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芙蕖险些一口茶喷出。
两只眼珠难以置信地在他身上转了圈。没净身入宫当内侍、也没厌世自弃的沈恪……敢情是这样的?
陆怀也气笑了,“那朕用什么,你给朕再找一个司农,嗯?”
对方不敢再说话了。
“既然陛下不给。”尚芙蕖强忍着笑道,“不如我给你搭一个吧。”
对于她要拿主意,天子还不觉得逾越这件事,沈恪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并没有将这当玩笑话看待,而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忙给尚芙蕖叩了一礼。
“微臣谢娘娘。”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乎谢早了。
本以为尚芙蕖给自己搭的同僚,至少也是会拳脚刀剑功夫的高大壮汉。结果,千里江山屏风后走出的却是一道纤袅身影。
今年的春来得略迟了些,女子杏白的裙裾像被吹落的花瓣,花光柳影缀在上面,划过地面,最后在他身旁停住。
她礼道,“民女梁氏女,恭请陛下、贵妃娘娘圣安。”
沈恪愣了愣,这才认出是前不久被送出宫的梁美人。不由慌了神,“贵妃娘娘,这、这这恐怕不妥……”
“大人莫非也是那种目光短浅、一隅之见的人吗?”没等尚芙蕖回应,梁思吟兀自开口,“因我是女儿身,所以抱有己见。”
她声线婉婉如玉,说出的话却辛辣带刺。
“不是……”顾不上细思对方为什么会认识自己,沈恪忙道,“鸿鹄之志,非身之所困,巾帼英雄,亦令人仰止。只是千里远行,途中多有不便之处,恪恐无意冒犯了姑娘。”
“沈大人放心。”梁思吟直视向他,目光坦荡,不偏不躲,“我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与世俗之见。过后若真有闲言碎语,也不会叫大人烦恼承担。”
“还是说……”她似乎笑了下,“大人比我一个女子还要在意名节这种身外之物?”
见沈恪被这一套绵里藏针扎的说不出话。
尚芙蕖不由暗自感慨。同人文固然是杜撰胡编一通的,可这两人真的碰上了,也是针尖对麦芒。
里面的沈恪被压一头,现实也是这样。
“梁姑娘超脱,是我俗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恪也没的拒绝。这位女君厉害的紧,三言两语就将他能辩解后路全部堵死。他不忘问道,“敢问,姑娘会的是哪样兵器?”
梁氏一脉他有所耳闻。
门客出身,耍的都是心眼,没听过哪个会拳脚功夫的。
而且这姑娘也看起来身形纤细,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能打的样子……可既然尚芙蕖这样安排了,没准人不可貌相。
“兵器?”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梁思吟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梁家人唯一的兵器就是脑子。大人不会以为我能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吧?”
“……”
那完蛋了。
一加一,等于零。
第161章 奉诏察州】
钱粮赋税这块,从前梁氏没少为虎作伥,尽人爪牙本分。但考虑到梁思吟并没有切实接触过,尚芙蕖还是挑了几个问题,面当面进行拷问。
考题都是比较偏的,比如像短时之内,如何逼出要抓之人。
“这有何难?”
梁思吟出宫后打扮很素静,鬓间只簪了一朵雪白的绢花。她全家都死的差不多了,如今尚在热孝。身上饰品都摘的干干净净,只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搭在膝上,不紧不慢道。
“若能找到家人,就在城门口架一口锅,半个时辰不出现扔进去一个。从老的开始,要让小的多哭一会儿。还得是小火,然后再牵两条恶犬……”
才第一个问题,后面就问不下去了。尚芙蕖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盯了她半晌,才终于捋顺这口气——
“毒妇!”
同人文还是低估了她。
这么一对比书里那些简直小打小闹,不痛不痒。
半点没觉得这是个不好的称呼,梁思吟面带微笑,“多谢娘娘夸奖。”
梁氏之所以能在门客之风盛行,人才济济时争得一席之地,靠的就是这一手近乎没有人道的毒辣手段,精准拿捏人性的弱点,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尚芙蕖越想越觉得暗幸。
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真把这样的人放跑了,半夜想起这事,都得爬起来骂扇自己两巴掌。
沈恪同样听的眉毛直拧。
面前的女子看似柔婉面善,语声温和,说出的每个字却令人不寒而栗。
其手段之阴狠,他简直生平未见。
“好了,后面的就不问了。”尚芙蕖像被一下子抽空力气,“你回去收拾下,三日后同沈恪一块启程。”
没什么好问的了。
她相信只有梁思吟硬刚死别人的份,这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沈恪太过正派,应付不来那些阴谋诡计,而梁思吟正好是一把最佳的伞。虽说毒了些,但两人相互看着,总不至于累及无辜,真的做出什么磐竹难书的事来。
她也不愿意再挑战自己。
鬼知道对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跌破三观,惊世骇俗的话来……
梁思吟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方要跨出门槛时,身后的声音忽然又叫住她,“收敛一点!别伤人和!”
