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母后那里。”
陆怀放下空碗,腾出的那只手在她身前死死交扣,像一把挣不脱的锁。熟悉的身躯从后覆上,画面与从前相似,只不过不再是青涩少年。
他长高了,胸膛也更宽阔了。
只有缚着她的怀抱与指尖依旧灼热如初。无数个日夜里,水沉香的气息近乎镌刻入骨。男人乌檀色的长发落在她腮边,与她雪白脖颈相缠。
如水月色蒙在两人身上,在窗前映出一双依偎的影。
尚芙蕖闭了闭眼。
殿内的人还没走尽,他缠的太紧,不由有些难堪,“我想先睡一会儿。”
“好。”
陆怀应了一声,但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这次有力气,略微挣扎下,被束缚的更紧。
滚烫呼吸低入脖颈,直到濡湿感顺着她的肌肤滚入领口,尚芙蕖一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抬手无奈搭在对方头上,玉冠硌手,她压低声音,“陛下都多大了,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好几回了。
甚至不敢想象,百年之后自己要是先走一步,这人要怎么办……
觉察她的微顿,陆怀轻问,“怎么了?”
他声音沙哑,仍带一丝细颤,如丝弦在耳畔牵动。
尚芙蕖没有应话,只是扶着他的肩,转头去看。
即便日日相见。
但她每见一回就感慨一回,对方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太好了。仰似月华缀珠,阖如潋滟凤尾。
此刻泛着薄红,往常要强之人难得流露出的一丝脆弱,就像蛊惑人心的毒药,令人甘之如饴,引颈受戮。
“陛下好看。”
她头顶数值跃动了下,变成醒目的九十九。
【恭喜高贵的宿主,收获两情相悦的老婆一枚。】
数值高了以后,尚芙蕖最后的那几丝心理防线就越来越难攻破了。有意讨她欢心时,数值几乎不涨,而像眼下,明明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却忽然涨了。
尽管琢磨不透这其中缘由,但陆怀提心吊胆数日后终于放晴了。
…
谁也想不到,尚芙蕖的肚子会在宫宴这个时刻发动。
贵妃生产,除了外男纷纷回避,剩下的女眷自然不敢走,全都驻足在侧殿里。廊外的霰雪仿佛朦胧薄纱,被夜风一剪,轻抛向梅花枝头。
众人敛容屏气,侧耳听着里间动静。
直到产婆抱着孩子出来,这才纷纷上前向太后道贺。
天气寒冷婴孩稚嫩,穆太后担心受了凉,很快便叫人重新抱下去。听着她细致的吩咐声,一群人面色各异。
若说先前尚氏立后还只是风声,那么现在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固然嘴上说管不着,但对太后这样怕麻烦的人来说,能一刀了断后面的事,还是心里松快许多。
陆怀这次下的狠手,至少能让朝堂清净个几年。
但过后随着年龄渐长,立储问题始终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
到底要立谁这事她管不着。
可朝臣念叨不动天子,就会念叨到她头上。而且好不容易解散后宫,不用再隔三差五早起,面对一票半生不熟的散装儿媳。
喝过太后赏赐的姜茶暖身后,一群女眷纷纷告辞回去。
王夫人挽着女儿,正要随人群而退,忽然被身后的陶姑姑叫住。
“夫人且慢,太后娘娘听闻夫人棋艺高超,想与您手谈一局。”
王夫人棋艺出众不假。
但太后的棋……总之没人想与她下。
转头看了女儿一眼,王夫人无奈拍拍她的手,“鹭儿,那你就先到外头道上等着吧,阿娘随后就来。”
王双鹭轻声应下。
她步履不快,出了廊庑,恰巧碰上前头一蹦一跳的踩雪玩的薛家姑娘。被她撞见,对方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喊了一声。
“王姐姐。”
京兆虽大,但贵女之间都是自幼相识,低头不见抬头见。
见她只穿了兔毛领的衣袍在外头,王双鹭不由问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没多穿一件斗篷?”
“唉,方才借给贵妃娘娘后,拿回来也不知是被谁踩了一脚。”
薛筝性子活泼,自来熟地就往她身边挤,取暖。又给她比划道,“这么大个脚丫子印,偏生我那斗篷是白的,要是穿了,回去我阿娘又该说我显眼包了!”
