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坐餐桌边, 桌上摆了两只餐盘,些微热气冒着,上边有一拳糙米饭, 一行酱牛腱肉, 两只手掌大的黄油煎虾, 一团芝麻拌菠菜,还有小块菜脯。
是孟揭下的厨。
回老洋房前,两人去了趟超市。
在车上那会儿,晏在舒就看到了孟揭手指骨上的挫伤, 这人肤色白, 一点点破皮红肿都格外明显,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后,忍不住开口了, 说:“要不去趟医院。”
孟揭那时在开车:“嗯?”
晏在舒:“我怕你断了根骨头,回头要抽我的填啊。”
孟揭只笑,不搭理这茬儿,而后说:“先吃饭。”
一晚上体力对抗加上脑力博弈,晏在舒也饥肠辘辘, 于是点个头:“行。”
在超市时,晏在舒就全程跟在孟揭边上,看他熟练地看成分, 看热量表, 看保质期,再一样样往购物车里放东西, 她也丢两杯酸奶,丢两包薯片和巧克力, 这时候孟揭才会想起边上还跟着个人,就问一嘴,“你吃什么?”
晏在舒当下没想多,不假思索应:“吃米饭。”
早餐可以含糊,啃面包啃馒头,中晚餐她还是喜欢吃饭。
可孟揭扫过来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
是说晏在舒真的麻烦——这种眼神。
然后折回米面粮油区,拿了袋米,又添了好些瓶瓶罐罐的调料。
玻璃碗在桌上搁下,晏在舒捡着蓝莓吃,孟揭闲情逸致好得很,这会儿还在灶台前捣鼓他煲的那锅汤,取了两个白瓷碗,转头问她:“咸点淡点?”
“淡,”晏在舒条件反射一样答,下一秒又说,“我自己盛吧。”
“算了。”
话里有很浓的,别祸害我这锅汤的意思。
盛了汤,孟揭才摘手套,指骨上还有创可贴临时保护,但闷了这么会儿,伤口内潮湿,其实会加剧感染风险的。
“一会儿上点药消毒。”晏在舒喝着汤说,她是不沾阳春水那个,场面话当然要讲。
“嗯。”孟揭动作自然,喝了口汤,觉得味道还凑合,又看晏在舒一眼,她那碗已经下去一半了,特别给面儿,还不是装模作样的给面儿,是真爱喝,于是这祖宗就满意了点,但他高兴也不挂脸,只是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而这种事晏在舒多半也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多半也不会往深里想。
她只会觉得,孟揭饭量有点大。而他小时候不是这样。
小时候的孟揭特别娇气,倒不是爱哭爱撒泼的娇,是生理上的娇和性格上的孤,对许多食物过敏、晒太阳过敏、出汗多过敏、招蚊子、老是摔倒,身上也总有淤青、不爱讲话、生气就红眼眶攥拳头,所以其实晏在舒管他叫“Moana”公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生理上的过敏性反应随着年龄逐渐消退,他抽条,长高,骨相开始凸显的时候,性格也开始塑成,他们在那几年里见得很少。
晏在舒给他写过信。
小孩儿么,不会耍手机,写信已经是顶高级顶厉害的联络方式了。刚分开时,晏在舒一点儿也不想孟揭,等过了一两周,就开始闹觉,晚上不敢睡,嚎啕大哭着说要去找孟揭,晏妈妈安抚过后,她就抽抽嗒嗒趴在桌上给孟揭写信。
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汤勺在碗边磕出声响,晏在舒喝了汤,胃里暖,抬眼看孟揭。
这几年,他们在某些年节,或是特定的场合里,也一块儿吃过饭,但那要么隔着十万八千里,要么各自高冷不搭话,要这样面对面地吃顿家常饭……晏在舒就只能把记忆拨回到六岁前,在“晏尔玛”超市里玩的那场过家家了。
好在都很安静。
安静吃饭,安静喝汤,甚至没有人去拿手机,晏在舒只能把这归于孟揭的餐桌礼仪到位了,而她自己,经过了一晚上的跌宕起伏,终于也在这相对安稳的时刻,有了那么点儿精力,去回想这整件事。
