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吧。”
“是……”
这可不像是听到喜讯的反应。
红叶垂首而退,琢磨不透天子心思,也不敢琢磨。
殿内博山炉正袅袅吐出青烟。
花影映落,满窗春意前尚芙蕖正坐着同太后说话。
虽说年岁差了一大截,但穆太后显然与她更有话题。
盯着独苗儿媳尚且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平坦肚子,心底算了算。
发现一个月前陆怀正好人还在病中……穆太后顿时沉默了。
“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不必拘着。”她喝了口茶以作掩饰,不至于让自己流露出太八卦的表情,“至于其余的那些事,哀家便先替你接手了。”
尚芙蕖轻声谢过。
“阿娘。”边上捧着盘糕点的陆云祉,突然小心翼翼凑到她身旁,小声问道。
“我可不可以和妹妹打个招呼?”
第149章 环首刀】
尚芙蕖愣了下。
只当童言无忌,帘外倏地响起侍女的通报声——
“娘娘,梁美人与董美人过来看望您了。”
这是当下后宫仅剩的两位了。
“小长安。”太后将小孙女牵到跟前,露出难得的笑意,“玄玄刚生了一窝小猫崽,要不要跟祖母去看看?”
“要的要的!”
小姑娘双眼都亮了起来,噔噔跑进后间,捧着那只圆头圆脑的灰鸽出来,“皇祖母,我还想带小鸽子去看,好不好?”
那是带去加餐。
怎么会有鸽子喂的像鸡一样?
太后收回视线,又实在拒绝不了小孙女顶着星星眼的请求,领着兴奋到一蹦一跳的陆云祉,还有她手上肥硕的鸽子出去了。
一阵风拂过,珠帘泠泠作响。不过前后脚功夫,梁董二人亲昵相携而入。
“恭喜娘娘。”
比起那日在雪地中,梁思吟气色已然大好,笑意盈颊,眉目温软,完全看不出先前的锋利与失态。
而跟着一同进来的董美人就没有这般炉火纯青的面上伪装,视线在富丽堂皇的殿内扫了一圈,嘴角往下拉了拉。
她本来与梁美人也没有多好的关系,可如今后宫只剩下她们两个,想要抱团取暖的话,压根没有选择。
“坐下来说话吧。”尚芙蕖示意小蝶捧茶,目光落在梁美人身上,问,“近日可还好?”
对方神色微微一顿。
知道她说的是先头那桩子事……笑着欠了欠身道,“劳娘娘记挂,冬日外出时不小心着了风寒,病歪几日,眼下早已大好了。”
说的是风寒。
又不完全是风寒。
两人氛围微妙,有种诡异的默契感。董美人几度想插话都插不进去,烦躁地揉着手里的绢帕,眼神遽然落在不远处的长案上——
有物被红布严严实实遮盖住,正搁置在那。
通过凸起的大致形状,依稀能够判断出应该是样长条东西。
董美人眼珠不由转了转。
尚芙蕖宫里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些年天子但凡到手一件像模像样的,最后都是落到菡萏轩来。
可这种样子的既不像珠宝,也不像摆件……会是什么?
左右环顾一圈,角落里的青铜兽口淡吐云烟。其余侍人都侯在帘外,只有那个名叫小蝶的侍女半跪在席榻前,正专注地盯着耳釜中和各种乱七八糟东西一起煮的茶。
这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亏梁美人还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赞叹一声,“娘娘宫里的是今年的新茶吧?”
“正是。”
趁两人聊的有来有回,无人留意自己,董美人从席榻上半撑起身,伸长胳膊拧过腰,两指费力去够那块红布,想要看看底下到底藏了什么。
她指尖颤颤巍巍。
眼见只剩下一点距离就能够到,俏脸不由涨的通红。屏息凝神憋住一口气,正要用力往前送去时。
有风自窗前穿过——
血一样的鲜红颜色涌动,如被吹开的深湖波澜。伴随一股极淡的铁锈味,那块红布迤迤落了地……
“啊!”
尖叫声刺破耳膜。
似受惊的野兔,董美人身形向后踉跄,一下子撞翻小几。哐当,茶具连带耳釜一起重重滚落在地。
“娘娘!”
茶水滚烫,小蝶下意识护住人。
好在地上早早铺了软垫,东西并没有溅起来多少,只在上面泅染出深色一滩,冒着丝丝热气。
这要是洒到身上简直不敢想象。
何况,她家姑娘现在还是双身子的人!
小蝶惊魂未定。
难掩愤怒地瞪了过去。
可董美人却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两片长袖濡湿,手背也被烫红一小块,呆呆地瘫坐在原地。
“血、血血……有血有血!”
