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赵书苒要这么快就死了,宋党下一个盯上的,恐怕就是她了。
赵家虽给安王当过幕僚,但梁美人此番进宫是抱了洗白的心思,为梁家重谋圣心,哪里肯受人擎肘?
“她有她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尚芙蕖自认不算什么热心肠的人,但入选当日只有赵美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光凭这份人情,即便没人牵头,她也照样会帮。
多提的这一嘴,更正大光明而已。
…
晚间再去宣室殿,尚芙蕖犹豫了。
夜阑人静,白日过去后,那些被刻意忽略去的记忆又零零碎碎浮上水面。她脚步踟蹰不前,比第一次来时还要局促。
好半晌,才压下纷乱心绪走进去。
殿内灯盏微黯,如搁薄纱朦朦胧胧一层。那方青玉长案前,陆怀似乎坐的比平日笔直端正,挥毫泼墨的姿势也更潇洒。
尚芙蕖却只在心底纳闷,先前是冬日炭火,如今是这要熬瞎人的灯烛,银钱到底缺成什么样?
不过陆怀短谁都先短自己。
该死的有责任感。
她看过来时,陆怀明显动作一顿。尚芙蕖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竟是件崭新红衣。
十八九岁的儿郎正值意气风发时,金带玉冠,宽肩窄腰,跃动烛火在侧颜镀上浅浅的暖色光晕,愈发俊美无俦,惊为天人。
大半夜的……
怎么穿成这样?
尚芙蕖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此举到底有什么深意。偏生天子目光落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那灯烛的缘故,总觉灼灼。
自此确认一根绳上蚂蚱关系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可这次甚至产生出一丝对方是在期待的错觉……
硬着头皮,尚芙蕖委婉地问,“陛下,今天是不是……什么好日子?”
啪嗒。
那盏灯正燃的芯倏地断了。
殿内光线更暗,她看不清天子神情,只能听见冷冰冰一声。
“不是。”
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要穿的像成亲一样?
迷惑只持续一瞬,尚芙蕖很快悟了。皇帝嘛,掌权者,自古以来身居高位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癖好。
只要无伤大雅就行。
而且,他穿红的确实好看。
想通这点后,她尽量平常心对待。和往日一样,尚芙蕖起身,要去他身边取那些批阅过的奏书,学习怎么回怎么骂那些刁滑难对付的老油条大臣。
少女发尾犹带水气。
春袖柔软,随她拿东西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小巧的腕。
陆怀浑身紧绷,心头鼓噪。属于昨夜那些从未有过、绮丽到难以启齿的梦境,被勾动出来。拂面的淡香交织着潮热呼吸,以及湿漉发尾轻扫过小腿时激起的酥麻和痒意……
朱砂滴落,污了那片字迹。
“陛下?”
她奇怪看来。
神色与平时无差,双眸似秋水澄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份无知,更让人生出罪恶感。
这里是宣室殿。
他怎么能想到这些东西……都怪她穿的那身衣裳。
实在……不成体统。
“无事。”
耳根控制不住地滚烫,陆怀躲开视线,开口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的厉害。
他心底懊恼,好在尚芙蕖没往别的方面想,体贴倒了盏茶。
“陛下多喝热水。”
天子情绪少有外露,今晚总觉不正常。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殿内安静的诡异,只有烛泪慢消在灯影里。时辰一到,尚芙蕖便赶忙告退。
陆怀应了声,头也不抬。
灼焰似的红衣映衬眉目一片恬淡。
但在少女踏出殿门后,却缓缓握紧手中毛笔。
一颗颗朱红断珠般冒出、滚落,渗透,将衣袍颜色洇染得更深。昏暗灯下,那些斑驳相连,被照的无所遁形。
手背上青筋浮现,陆怀想起那段许久不曾想起的从前。
父皇待他极其严苛,近乎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幼时他喜爱宫中一位嬷嬷做的糕饼,父皇得知后当即将其杖杀,任谁来求情都无济于事。
君王的喜好是弱点,不能为人所知。所以凡他所喜,皆被剥夺。之后那年酒宴,他路过冷宫时……
骨节分明的手支撑住额头,陆怀强压下那股想要作呕的难受。
腐烂难闻的杂乱草叶后,衣裳被撕裂的小侍女哭求和哀嚎凄厉绝望,父皇那张脸狰狞如恶鬼,嘴里污秽不堪的谩骂在看到他那刻……戛然而止。
之后,他被罚跪整整三日。
滴水未进,高烧不退。
意识昏沉间,鼻端萦绕的皆是浓郁的血腥味,那名嬷嬷皮开肉绽躺在地上,发灰的双瞳涣散,却瞪得大大的……
她怀里那包凉透的糕饼滚了一地,被血染红。父皇指着她的尸体,告诉他,这是被他害死的……
