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明白。
明明前不久还看上王家的掌上明珠,被勾的心痒难耐。
无奈对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压根见不着人,只急的抓耳挠腮,才缠着宋太师去提亲,逼王家将女儿嫁给自己,但美梦还没做上,睁眼已在冰冷的牢笼里。
季飞鹰好心告诉他,“你要被杀头了,你爹也要被杀头了。你们父子恶有恶报,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就别惦记人家王姑娘了,豆蔻年华何必配一只短命癞蛤蟆?”
宋广嗣素来高调。
当日策试人山人海,不知怎么就叫他瞧见不常出门的王家姑娘。只一眼,就色授魂与酥了半边身子,念叨上了。
这在京兆中也不算什么秘密。
王家甚至吓的不敢再让女儿出去,生怕这无法无天的膏梁子弟色字上头,万一做出什么事。
宋府很快被抄的七零八落。
往日气派不凡,人人仰之畏之的大门被羽林军贴上封条,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观了这一场权势的落幕。
以宋家父子为首的宋府众人被戴上沉重的镣铐,形容狼狈。
但因过往恶事做多,竟连个同情可怜的都没有。
大辰民风彪悍,甚至有几个垮着篮子的,伸手摸了摸里边东西。但碍于囚车被羽林军围的像铁桶一样,这才作罢。
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碾碎地上的枯枝落叶,细微声响很快淹没在人潮交织的说话声里。
阻挡不了的囚车依旧向前。
车辙痕迹很快被散去人群的纷乱脚印所覆盖,那些碎末则随浮尘一起,被悄无声息吹散在风里……
宋府一众人被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季飞鹰回到殿前复命时,天子不在,只有手里捏了把瓜子的尚芙蕖,见到他兴奋一招手。
“快说说看。”
季飞鹰只敢上前几步,便停住了。
前些年施行农政时,他同孟司农配合共事过,二人因此结识,情谊深厚。
对方又是个三两酒下肚就大舌头的。
曾在醉后和他认真吐槽过,当今天子的严重护食问题。
他现在回想,都额角直冒冷汗。
所以眼下面对那个护食对象,下意识保持着距离。
尚芙蕖未能发觉,还在专心听他讲述抄家过程。直到要分对方一把瓜子时,才发现两人隔了个十万八千里,他人居然是完全站在阶下的。
似是看出她神情古怪,季飞鹰犹豫下低头拱手,“臣、臣快要成亲了,青梅竹马……就是醋劲比较大……”
前头确实是真的。
可后头的,就另有其人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旭日东升,晓色绚丽,金光自云层漫射。尚芙蕖望着那一轮耀眼的朝阳,“看,太阳升起来了。”
第154章 我也想活】
北风凛冽,冬月寒气直渗骨头。
刑场上的鲜血比枝头红梅更艳,成串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以示众。此案所牵涉获罪者众多,大大小小算起来几乎拔光半个前朝,血流成河。
即便已经进入尾声,众朝臣仍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下一个挂在上面的就是自己。
梁思诵当初虽跟在宋广嗣身后。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到底与宋太师不同,所以明面上还没有被抓到什么。可即便如此,梁父等人还是好几夜未曾合眼了。
已是丑时一刻,夜深如墨,窗牗上透出烛火光亮。
除去已死的梁五郎,梁家这代上下血脉皆聚于此。
几人再三推敲了明日要说与应对的,确保滴水不漏后,梁四郎掀起软帘,率先迈入风雪之中。
身影很快被浓夜吞没。
梁思诵缩在角落里,像是一只被烫了毛的公鸡,两眼呆呆直直地看着那些叔父一个个出去,魂不守舍。
直到冷风灌入,吹的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阿诵,快去睡吧。”
梁父瞧着儿子的模样,不由心疼,知道他是被这阵子的事情吓到了。
往常在他眼中威风凛凛的宋大公子,死的轻而易举无比脆弱,头颅如今就血淋淋地挂在城门口。那狰狞惨状,多看一眼便会做噩梦。
宋家变故那日他还在楼里醉生梦死,追问鸨母那名媚骨天成美人儿的下落。从前她跟着宋广嗣的时候,他不敢染指。
但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的,竟舍得下这份泼天富贵,一声不吭悄然离去了……
正想着,梁父又拍了拍他的肩道,“时辰不早了,阿爹让你四叔去云天寺求了个平安符,今晚你压在枕下便不会再做噩梦了。”
“阿爹。”
梁思诵语带哭腔,微微发颤,“陛下会不会也要杀我?我还不想死!阿姐不是在宫里吗,你让去求求陛下,放过我吧!”