事发第一时间就躲得远远的梁美人,此刻终于轻手轻脚走回来。像模像样地心疼拍了拍她的后背,问道。
“这是怎么了?什么血?”
“那把、那把刀……”董美人语带着哭腔,抬起红了的手指,“那把刀上有血!一定是杀过人的!”
尽管有名无实,但比起先帝,陆怀的后宫算是和谐了。在一块饼只撑死一人,连渣都不剩的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好争的。
平日就算有摩擦,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所以,嫔妃们一定程度上还保留着天真,见到这种东西才会反应如此大。
梁美人本来只是表面关心两句,听到这话,只能顺着她所指偏头望去。没想到,这一望竟直接愣住了。
是大辰的环首刀。
刀身纤直,刀锋曲斜。
原本也不算什么罕见之物,况且这一把还是断的。环首的一些凹处积着已经干涸的褐色血渍,即便其它不少地方都有磨损痕迹,可血渍依旧顽强,未被淡化。
足以见其主人手上沾染了多少性命。
残阳喷涌,暮色如被搅起的泥沙自窗前灌入,在携无数浮尘飞旋后静静沉淀在那个‘宣’字上面。
而地上的那方红布,像极了滴淌出的一滩血。
风声入耳,梁思吟咬着唇,整个像被定住般,视线死死钉在那把刀上。
好半晌,待董美人都缓回神了,这才转头叫来对方的贴身侍女,说道,“你们美人方才受了惊吓,不小心弄湿了衣裙,先带她回去换一身干净的,别着了凉。”
她吩咐的语气太顺其自然。
仿佛面前的不是董美人宫中的,而是她自己的。
那名侍女拿捏不定,看了看董美人,但后者才招回魂,并没什么反应。
“快去吧。”梁思吟拍了拍她的肩,压低声轻道,“回头若是董美人病倒,那就是被你耽搁了。”
侍女一个激灵。
不敢再犹豫,扶了人匆匆离去。
气氛重归安静。
湿掉的软垫已经被人换下去,地面也被清理干净。小蝶换好新的茶水来,只不过这回煮具放的离她更远了。
席榻上的美人云鬓微低,纤腕雪白,腰系绿丝绦,长长逶迤在地上,宛若依依春柳。
“贵妃娘娘。”
梁思吟上前一步,在茶水再度煮开的声音中,能清晰听到自己因紧绷而微微发颤的气息,“我想知道,这把刀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150章 死而复生之人】
尚芙蕖抬起眼,目光看向她,浅色瞳仁如一泓沁人心脾的清泉。
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不甘和哀怨,但她身上并没有被深宫阴影附着的痕迹。大辰历代嫔妃里只出了她这么一个,历代的帝王里也只有陆怀一个这样。
“那人说,他叫宣五郎。”
出乎意料的,尚芙蕖并没有刻意隐瞒,或是趁机换取条件。而是直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告诉她。
在听到人奄奄一息躺倒在深巷雨水中,梁思吟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紧衣裙,“那是我五叔!”
“还请娘娘救他一命!”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梁五能落得这般境地,显然不只是被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抓去喂兽那般简单,恐怕是背后另有人想要他的性命!
而眼下他身受重伤,又在皇宫之外。
所以暂时能指望上的庇护羽翼,就只有尚芙蕖了。
“梁五郎梁宣,我记得外头似乎传闻他已故?”尽管早有所料,但尚芙蕖仍是惊讶。毕竟跟在宋广嗣身边的……有他的亲侄子。
“外头确实如此传闻。”
梁思吟自顾自在她对面落座,接过一盏茶水,“当年安王一事后梁家险些没能逃掉,为求活路壁虎断尾,断的就是我五叔。”
“之后数年杳无音信,包括我父兄他们在内,也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眼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死里逃生,幸免于难。
正常的亲人应该喜极而泣才对。但梁宣并没有回州郡老家,而是跑到京兆来……想到他口中说的有人想要将他斩草除根,尚芙蕖面色不由逐渐凝重。
安王与长公主都是坟头草比人高。
宋党又与梁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利益冲突,犯不着去咬一个肉少扎嘴的刺猬。所以要斩草除根的……到底是谁?
她问,“你想见一下你五叔吗?”
