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和蛮族的刀剑不一样。
发力姿势和握姿也各有差异,所以那些长年挥剑之人,光看手就能判断出来。
“押过来问。”
人很快被带过来。
扯下面巾后,是一张张狰狞如恶鬼的脸。
无一不是眼底腥红,流露恨意。
陆怀不动声色地将少女往身后挡了挡。有暗卫已经上前,手法熟练地掐着一人下巴,迫使其抬头。
“说!你们的幕后主使是谁!”
“呸。”对方啐了一口,转头恶狠狠瞪向陆怀,像恨不得扑上前生嚼血肉的狼,“我们幕后主使早死了!要问罪就直接下地府去问吧!”
“不说是吧,骨头还挺硬的。”
那名暗卫接过同僚默契递来的雪亮的刀,照出冷戾的眼,“不过硬骨头我们也见过不少了。”
“再硬的嘴只要到了我们手上,也能撬得开。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又能挨得住几刀呢?”
他缓缓逼近道,“你也是影子,在生死线上游走,应该很清楚人身上有哪几个命门,只要不碰,就能始终留一口气活着……”
后头的话突然听不到了。
尚芙蕖被人捂住耳朵。
陆怀正要别过身子,避免她看到太过血腥冲击力的画面。但趴在肩上的少女倏地往前探身,贴近他的脊背。
看向那个被刀尖抵住的男人,尚芙蕖说道,“我知道。”
跪在地上的那几人转头看向她,目光不屑。
但很快,随着她念出那段诔文,脸色一点点变了……
“柔明立性,温惠保身。静修德容,动中规度……”
少女语声轻柔,如飘然落下的雪絮。
先前马车行驶到一半。
她突然变了脸色,就是因为想起这段诔文。
因为一直执着于咬文嚼字,想从其中看出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暗语或者秘密。
以至于忽略了,这本来就是一篇搬运照抄过来的祭文。而原文,是写给一位公主的。
可惜反应过来的有些晚了,不然说不定还能反将一军。
“是长公主,对吗?”
这几个字一落,地上的人瞬间直起身,冲她怒目而视。锋利的刀刃划破脖颈,鲜血滴落成串。
暗卫厉声喝斥:“别乱动!”
但他们却像是不怕死,仍然往前伸着脖子,像被关入笼子里暴躁不安的猛兽。
要不是被押过来之前,便被挑断手筋脚筋,尚芙蕖丝毫不怀疑,他们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碎人的喉咙。
扶着身前少年的肩膀,她往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
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陆怀侧过身子,将她完完整整挡住。
“公主出生那日,埋伏在半道上刺杀朕的,也是你们吧?”
能接二连三下手,不计后果。
说明他们没有在意的东西,或者那样东西已经没了。
这是一群亡命之徒。
只为报复寻仇。
第106章 他就只有她了】
“陆怀!”
有人目眦欲裂,厉声喊道,“当年你明明知道,每日送去给先帝那碗药汤有问题,被宋党暗中动过手脚,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先帝被宋党毒害身亡!”
“而穆皇后分明有恩于你的生母穆太后,但你却忘恩负义不肯放过她的亲生女儿,令长公主死于毒。还有安王一党也被你连根拔去,闹得血雨腥风……害死父君、弑兄杀姐,磐竹难书丧尽天良的暴君,你不得好死!!”
夜浓如墨,寒风裹挟着愤怒的话音回荡,冲撞开枝头飞雪,仿佛一柄能刺破人喉咙的利剑。
尚芙蕖看不清身前之人的表情,但能感觉到手底下身躯的紧绷。
安王她是知道的。
但长公主和先帝……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想,纤细的腕倏地被人牢牢攥住。
少年修长的手如同一尾蛇,指尖冰凉,顺着她的手臂缓缓往上游走,直至小臂上端位置才停下来。
他握的极紧。
尚芙蕖本能瑟缩。
但不同于方才上药时的柔声询问和小心翼翼,对方缠绕猎物一样,根本由不得她挣脱。
“不得好死?”
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少年低低笑了起来。
他眼尾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绯艳更浓,如白璧啼血。
“逆党,才不得好死。”
“杀了。”
一刀落下。
血珠飞溅,白雪缎上泼出殷红。
尚芙蕖压根没来得及看,身子骤然腾空,被捂着眼睛,提到那匹洁白无瑕的踏雪驹背上。
天子紧随着翻身上来,将她的手连同缰绳一并握住。
飞雪自袖间穿过,他身上的血腥味依旧浓重,连夜风都吹不散。
像是知道她身上被磕出瘀青,他没有纵马疾驶,只任由白马缓步慢行。
马蹄无声,两人一时沉默。
许久,尚芙蕖才听到耳后沙哑的嗓音,“害怕了吗?”