晏在舒一直有个误区。她觉得自个儿算是自立的,算是见过点世事无常,也算是有点社会经验,而孟揭就是个埋头学术、嘴毒话少,不善也不屑于处理人情世故的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仙儿。
可他今晚行云流水的处事方式又让她意识到,她还是一个被托举式教育养大的,长期处在相对安全的社会环境里的女孩儿,而她对于孟揭长期的偏见和误解,带得她对他的整个认知与判断都产生了偏差。
他确实很挑剔,嘴毒,苛刻,强迫症,高标准,平等地藐视所有人,活得像个靠芯片运行的且具有隐藏反社会人格的高等机器人。
在会议室里,他掌控着谈话节奏,一度尖锐到到近乎逼问的程度,摧垮对方心态,折磨对方意志,但也会顾虑到对方的家庭状况与动机,因为一个无依靠的妻子和一个稚弱的孩子,在情与法之间,找了一条折中的路子。
可能经过今晚,俩人有了那么点过命的交情,晏在舒竟然觉得,孟揭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
吃过饭,孟揭在冲碗盘,冲完一一搁洗碗机里,晏在舒没好意思干坐着,但那祖宗压根儿不让她靠近灶台,就好像她是个什么厨房终结者。
晏在舒只好左右看看,说:“那你忙着,我上楼去了啊。”
“行,”孟揭砰一下关洗碗机门,转身擦手,“药盒在房间沙发边,蓝白色,有标识。”
洗碗机运行声音不大,岛台吊灯是熏熏的暖色调,孟揭个儿高,站在灶台边几乎要顶到吊灯了,他就这么站着,擦手时,指骨节上的伤口在纸巾里若隐若现,创可贴刚刚揭掉了,晏在舒看了眼,那伤口果然发红发肿。
这一幕落进眼里,晏在舒哪好意思撂下他自己上楼。
“我去拿吧。”
孟揭淡声应:“谢谢,手不方便。”
“……”晏在舒闷声,“那我再帮你上药?”
“不耽误你回房间吧?”
晏在舒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不耽误。”
孟揭慢条斯理倒了杯冰水,再补一刀,“我房间没锁。”
这人!
晏在舒猛地转头,还在惦记她房门落两道锁的事儿。
***
庭院灯渗进餐厅里,把晏在舒的身影打得很薄,她夹着酒精棉,轻手轻脚地处理孟揭手上的伤口,消毒一遍,就问一声:“痛不痛?这个力道行不行?”
不是关心,是怕孟揭跳起来把她打一顿。
而孟揭也不是个会来事儿的,点个头,嗯声:“手法挺糙,专业选定了吗?别选医,对你就业前景不好。”
晏在舒手一抖,差点儿一指头戳下去,抬头瞟他一眼:“……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不怕痛,跌倒从来不哭。”
“回去有偷偷哭。”孟揭没什么表情,懒懒看着沿着指节上下滑动的酒精棉。
“偷偷哭?”晏在舒相当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问。”
“我……”
“而且你转眼就忘了,第二天还要教我跳山羊。”
“……”行吧,算了,晏在舒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德行,她换一团酒精棉,把他骨节和指背的蹭伤都消毒过一遍,挨个上药。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游走,孟揭没怎么感觉到痛,眼睛低垂着,从这个角度,晏在舒完全暴露在孟揭的视线范围内。
他可以看到晏在舒眼皮上细细的血管,那睫毛轻微颤动,在眼睑筛下一片阴影,那颗小小的红痣就安安静静睡在阴影间,仿佛揉一把,就会醒过来咬他。
他转开目光。
“行了。”
晏在舒把医疗垃圾收好,洗手,擦拭,孟揭还在岛台边坐着,肘靠着膝,在滑手机看一些学报。
晏在舒拉冰箱,拿了一杯气泡水,拉环弹开,她单方面地注视孟揭,在气泡噗呲噗呲上涌的时候开口:“好看吗?”