他说他有错,但无罪。
因为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这些人应该为君主而死。
当时是母后封后第二年。
那名侍女运气比老嬷嬷好,捡回来一条命。哭着求母后安排她到自己身边照顾,说这辈子要以死相报。
母后问他时,他说不出话。
侍女哀求地望着他。却只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模糊怪异的血肉,噎的人难以喘息。
再后父皇驾崩,宋党最嚣张那几年。
白日有世家子弟嬉笑着送给他一个提线木偶,夜晚回到寝殿,掀开被褥,对上的是那名侍女的脸……
时隔经年,女子身形已经长开,如诱人的熟果。
掐的极细极腻的声调,喊他陛下,妄图靠近。
熟悉的、强烈的想吐感觉……
从前那一幕幕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父皇暴怒的脸、被一脚重重踹倒后尖锐石子扎入皮肉的刺痛……
幼时的善举,在十三岁这年成了想杀他的刀。
置于脆弱喉间。
第45章 点滴到天明】
那名侍女被扔出去时,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少年人慕艾,陆怀却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更别提靠近了。
那厌恶作不了假……
“陛下。一阵铜铃撞击的清响后,殿外齐忠的声音传进,“已是子时了,还请您宽衣歇息,保重龙体。”
里头没有动静。
齐忠轻叹一口气,不敢再劝。正要重新退到边上时,廊庑尽头突然传来一串咚咚脚步声,怀里还抱着书卷的尚芙蕖半道折返,气喘吁吁地问,“陛下歇下了没?”
他使了个眼色,少女推门而入,“陛下,臣妾书少拿了一卷……”
剩下半截的话音吞没在喉咙里。
殿内只燃了一盏灯,光亮朦胧。少年天子俯在案上,将脸埋入自己臂弯,只露出那道紧锁的长眉。
搭在案上的指节攥得发白。
微皱的生宣上曳出一道长长墨痕。尚芙蕖不知道自己前后脚只走了这么一会儿,到底发生什么。但还是上前,试探轻唤了声,“陛下?陛下?”
“嗯。”
他含糊应了她。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雨势不大,敲打着窗牗,细细泠泠的,就像她踏过长廊时略急却轻盈的脚步声,能将某些隐晦、不能见光的沉疴抚平……
人还没进门,陆怀便知是她过来了。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来回吹了趟夜风,尚芙蕖状态已经缓和。她轻声询问,“要不,臣妾叫医官过来?”
早说不能这么玩命干活。
看吧,再年轻身体也会整出毛病。
“不必。”陆怀直起身,眼尾还有一道被压出的红痕,如桃红展扇。他揉揉涨痛的眉心,“今晚你便在这歇下吧。”
雨密如帘,路滑难行。
况且……他需要她。
事实上尚芙蕖并不是多么体贴的性子,她只有那张脸温柔小意。比如现在,只会倒茶说一句多喝热水。
陆怀第一日便将她看的透彻,也不细究这个。他走到软榻边,少女亦步亦趋跟过来,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带钩。
她指尖柔软灵活。
三下五除二就为他褪去那件婚服一样的朱红外袍。陆怀不动声色低垂视线,唇色还泛着白。
她学东西很快,这点也一开始就发现了。
对方袖口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却并不腻人。
“陛下好好歇息。”
尚芙蕖将人安置好,转身便要离去。帐幔后却忽地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精准擒住她的腕。
掌心微凉。
她一愣,“陛下?”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伴随紫色雷光闪过天际,淅淅沥沥的仿佛就流荡耳际。少年没有松手,反倒沉默地又将她往里扯了扯。
尚芙蕖半个身子都探入帐间,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也能感觉到……他正专注看着自己。
她会意道,“臣妾今晚就在这里陪陛下。”
他往里让了让,腾出一半地方。
尚芙蕖愣了下,还是小心翼翼靠在他的身边。少年人个高腿长,这张软榻原本就是临时用作歇息的,两个人躺在一起更显拥挤,避免不了触碰。
衣料相擦的声音在寂静黑夜格外清晰,檐下雨珠滴答,频率急快,砸出的涟漪一圈未平一圈又起,催生万物。
两人俱仰躺着,手脚老老实实摆放,僵硬的像两具刚埋进棺的尸体。
尚芙蕖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根本睡不着。想着自己这个宠妃实在太没出息,大半年了才终于成功摸上龙榻。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其它感官便会变得敏锐。听着身侧有意收敛,却并不怎么稳的呼吸声,她知道,陆怀也还没睡。
不禁微动下指尖,小声喊他。
“陛下,您睡了吗?”