后宫条条框框,诸多规矩身份还是限制了她,都没怎么活动开筋骨。梁思吟这一去,才是真正的鱼入大海,回到快乐老家。
奉诏察州之事拍板定下后,尚芙蕖又让陆怀给了梁宣一个绣衣使者的身份,赐给他一把新开刃的环首刀。
此行安危问题还得多指望于他,毕竟总不能真让两只肩不能扛、力不能提的弱鸡结伴而行。
尚芙蕖掰手指算了算道,“这趟没个一两年都回不来。”难怪沈恪应的拖泥带水。
春时多雨,细密银丝又蒙蒙落了一场,半扇阑珊春意顺着斜逸桃花攀入窗。陆怀走过来,与她一同坐在那张侧榻上,长臂往后一搭,将人半圈进怀。
尚芙蕖已经完全丧失与他的边界感,压根没有在意,又翻看了一遍孟朝进递的那些折子。
直到身旁的声音倏地贴近道,“听闻孟卿要娶妻了。”
她微微一愣,将奏本合上,“那好啊,孟大人岁数是耽搁好几年了,也省得陛下每日在我这儿拈酸吃醋。”
孟朝进娶亲,他没准心里头比孟家二老还高兴。
就是爱端着,没显出来。
“……”
尚芙蕖又问,“他娶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连个兆头都没有,悄无声息的。
“季家的女儿。”
“季家……嗯?哪个季家?”尚芙蕖险些以为自己会错意了,“我怎么记得那个季家,好像没有适龄的姑娘吧。”
季飞鹰唯一的一个妹妹,如今才八九岁大。
“是季飞鹰的小姑。”
天子低着眉眼,修长指尖轻轻拨弄过她腕上那串金玉手钏,叮泠作响,满耳琳琅,“在这之前,她定亲过四次,未婚夫都因各种意外暴毙身亡。”
“死了四个?”尚芙蕖倒吸一口凉气,“那命格得贵重成什么样?”
大辰没有同人文里的克夫一说。死了只能说明男人福薄,没那个命享。
“是,所以安王本有意娶她为妻。”陆怀说道,“但被季家以女儿命格古怪,要入寺清修为借口回绝了。这些年季家姑娘人一直都在云山寺,仍是待嫁之身。”
当年之事在安王有意操控下闹的不小。
他想的倒好。一来能有娶一个命格贵重妻子的声望,二来又能将季家拉到和自己同一条船上。
所以克死四任未婚夫,命格贵重这一说法沸沸扬扬。本以为季家姑娘这辈子是要做自梳女,并不打算嫁人了。也不知道孟朝进是怎么碰上的,还能成就一段良缘。
尚芙蕖问,“既然这季家姑娘命格如此贵重,怎么没许给你?”
腰肢被不轻不重掐了下,暗含威胁之意。
陆怀垂眸看她,给她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旁人即便想嫁,我难道就要娶吗?”
尚芙蕖终于想起来了。
之前的后宫,包括自己在内,都是太后偷偷摸摸的产物。女色方面根本就不在这人的考虑范围内。
“那倒也是。”她熟练转移话题,抱着对方胳膊,“陛下还是留给我吧。”
唇角明显弧度扬了扬,目光落在悬于指尖雪白的手腕,陆怀反应过来时,掌心已经贴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他轻声询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尚芙蕖吃亏就吃亏在这点迟钝上。
她奇怪看了对方一眼,“早好了啊。”不然能在这儿操心赋税的事?
“今日用的是什么香?”
“就往常的……”
低哑音色擦过耳畔,近乎贴到她面上。尚芙蕖一个激灵,思绪终于从那些杂七杂八的折子里抽回。
陆怀却失了耐心,几分强势地抓着她的肩将人转过来,玉带钩带与她腰际流苏相缠,缓缓低头正要亲。后间忽然传出哇地一声,随之便是嚎啕大哭。
尚芙蕖一把推开人,“快去哄孩子。”
“……”
第162章 哪来的什么表姐】
五月底,孟家迎亲。
因天子心里比孟家二老还高兴的缘故,大手一挥不吝赏赐,给足了面子。锣鼓喧天,大红的喜轿从桥上抬过,四角如意流苏,随彩绸一晃一晃。
还是熟悉的客栈三楼和熟悉的屠雨。看着面前伸长脖子,恨不得魂飞到底下跟着一块凑热闹的人,语带迟疑。
“娘娘,您今日出宫没同陛下说……回头会不会被训斥?”