其它借斗篷的姑娘都好好的,就她一个出了这事。
一看就是有人故意而为之,被人针对了。再联想到今夜贵妃对她的喜欢和赏识,王双鹭心里顿时有了数。
“那正巧,我马车上还有一件干净的。”她掀开自己的斗篷,将人请了进来。
雪势越下越大,长道上寒风凛冽,几盏照明用的宫灯笼了层白雾,光亮黯淡。王双鹭索性叫车夫再往前赶些,打算到前头去等薛府的马车,将薛筝送还回去。
茫茫雪色中,远处似乎立着道颀秀人影,车夫缓缓停了下来,察觉到马车不前,王双鹭正要出声询问。
外头车窗倏然被人轻轻叩响。
她愣了下,打起软帘——
第159章 没准会是张祸水脸】
细细霰雪被明月照的皎洁,落在少年眼睫上。发间肩处也堆了薄雪,不知道到底在这里等多久了。
许是担心伸手不便,他将外头的披风搭在臂弯间。而此刻,那只修长的手被冻得微微泛红,正将一盏与其气质格格不入的兔子灯递到她跟前。
“王姑娘,你的灯。”
风雪声中,他声音平静和缓。眼眸清浅,能看见倒映在其中的月光,随着眼睫一动,雪月交织,流光辗转。
少女蓦地红透一张脸。
她少见失了礼数,什么话都没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缩回马车里,也不记得车轱辘是什么时候重新向前驶动。
薛筝喊了她整整三遍,才终于回过神。
“咦,王姐姐。”对方将脑袋凑到她跟前,关切地问,“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方才被风吹冻着了?”
只是一盏灯,她没做多想。
王双鹭目光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兴许是有些……”
待薛家马车过来,薛筝裹了斗篷道了谢,她前脚才离开,后脚软帘就又被一掀,一丝凉气渗入,王夫人搓着手回来了。
“哎哟,这棋下的我头都疼了。”
她小声念叨着,王双鹭赶忙拿来手炉给她捂。
“阿娘回来的也快。”
王夫人点头,视线一动,突然注意到旁边放着盏精致小巧的兔子灯,问,“如今还不是时节,怎么会有这个?”
“旁人送的……”
少女声音轻了下去,不自觉攥了攥衣裙,膝上霎时皱出几道涟漪般的痕迹。王夫人没能注意到女儿异样,自顾自道,“今夜穆家那个小女儿算是犯了事了。”
王双鹭微愣下,“穆家姑娘……今夜有来?”自己清楚记得当时阁楼挤着的那堆姑娘里,根本没有她。
“你们一块玩儿的时候是不是没见着人?”王夫人两只手背拍了拍,“那就对了,你们是陪着贵妃娘娘,但她是到前头蹲陛下去了!听说还花心思学着贵妃娘娘,戴了蝴蝶颤珠簪,穿了身与从前娘娘相像的衣裳。”
尽管后宫差不多解散,但尚芙蕖十月怀胎身子不便。权势迷人眼,总有胆大之人心存侥幸,想博上一博。
分一口饼和得一整块是不一样的,所以尚芙蕖圣眷越浓,尊荣愈盛。那些人心里就越发痒痒,恨不得能取而代之。
“穆家出的也是馊主意,天冷冻坏脑子了。宋家的事儿这才过去多久,就记吃不记打,自己急着往刀口上抹脖子。当初被太后疏远,如今又想出这么一岔子。”
王夫人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全倒出来了。
“陛下那是什么人?从前东宫便无姬妾。如今像凭借眉眼与贵妃有两分相似,就想着陛下会认错人,还是会移情别恋?”
不说陆怀酒量极好,千杯不醉。
便是真醉了,上一个想借这种机会趁虚而入的,估摸着都已经投胎成功了。
“那之后呢?”
王双鹭想想也替穆家女感慨惋惜。除却美貌,她的才学也是极好的,无奈走岔了路子。
“陛下本来都没把人和贵妃娘娘对上,更别提会被骗了,还是看到那支簪子后才反应过来她打的什么算盘,龙颜大怒。反正你阿爹往后上朝,是见不到穆大人了。”
这两分血脉本就淡薄,如今更是彻底斩断。
王夫人道,“太后今夜传我过去,说是手谈一局,实则就是为了这事。”
天子自幼长在宫闱,这种小心思和手段见多了,本来就算不痛快也不至于达到程度,但穆氏女偏生不知死活地要装作尚芙蕖,精准雷区蹦迪。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提及另外一事,“当时薛夫人也在场,我瞧太后似乎和贵妃一样,很是喜爱薛家小女。”
“贵妃娘娘的那个幼弟也到了成家年纪,虽说前些年娘娘放了话,说要让他自己寻个合心意的。可之前毕竟还小,今时不同往日,没准便是想撮合他和薛小女呢。”
这话刚落,王双鹭脸色就似乎白了层,整个像被人敲了一闷棍,耳际嗡嗡作响。
“怎么了?觉得冷了?”
看出对方的心不在焉,王夫人忙问,“要是觉得冷,阿娘叫人再送个手炉过来?”