梁宣防备之心重。当日要不是命若悬丝,眼见就要交代在那里了,不然也不可能将自己贱卖给她。
这是无奈之举。
顿了顿,尚芙蕖又道,“他应该在找你。”
梁思诵明显和这位叔叔关系不怎么样,甚至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入猛兽嘴里。所以在猜到梁思吟会上门道贺后,她特地要先拿这把断道试探对方。
只不过没有想到,董美人会误打误撞,意外推了一手。
第一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从梁思吟的各个细节来看,她对这个亲叔叔都是有感情,甚至关系极好。
所以对方如果来京兆不是为了找梁思诵,那就只能是她。
“他这样的身份……皇宫能进的来?”梁思吟犹豫了下,摇头,“罢了,还是让他在外头好好养伤吧。”
但尚芙蕖替她拿了主意,“还是见一见吧。”
虽知道她得宠,可梁宣如今身份未白,总不能放一个身份不明、外表看起来凶神恶煞之人进入内庭。
所以提归提,梁思吟心底其实是不抱希望的。
过了约半个时辰。
在嘴里的茶都快品不出味道时,有靴底触地的声音从廊庑尽头由远及近。
她还是低估了尚芙蕖的宠眷。
攥着杯盏的纤指微微蜷起,梁思吟目光穿过霞光疏漏剔透如水的珠帘,带着几分迫切地朝外望去——
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逆光而入,头上的草笠将原本面貌遮得严严实实,凌乱碎发杂草般从中钻出,是与身后的庄肃宫墙格格不入的疏狂。
“五叔!”
她提裙上前,眸底隐着晶莹。
要说梁家唯一看重她的,就是站在面前的梁宣。她如今会的用的,都是当年梁家五郎手把手教的。
注意到他袖下还缠着纱布,梁思吟心口揪起,“五叔,您这是怎么了?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什么了!”
没有半点第一次来做客的拘谨,梁五一撩长袍,席地而坐。
他没有回答,只沉声问了句,“阿吟,是你自己想进宫的吗?”
这个侄女是自己看着长大,内里什么性格再清楚不过。
梁思吟嘴唇白了白,摇头又点头,“五叔,梁氏需要一条新出路。”
只不过,她如今选的成了死胡同。
梁宣咬牙,“可他们分明答应过我的!不打你婚事的算盘!”
当年李代桃僵之计,他是存了死志的,临别前只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当时梁父等人明明都答应得好好的。
要不是他捡回一条命,恐怕真到了地底下都不知道,自己代亲近之人受过,而亲近之人却出尔反尔!
这事梁思吟自是不知。
暮云沉沉,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五叔,我想知道您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梁宣扯开衣襟,袒露出靠近心口那道狰狞伤痕,丝毫不拘泥于礼节,“当年福大命大,落崖后还剩一口气,被一位老大夫救了回去,但因伤势太重,半死不活失忆了几年。”
他语气散漫,轻松将难以想象的凶险几句带过。
“恢复记忆后,我留下重金与谢书便离开了,不敢告知真实名姓,怕殃及池鱼。之后我第一时间回了梁家……”说到这里,梁宣笑了一声,“可他们压根就不认我。”
“打听到你和阿诵都在京兆后,我又赶了过来。没想到几年不见,阿诵就送了他亲叔叔我这么大一个见面礼。”
酒中下药。
他对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没有戒心。
等反应过来后,人已经在后山兽圈里,迎面相对的是野兽锋利的獠牙。
“阿诵想要杀我,但这样的主意不可能是他一个想出来的……”他闭了闭眼,“所以,是兄长他们,他们想要我的命。”
“起初我只当是他们误解我心怀怨恨,又怕死而复生泄露当年计谋。但现在见到你,便明白此事或许另有原由。”
梁宣的亲生母亲出身北地,流着一半蛮族的血。
当年为主家所赐,纳为妾。
所以他出世后,并不得梁家喜爱。也不似其余梁氏子弟以计谋防身,反而握了刀,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梁思吟所处的境地,与他相似,也让他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第151章 这次是为自己】
“还不止如此……”梁思吟摇了摇头,不敢去看这位至亲的脸色,“您离开之后……次月三叔便娶了李氏做续弦。”
李家女貌美,年幼时误打误撞和梁宣订下娃娃亲。
结果他尸骨未寒,红事便盖白事,梁四郎急不可耐地截走这门婚事,迎娶本该是弟媳的李氏进门。
如今孩子都好几岁大了,结果突然见到人活着回来,只怕吓的魂都已经飞了,上下皆死死捂着这事,哪敢真的让他进门瞧见?
此事无异于夺妻。而且梁宣还是为梁家舍身,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对所有人都有恩。
本来李氏另寻良人也无可厚非,毕竟总不能真的为了一个还没拜堂的未婚夫婿,就守一辈子活寡。
即便找的人是梁四,也顶多会落人几句口舌,不算真的做错什么。
可问题在于——
她是未婚先孕,就在他离开之前。
帘影垂落,梁宣静默片刻,才轻笑一声,“难怪了。”
难怪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他定会心怀怨恨,担心这把从前趁手的刀,如今会不会扎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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