅想想办法!心雅跟远征伯府乃是一体,她好自然伯府更好!”伯夫人瞧着老爷慢悠悠喝茶模样,耐不住开口催促。
远征伯低眸,放下茶杯,“急也没用,太子跟萧必让背后有皇上撑腰,我们要是动作太大被皇上发现了,到时候别说往上爬,怕是连抬脚踩阶梯的机会都没有,万事尤当谨慎。”
他顿了下,抬起眼皮来,“那两人行踪成谜,这几个月里从长京悄悄潜行出去打探的人只多不少,谁都没能查出有用的东西来,整个大瑞地界已经快被翻遍了。唯有一处地方,稍显古怪,就是原州。”
姚心雅皱眉,“原州?我们的人去原州探过,那边并无异样。”
“这就是背后人的高明了,知道你想进去查探,他就放你进去,只让你探到他想让你知道的信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依旧查不到。如此,原州才不会被聚焦。但是原州这一年多,其实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一,百相草面世,短短时间风靡到长京城,在坊间口碑呈井喷式。真正惠民益民的东西,积攒出来的声望是极其庞大的,这么诱人的蛋糕怎么可能无人觊觎?可那金家明明无权无势,只是寻常商贾之家,却能在财狼虎豹爪子下安全无虞,生意还越做越大,为何?
其二,原州水灾,知府崔应元未曾上秉就直接跟临近官仓借调粮食赈灾,以崔应元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他哪里有胆量敢先斩后奏?还有当地富商捐款济民,过程异常顺利,像是私下里早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第三,你或还未听说,原州从东州调取了一宗卷宗,跨州城审案,一个老状师凭三寸不烂之舌,帮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底层人打掉了斩刑,最后只判个流放。此案还端了一门豪绅,查办了其中牵涉的十数名官员,轰动一时。”
姚心雅表情一变,指尖狠狠刺入掌心浑不觉疼,“这三件事不管哪一件,背后都有个手握权柄的人撑腰!那人权柄之大,连一州知府都需俯首帖耳!……是太子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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