“不用了阿娘,我没事的。”王双鹭勉强摇头,目光落在被风掀起一角的软帘上,透过帘缝能窥见纷纷扬扬的雪花,犹如翻飞错杂的心绪。
她尽量平复下这股异样,说道,“许是今夜有点累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
又是从云山寺那里得的两个名字。
“清和、齐光……”
尚芙蕖搭着被子,靠在榻上还在犹豫哪个孩子用哪个名字合适,陆怀已经走过来,拿走她手中装纸条的锦囊。
“皇子清和,女儿齐光。”
他这话刚说完,墨梅屏风后便传出响亮的婴孩哭声。尚芙蕖一把推开跟前站着的人,要喊人将孩子抱过来。
“让奶娘哄着。”陆怀拦住她,将她按回榻上躺着,“祉儿当初哪有这般爱哭闹?”
这两个自打生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一个格外爱哭,一个精力旺盛到能熬奶娘……他有极其不妙的预感。
尚芙蕖这一胎本就是意外,是在计划之外的。眼下这个意外,还一添就是俩。
短短一个多月,陆怀人都瘦了圈。
梦里二人只得一子一女,并没有这个小女儿。齐光这个名字,也本该留给作为未来储君的小皇子。
但到底受了那个梦境剧透的影响,他心念微动,将名字给了小女儿。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尚芙蕖撞了下他的胳膊,不满嘟囔,“哪有小孩子一模一样的?清和只是还小,爱哭了些,等长大就会好的。”
……长大了也是这副样子。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陆怀脸色几番变幻,像吃了黄连的哑巴。
奶娘很快将两个孩子放到身旁的软榻上,婴孩全身都是软的,像一团棉花。尚芙蕖不敢抱,也不会抱,只倾身去瞧。
可惜太小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皇子眼下位置,有一颗血红泪痣。
他又才哭过,像只小猫儿,朱砂痣被涟涟泪水洗的醒目,如明台上滴落的烛花灼痕。
尚芙蕖轻叹一声,“这小子,没准以后会是张祸水脸。”
第160章 一加一,等于零】
“田税补人丁税是什么意思?”
出了月子的尚芙蕖重新恢复生龙活虎,此刻跪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孟朝进递的折子,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里面的各个字她都认识,放在一块却看的人怒火直窜。
帷幄低垂,两盏新换的风灯光线透亮,照出上头一个个端正齐整的墨字。继之前的那份,对方又陆陆续续呈了折子上来,如今案头堆满的这些全是。
孟家出身南地水乡,推行农政时又外放了两年多,亲眼目睹宋党影响下的赋税腐化乱象,鼠啮蠹蚀,贪墨成风。
税银从各州郡转了几手上来,中间不知被刮去多少油水。
跪坐在下处的沈恪解释,“意思是州郡刮了油水怕被查出来,便各寻由头,在田税上动手脚,从里头补……”
“疯了不成?”
大辰的开国赋税是按田税、人丁税和徭役来算的。人丁税分算赋口赋。算赋对大人,口赋对孩子。蛮族平定后田税三十税一,而主要大头便是按人丁征税。
除掉内外两颗毒瘤后,天子释罪宽恩,省刑薄税。因此减轻田赋,为的就是与民休养生息。
结果这些人倒好,竟把手伸到上面来了。
尚芙蕖越看越恼火,“从前难道也是如此?各州刺史呢,都白吃饭的吗?”
“从前是徭役。”
要么出人,要么出钱。蛮族又连年侵扰,徭役繁重,腐蠹丛生。难怪如今国库充盈起来了,陆怀也没有给自己修点什么,依旧开源节流。
沈恪道,“蛮族归降后,不用打战,徭役上面已经刮不出什么了。况且监察官员与地方相互勾结,也不是纳罕之事。”尤其是宋党作乱多年的情况下,不缺乏浑水摸鱼者。
而且听这意思,徭役这块是一直默认被补替的,只不过眼下变得不够用了,才到田赋上面去匀。
撑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尚芙蕖不由问,“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珠帘被分花拂柳的一只手打起,撞出泠泠声响。
墨金龙袍的天子缓步而入,伸手按在她肩上,“所以,得查。”
这笔从前一直装糊涂的糊涂账,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沈恪三日后启程,奉诏察州,三河九郡务必给朕查清楚。”
斜阳照入窗,在已凉的茶面洒下金灿灿的光亮。沈恪没有立时叩首,犹豫了下,问,“陛下,微臣这一趟还能再见到家中老母吗?”
他惜命的很。
这就是桩得罪人的活,损人利益无异于杀人父母。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一个不留神没准就死在半途……
陆怀凉飕飕斜了他一眼,“再啰啰嗦嗦,朕让你明日就见不到。”
“……”
沈恪什么都好,用着顺手,看着也比孟朝进顺眼。
就是实在太惜命了,一副从来没活过的样子。除去蛮族立功那回,为保全完好之身,硬着头皮拼了。其余时候,不推着赶着就不怎么动弹。
年纪轻轻就是太后那套修身养性。
“……微臣遵旨。”
沈恪端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但隔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陛下,要不还是把孟大人配给微臣吧?微臣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恐难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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