他这几日睁眼闭眼,就是当晚醉醺醺回来时,有血滴到鼻尖,抬头正对上宋广嗣那张灰白僵硬的脸……
“不会有事的。”
梁父安抚着儿子,又将那平安符取来给他戴好。
灯火之下,他满眼慈爱,是人人见了都要称赞一声的慈父。
“你阿姐不得圣心,是指望不上了。但阿爹已经和你几位叔父商量好了,就将这件事直接推给她。”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柔和,“让她和你五叔一样,代替你代替我们梁家去一趟黄泉路……”
翌日,天光拂晓。
梁父忐忑不安地揣着那一纸揭发书信,求见郭廷尉。
岁暮天寒,墙角那株墨梅被昨夜风雪压弯腰。他笼着袖,手指僵冷到难以屈伸,但等了许久前去通报的侍卫也没回来。
正犹豫要不要隔墙高呼时,几道身影忽然从里间走出。
梁父面上无半点喜色,只瞪大双眼看着人群中面熟的宦官。
齐忠?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哟,巧了。”对方脚步顿在门槛处,见他便笑,“说曹操曹操到,方才还和几位大人说起你,你就自己过来了。”
语气自然亲近,仿佛两人是什么相识多年的旧友。
梁父却一动不动扎在原地,似有寒意顺着脚底心攀上脊背,刺的他面色比雪还白。
他双眼死死盯在对方身上,“公公、公公今日怎么会在这儿……”
“咱家这一趟啊。”齐公公怀中抱着一只匣子,翘着兰花指,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是为梁美人而来的。”
不等梁父嗫喏着唇再说些什么,他蓦地打开那只匣子。
“不明白也没关系,但这些东西,总能认得吧?”
梁父身子颤抖起来。
凛冽寒风吹在身上,似刮骨刀一般剜的他惊恐失措。
是信。
与他袖中一模一样的揭发信,只不过署名人换作了——
他的亲生女儿。
齐公公看着难以置信的梁父道,“梁美人虽为女儿身,却有一番赤胆忠心。因看不下父兄背地行不义之举,欺上瞒下,所以特写此信揭发。自古忠义两难全,她也良心自谴,饱受煎熬,求了陛下放她出宫。”
“这个逆女!!!”
喉头咯咯作响,涌上一股腥甜。梁父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怎么也想不到,临到最后背刺一刀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东风夜来,那枝墨梅终是发出又轻又闷的折断声响,而没能承载住这场风雪的,还有梁家。
诏狱严寒冻骨,亮着昏黄的灯烛。
“美人,您这边请。”
声音从幽暗的尽头传来。
窸窣一阵后,有两道人影缓缓踏着湿滑地面走来。京兆昨夜才下过雪,四处可见凝结冰霜。
身披雪领斗篷的女子,手提食盒,脚步停在其中一间牢房前。看着盘腿坐在其中,蓬头垢面之人轻唤了声。
“阿爹。”
梁父猛地抬起头,脏污囚衣下的胸膛因极大愤恨剧烈起伏着,手上镣铐碰出一阵响,“逆女!你还有脸叫我!我梁家是造了几世的孽,才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被父亲劈头盖脸指着骂。
梁思吟依旧面色自若,平静的仿佛一捧托在掌中的清水。
她半垂着眼帘,情绪掩藏在浓重睫影下。
“阿爹这话应该对阿诵说,若不是他不听劝告,非要跟着那宋家公子胡作非为,今日也不至于将你们拖累下水。”
“这与阿诵有何干系?但凡能成功将那封信送上,我梁家又怎会遭此灭顶之灾!”
梁父越说怒火越甚,“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五郎让你接着念书!女子就应当精于针黹女红,而不是学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阿爹说笑了。”
梁思吟弯下腰,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满的饭菜,都是梁父爱吃的,旁边还有一壶酒。
“我们梁氏本就不是阳谋坦荡之辈,信送上去会不会遭此灭顶之灾,我不知道。但是,阿爹——”
她缓缓抬起头,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在撕破世俗套住女子的所谓温婉外壳后,透出一股难言的不甘与狠厉,獠牙森森。
“我也想活。”
第155章 助我上青云】
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将东西送进去。
也不管梁父只坐在那里恨恨瞪着自己,梁思吟缓缓直起身,平复声音。
“您并没有将我当女儿看待,而是视我为棋子,为思诵、为梁氏铺路。眼下如此生气,也不是因为所谓的父女情分,而是手里的棋子逆了你,不顺你的意。”
她有再多的愤忿不平,之前也都是收着敛着。
所以习惯这份听话与顺从的梁父,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让她当替罪羔羊,并认为她会心甘情愿接受安排,引颈受戮。
酒液倾入盏中,哗啦作响,携着话音在这寒夜之中只有无尽冷意。
“阿爹,从前我已经做了许多,但这次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命。我可以死,却唯独不能为人垫脚石,叫人踩着血踏着骨,碾进泥里死的默默无闻。”
“即便你是我的生身父亲也不能,所以这次,是你们逼我的。”
从前祖父在世时,曾几度念叨梁氏后继无人。老人家年事已高,又神志恍惚,所以无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当时她尚且年幼,也不明白阿爹叔父还有几位堂兄他们明明都好好的,并非游手好闲之辈,祖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今才算是真正了悟。
或许老人家指的并不是本事没学到家,而是画龙刻鹄,始终受限于一方。毕竟那会儿几位父兄对她的偏见,已经显露出来了。
她目光冷淡,映出灯火与雪色。
“幄幕之臣,择主而事。从前是我为棋子,任人摆布。如今棋局翻覆,也该你们还我一次了,助我踏上这青云之路。”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先前梁父看她还只有怒火与恨意,尽管为阶下囚,也依旧是早已习惯的不平视角度。直到此刻,眼中才终于生出畏惧之色。
“逆女!你个逆女!你非要把梁家毁了才作罢!”