她措辞相当委婉。
其实出不出宫的倒没什么,重要的是跑来看孟朝进成亲,依着上面那位的脾性,没准醋坛子又得倒一回。
“人都娶妻了,应该……不至于吧?”尚芙蕖越说话音越虚。
董美人和梁思吟一离开,整个后宫从各种意义上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往常闲的慌,还能找人吵嘴两句,如今彻底冷清下来,还有些不太习惯。
争奇斗艳时感受不到的深宫寂寞,解散之后终于体会到了——
无敌的寂寞。
孟朝进这几年颇得圣眷,因此今日宾客如云,座无虚席。堂前宽敞开阔,红毡铺地,从这个视野望去,可以看见新嫁娘下轿,与孟朝进各执牵红一端,缓步向前。
两人的年纪都算是晚婚。
季静姝年过双十,同龄女子之中,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季家应该是极其疼爱这个姑娘的,新娘的嫁衣和盖头上都缀了许多珍珠。华光璀璨,万丈软红中,她脚步落地极轻,身上挂着的那圈佩环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屠雨沉目,“她会武。”
尚芙蕖只愣了下,便笑道,“难怪季鸿胪天天脸拉的比瓜长,敢情头疼的不止一个。”
他家的血脉简直就跟长歪了似的,出了个舞刀弄枪的儿子。
还出了个隐藏款的妹妹。
忽地一阵风过,新嫁娘头上的红纱被风卷起。尽管季静姝速度很快,但尚芙蕖还是窥见半张透着英气的美人面。
不同于从前后宫惯常见到的那些,是生于刀刃上的花。
她都怀疑当年要是安王强娶,会不会成为第五个暴毙身亡的。
新人很快入内行对席礼。
三揖三让迎宾,礼毕对坐,谓之对席。但人群拥簇,后面的很快看不见了。尚芙蕖正想合窗撤回身,余光倏地瞥见站在外圈被一名面生妇人扯住袖子的陆扬。
陆怀还是溺爱这个弟弟的。
直到今年,才让他正式入太学与那些同砚同吃同住。
十几岁的少年眉目明朗如画,身形将将长开,颀秀挺拔。可即便隔了这么一段距离,尚芙蕖也能从他那些搓衣角的小动作里,看出焦躁不安。
“怎么回事?那是谁?”
那名妇人她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不是哪位官员的女眷,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受邀而来的宾客。
她手上还牵着个看起来比陆扬略大几岁的少女,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着就要将两人扯到一起。
“娘娘,属下不认识她们。”屠雨眼力过人,但也没见过这对母女,“瞧小王爷的模样,倒像是相识之人。”
只不过,有些不耐烦。
“那妇人似乎是在让睿王殿下,喊那名少女表姐。”隔着这样的距离是听不到的,但能从口型看出大致的言语内容。
这是一名优秀暗卫的素养。
“表姐?”
尚芙蕖险些怀疑她是不是推测失误了,“扬儿哪来的什么表姐?”
皇室宗亲在之前内斗就消耗了不少,之后更是被陆怀收拾了个干净。真要说的话,那也就只有陆扬一个像模像样。
可谁敢乱认王爷当亲戚?
遽然间她像是想到什么,怔了一怔,赶忙吩咐屠雨,“你去查一查,罗太嫔在京兆还有什么亲眷?”
明白她的意思,屠雨当即应了声是。
底下还在拉扯。
陆扬一贯好脾气,眼下难得被惹毛的样子。那妇人似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少女大胆上前就要去拉他的手。
温和不等于没有底线。
正要挥开斥责之际,一对发梳总角的压轿童男童女倏地从里头冲出来,嘻嘻哈哈从几人中间撞过。
借着妇人松手的机会,陆扬迅速抽回自己的袖子,转头扎进里屋。
身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
少女喊了他两句,被里间欢呼声盖过,只能懊恼地跺跺脚。与那妇人抱怨几句后,两人也并没有离开,而是绕到停靠的马车旁站着等待。
尚芙蕖看的直蹙眉。
但心里也清楚,这亲戚十有八九确实是真的。
否则陆扬也不会这般给面子,周旋许久都没有直接斥责赶人。
“去和睿王殿下说一声。”
没管自己是不是能看到人,她自顾自吩咐,“等会儿礼成离开直接从后门走,我的马车在那儿等着,顺道送他回王府。”
话音落下。
昏暗的角落里似乎动了动,有道身影一闪而过。
…
新人交换完信物玉佩后,便要行最后的解缨之礼。
新夫解下新妇绑发尾的红缨,意为从其父母手中接过新妇,成为结发夫妻。那对穿得像大红灯笼的童男童女,不知何时从后门又绕了回来。
一群女眷正围在那儿观礼。
两人寻了圈,才在角落里找到正在努力踮脚的薛筝。而她手上挽着的,正是那位王家女君。
两人自那日雪夜之后,愈发熟识起来。
薛筝一只眼珠还没新嫁娘身上下来,另一只就被案前那绑了脚的大雁吸引住了,“天哪姐姐快看,大雁居然还是活的呢。”从六礼提上门的到现在,竟没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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