白玉扳指还压在那截纤细腕骨上,陆怀收拢下长指,以示回应。
他这会儿其实不是很想和她说话。
昨晚才做过那样的梦,现在主宰自己梦境的少女就躺在身侧,那些旖旎的不堪的,似乎也在黑暗中悄悄放大……方才拉她入帐时也不知怎么想,希望能再靠近些。
可等到真的共枕,又隐隐后悔。
尚芙蕖没有接着往下说。
他只能开口,“怎么了。”
“臣妾就是觉得啊,这有陛下在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尚芙蕖适应能力和脸皮厚度都更胜一筹,主动凑过来,张嘴就夸,“就连那几盆云竹长势喜人,越来越绿了。”
“……”
开春能不绿吗?
陆怀看了她一眼。
帐幔昏朦,也能感觉到那双眸子正散发着光亮。
算盘珠子都崩脸上了。
他装作不知道,顺坡下驴,“你要是喜欢,便拿两盆回去。”
东西十有八九是要转赠他人的。
不然依她性子,自己想要的话早讨了。
可……谁用的上云竹?
想到即将进京的孟家,天子眸底渐沉,还是没有忍住,“朕记得你不爱养这些东西,怎么打算借花献佛?”
云竹算不上名贵。
只不过,宣室殿里的这几株是从前某位大儒留下的,好讨个彩头。
兰一品九命,蕙一品八命。去年太后分发年终大礼包时,里面就有名贵兰花,结果到她手里不过个把月……魂归地府了。
很难想象,这么个看起来柔婉多情的美人儿,竟长了双毁灭之手。
养什么死什么。
“臣妾的弟弟童子举及第。”他既问了,尚芙蕖坦言,“下个月便要进太学受业了,所以臣妾想送些东西。”
大辰的童子取士存在已久。
原先博通经典者入科,直接授予官职,可以说是条捷径。
后因弊端显露,恐成侥幸之路。想禁又遭朝臣反对,难度干脆就一路往上走。榜上有名者也只免地方试,需入太学进修,等到了年纪再参加京兆的初试。
陆怀眉梢一松,“既是入学,不能只送这么一样。先前陆扬蒙学时备的文房四宝,正好有多的没用上,回头让齐忠一并拿给你。”
“臣妾谢陛下。”
后半夜,困意席卷。尚芙蕖还是没熬住,微偏着脸,一手搭在薄被上,满头青丝流坠堆于枕,沉沉睡去。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陆怀睁眼,听了一夜的雨。
少女清浅的呼吸似融了水汽,催的人心口潮湿,耳畔淋漓……
第46章 罪奴】
尚芙蕖没睡够,翌日去寿安宫时有些兴致缺缺。
太后眼神一扫,看了出来。等嫔妃各自散去后,将她叫到跟前。
“昨夜皇帝让你留寝了?”
她这里的留寝,自然不是陆怀每日到菡萏轩,和她当饭搭子,一人一榻只当同室舍友的意思。
尚芙蕖语带迟疑,“也不全是……”
“嗯?”
太后停下撇茶沫子的动作,抬眼看她。比起见一票散装批发的儿媳们,打探八卦的精神头那可好太多了。
尚芙蕖其实和这位婆婆交流的并不多。
对方总有种爱谁谁,反正老娘退休了都别来打扰的美。只要死不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比起中规中矩只养不管的皇帝,她出手大方多了。
逢年过节心情好,嫔妃们人手都能拿到一笔厚赏。
比如……被自己养死的那盆兰花。
“臣妾与陛下。”尚芙蕖顿了顿,压低声,“昨夜确实同榻,但……”
盖着被子纯聊天。
太后听出来了,嘴角似乎一抽,“他和死了的先帝还真没半点相像。”
这话尚芙蕖可不敢接。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被裙摆遮住的半面鞋尖,突然想起宫人们私下说过的那些闲话。
说太后年轻时有十分的容貌,盛到一进宫便压了所有人,后宫无人敢与之争锋。
当时的皇后,也是她的嫡姐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先帝心伤怅然,到穆家散心,结果这一散反倒把心散没了。见到这位小姨子,瞬间什么都抛却脑后。
哪里还想得起旧人?
她得宠,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但先帝最喜温婉柔弱,懂得主动讨好的女子。穆茹君性子我行我素,又并非自愿进的宫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陆怀出生时,她甚至因顶撞先帝,还被禁足宫中。
此刻提及,太后言语淡得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
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少女眼巴巴瞧着自己的模样,又安静又乖。嘴里的话忽然就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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