他声嘶力竭控诉。
“梁氏走至今日已是山穷水尽,梁思吟你为一己之私,逼的梁家血脉在此截断!即便大义灭亲捡回一条性命,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真能有脸见你列祖列宗?!”
“阿爹此言差矣,梁氏的血脉不会断,梁家也不会亡。”梁思吟握着阑干,直视向他,眼神坚毅,“因为女儿身上还流着梁氏的血,我会成亲生子,延续梁家的姓,梁家的名。”
“你什么意思?”
那些张扬的火焰,忽地被外头袭来的一股寒风扑灭了,梁父仰头,神情空白陌生地看着背对光亮的梁思吟。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
面前这个养了十几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儿,竟能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在将整个梁家送入绝路后,似乎并非他猜想那般,只是为了保住性命与下半生的尊荣。
她所说的青云路,或许与他所理解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既然阿诵不堪重用,担不起重任,那便换女儿来。”那盏酒已经在掌间渐渐温的热了,梁思吟缓声道,“往后的梁家族谱就从我开始,尊我为家主。阿爹和叔父们不肯给的东西,我便自己挣。”
“女儿要梁氏一族之后的千秋万代,记住我名,流我的血,因我而荣。所以阿爹不必担忧梁氏断了血脉,也不用担心阿吟百年以后是否有颜面见列祖列宗。梁氏从前气运不好,总差一线。而这样的局面,会由女儿亲手打破。”
说到这里,她一掀衣摆,直挺挺跪下,身影被灯火拉得长长的,投落于幽狭过道。
双手恭敬地将那盏毒酒送上,梁思吟沉声。
“阿爹,安心上路吧。”
外头风雪正紧,沉沉天幕仿佛被一块黑布蒙住,暗的看不见星与月。
残余的毒酒打湿下摆,似能渗透衣物,带来火灼一般的钝痛感。梁思吟提着空食盒,动作极慢地下了石阶,站在那里,静静仰头望了会儿无边无际的天。
等缓过神,梁宣已经抱着那把断刀,等了有一阵子。
他依旧戴着斗笠,披风裹的严严实实,作扮与这阴森森的诏狱显得格格不入,“阿吟,雪下的大了,得等会儿才能回去。”
梁思吟微侧过脸,擦了下眼睛问,“五叔不进去看看吗?”
毒酒发作的时间很快。
现在进去,没准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当时他回梁家时没能见到至亲,要是错过这次……往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见。”梁宣性情耿直,拒绝的也无比干脆。反正在梁父一行人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现在进去,恐怕几人只会以为临死前见到他的鬼魂。
说来也是巧,当时他们让梁思诵给他下的那盏酒,如今由梁思吟亲手还奉。
两人立于廊下避雪,梁宣忽地问,“宸贵妃有说要留下你吗?”
他这里的留,指的自然不是后宫。
“没有。”梁思吟摇头,“以后,我的身份只会更加难堪。”
毕竟是大义灭亲。
梁五郎道,“那你还应了她。”
“不是我应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白茫茫的天地,梁思吟苦笑,“是我自己没有选择,不得不这么做。”
“五叔,我是为了保命。”
否则以梁父的急切,定然是硬要将这口锅全部扣到她身上,就像当年对待梁宣一样。
她想活,就得挣扎反抗。
雪势渐渐转小,细细碎碎的雪珠子从檐瓦滚落,四下寂静,只能闻见风声。不远处有道人影撑伞而来。
云幕被推开,一缕月色倾泻在袍角上,如水流动。男人脚步急促,拾阶而上,收了伞露出一张清秀年轻的脸来。
似是觉察到有视线打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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