她一愣。
交握的手紧了几分,陆怀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不管是父皇,还是那些手足至亲……他都双手染血,造下滔天杀业。
尚芙蕖思考了下,回答,“杀人这件事我怕,但我不怕陛下。”
湿热鼻息拂过肌肤,身后少年将脸轻轻埋入她的脖颈,如受伤之后的猛兽暴露出脆弱一面,近乎依恋的姿态。
“母后便是因长公主一事,自此虔心礼佛。”
没能保住穆皇后留下的唯一骨血,她心中有愧。
只能借佛之口,轻诵往生。
但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或许能超度死去的人,却不能让他这个生者得到解脱。
“可她分明是逆党。”
陆怀声音渐渐冷下,“她拥立安王,勾结党羽妄图谋逆,想置我于死地。”
作为先帝的第一个子嗣,长公主拥有比旁人更多的关注和特权。
按照常理,她与陆怀两层关系,母亲为血亲手足,出自同一家,应该关系更为密切才是。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她记恨生母才一过世,后脚就进了宫取代位置的穆太后,同样也厌恶陆怀。
而安王与陆怀,从出生起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陆怀为皇后所出,所以他想通往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就必须搬开这块天然拦在面前的大石。
不然只要对方活着一日,就是比他更优的存在。
“陛下没有做错。”尚芙蕖道,“或许,太后娘娘并没有怨怪你。”
“若站在陛下的立场,长公主意图谋逆,必定不能留。只不过以太后娘娘的目光去看,那是恩人女儿,是亲外甥女。没能保全觉得愧对穆皇后,心里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穆皇后和太后的旧事,她听柳姑姑说起过。
却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样的隐情……难怪以往便总觉得,这对母子之间似乎隔着一道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又道,“陛下,骨肉至亲,噬指弃薪,如何能舍弃?”
“母后她并非自愿入宫。”少年凝望着远处孤寂群山,眸底映出那片白雾朦胧,“我也是她被父皇强迫所生,又禁足数年未曾相见。”
如今的罗太嫔和陆扬,就如当初的太后与他。
“父皇又宠信安王,安王因域外血脉失了储君之位,一直心有不甘,与我势同水火。”
而穆太后进宫后便和穆家割袍分席,关系至今都僵冷不化。所以,他这个天之骄子看似无比风光,实则很长一段时间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
“先帝……宠信安王?”
他说的很慢,语调平和。尚芙蕖却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即便当时远在南水州,她也知道。先帝待储君已经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那几十个太傅可不是摆着看的。
“你听到的那些,必定是父皇器重于我。”陆怀伸手捋了捋她颊边别风吹乱的发,“这是真的,但宠信安王也是真的。”
“器重与宠信,在我父皇那里,从来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两样东西。我幼时木讷少言,所以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先帝更喜欢能讨他欢心的安王。
只有安王那样的,才更像个承欢膝下孺慕之情的儿子。而看到他,大抵只会想起,自己为什么迫切渴求这么一个继承人。
为了扔出手上的烂摊子。
而陆怀接手的大辰,内有权臣环伺,结党聚群,外有蛮族之患,虎视眈眈。手中仅有一把生钝的屠刀。
他道:“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替父皇还债的。”
他是先帝献给天下人的赔礼。
所以在得知宋党送去那碗汤药后,他无动于衷。甚至在那日亲眼看着父皇咽下最后一口气,心底隐隐有种释然的解脱感。
作为背负罪孽的工具,自己终其一生都在高座煎熬填补。恪尽职守,唯有子嗣一事是最后一根不愿折断的任性骨头。
不肯将自己彻底摔的粉碎。
而所能拥有的那丝自我选择,也就只有眼前的少女。
双臂收缚,将人紧紧贴进怀里。
寒风陡峭,唯身躯相近之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女儿家脊背单薄,是与他截然不同的纤细柔软。陆怀心跳剧烈。
“只有你了。”
他就只有她了。
第107章 没及冠就打脸了】
风波来的突然,回宫时辰还是晚了。
帘幕低垂,殿内燃着暖炭,驱散霜雪的冷意。尚芙蕖换了一身干净寝衣,捂在厚厚被褥里,泛白的脸色逐渐缓和。
她侧过脸,正好瞧见端了一碗姜茶的陆怀掀帘而进。他散着发,发尾还带着些潮湿的水汽。
比起前两年尚且有几丝青涩的眉眼,容色更为昳丽。灯火之下,清肃如玉砌。
恍神间,那道人影已经走到近前。一手挽起帐幔,喊她,“盈盈。”
药碗冒着腾腾热气,显然是刚煮的,姜丝特有的辛辣刺激气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
尚芙蕖蹙下眉,没动。
“我想等会儿再喝。”
“姜茶就是要趁热喝才有用,你今日受了惊吓,当心夜寒侵体。”他手上只使了个巧劲,就拎猫似地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
药汤太烫,不能一口气闷干。
尚芙蕖愁眉苦脸勉强由着他喂了半碗,之后怎么也不肯张嘴了。
陆怀也不讲究,端起剩下的半碗一饮而尽,将空碗搁置在案上。随后也不吹灯,径直爬了上来。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落,尚芙蕖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往里挪,便被那道高大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即将成年的男子气息极具侵略性,她心口咚咚跳了起来,生出几丝紧张,莫名就问,“陛下是不是要行加冠礼了?”
“嗯,下旬。”他不是很在意这个。
陆怀应了一声,没躺下。
尚芙蕖心底更慌,正想往下扩展话题时,那只修长的手倏地伸过来,轻易一挑,拆粽子似掀开她的被子。
心里的弦瞬间绷紧,她想也不想摇头,“不行、今晚不行!”
陆怀愣了下。
随后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表情多了难以言喻的微妙。
“我在你眼中竟是这种人?”
他话音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摊开掌心,露出那瓶药油道,“今日磕到哪了?衣裳脱了,过来上药。”
尚芙蕖有些尴尬。
褪去寝衣,躺平前仍在嘴硬,“实话实说罢了……嘶。”
除去手上被瓷片划出的口子,她身上那些倒只是瘀伤,没有破皮见血。但因为皮肤白,青紫一片反差看起来便显得骇人。
不碰还好,一碰就钝钝的痛。
她身上还带着前不久留下的痕迹。雪色本该无瑕,偏生淡红弥留。颜色已经很浅了,但一看就知是哪个男人留下的……
陆怀从方才起,就被她那番话说的耳尖通红。此刻更是一声不敢吭。
心虚的厉害。
他自认不是忍耐力自制力差的人,至少在这之前,是这样坚定认为的,发誓绝不步上父皇的老路。
但还没及冠就打脸了。
先头新婚燕尔就有了孩子,加上心理挣扎的缘故,尚且还能保持克制。但自从被她一番另类开导,索性自暴自弃后,画风开始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跑偏。
一放下帐幔,就没几个晚上能禁的住。
一边在心里唾弃谴责自己,一边又止不住变本加厉……
“陛下,这回余党算清除干净了吗?”尚芙蕖肩膀那处磕的最严重,是马车落地时抱着陆扬撞的一下,可以看出明显红肿。
“是。”陆怀蹙了蹙眉,用掌心暖好药油,小心翼翼擦到她伤处,“当初她远在封地,处理的有些仓促。以至于跑了漏网之鱼。”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死心,甚至将刀尖对准尚芙蕖。
这纯粹是一场鱼死网破不管不顾的报复。
他对尚氏母女的与众不同,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
“罗太嫔一事,也是他们的手笔。”帐间灯影蒙昧,陆怀道,“只要除掉你和长安,那扬儿的机会就大很多。”
又能实现对他的打击报复,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尽管动作已经放的很轻,但尚芙蕖还是又嘶了一声。
忍不住催促,“陛下好了没?不碰还好,一碰怪疼的。”
陆怀下手没留情,“瘀血不揉开,积在里头明日只会更疼。”
尚芙蕖本来还想说他经验丰富,但想起对方那一身伤痕,霍然沉默了。
之前两人躺一块,陆怀那都是领口捂到脖子,连手腕子都不肯多露一截,像是生怕被她非礼去。
而且他这人面皮薄,行事喜欢黑灯瞎火,还一句话都不和她说,仿佛嘴里会溜出蛇。分明是正大光明的关系,被搞的鬼鬼祟祟。
以至于两人孩子都生了,尚芙蕖都没琢磨透对方身子到底长什么样。
要不是那晚她半夜要喝水,陆怀下去给她倒。
借着窗缝透入的薄薄月光,看见他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狰狞伤痕……尤其以那道箭伤最为骇人,稍微有一点偏差便是正中心口。
她这才明白,以往陆怀所说的和安王不死不休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想不到堂堂储君,天之骄子何等尊贵,过的竟是这种待遇。
难怪这么一副拧巴性子。
“我打算将你父亲调到京兆来。”没注意到她的出神,陆怀重新给她系好衣带,道,“他在碧云州也待了两年之久了。”
“臣妾的父亲能力平平,只怕挑不起大任。”尚芙蕖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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