薄荷味儿的气泡水,闻起来都又凉又冲,偏偏讲得含笑带柔,她指的是上药时的注视。
孟揭的眼神绝算不上如沐春风,要么带着股懒散,要么锐得像簇箭,会让她有一种被红点瞄准的感觉,而刚刚那过近的距离,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频率的变化,变得慢,变得沉,像狩猎前蓄势待发的状态。
孟揭也听懂了这层意思。
“好看,”他翻动手掌,把那歪歪扭扭的创可贴看了一眼,“眼皮底下的更好看。”
“那你且珍惜,”晏在舒一语双关,“时间不多了。”
“我倒觉得来日方长。”孟揭转个身,正面对着晏在舒。
晏在舒温和地说:“看不出来,你癖好特殊,半真半假的关系也喜欢长久的。”
“喜不喜欢是其次,能适应良好就不要紧。”
晏在舒慢慢摇着气泡水,从孟揭双膝前擦过去,刚刚折过岛台,又突然回了头,“咔”地把易拉罐放台面上,神情逐渐变得复杂,直勾勾盯了他半晌:“今晚,你是跟我说了句抱歉?”
“……”没想到晏在舒还记得这茬儿,孟揭顿了一下,说,“是。”
晏在舒抱着手臂,透着股秋后算账的意思:“那你再讲一遍。”
“抱歉。”
惊险状态下忽视的东西重新回到大脑,晏在舒挑拣着记忆里那些非常规接触,把昏暗里的皮肤相触抛一边,把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的心跳节奏抛一边,把狭窄闷热的肤感抛一边,把若有似无的鼻息交缠也抛一边。
正眼看他。
“为什么要道歉?”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再堵他一句,“你说你会有反应,是什么反应?”
孟揭也站起来,阴影在岛台拉长了,铺到晏在舒手边,他说:“我怕我忍不住。”
晏在舒眯着眼睛:“忍不住什么?”
孟揭面无表情:“忍不住掐死你。”
晏在舒一点点笑起来,往楼梯上走,踩两台阶后,扭头:“你最好是。”
***
璠岳营最后一周,研究所体验期结束,回归到大班课模式,大家的魂儿好像还没回来,特别浮躁,也特别活跃,个人积分也趋于定型,因此老徐把节奏放慢,不再一个接一个课题压下来,让学生们卷生卷死了。
于是大家一边消化交流上一周的体验项目,一边对新知识点细嚼慢咽,一周挺安生的,慢慢儿也就过了一半。
周五下课后,晏在舒让老徐留下来,问了几句那天物理研究所的突发事件,晏在舒掐头去尾地答了,只说是碰巧卷进去,没大事,也没破一点儿油皮。
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天还大亮,蝉声鼓噪,走廊里涨满光潮,晏在舒穿过走廊,迎面就看见唐甘那辆有了年头的老爷车。
“上车。”
小唐总嚼着薄荷糖,朝她撇一下脑袋,方歧背着书包坐后座,瞧见了晏在舒,就扒在椅背上嘿嘿嘿朝她笑,天地良心,真的像个逃学的初中生。
晏在舒拉副驾驶车门:“你俩要这样出门,得低调点,容易上头条的。”
“去,”唐甘秒懂,“奉新堂里定了桌儿,今天就那吧。”
小分队这周天天混一块儿,小唐总吃了一周残羹冷炙,这周整个报复性消费,带着晏在舒和方歧把城里老字号都吃了个遍。
“好~”方歧第一个应。
晏在舒转头,给他塞瓶酸奶,回过来问唐甘:“新工厂的安全隐患都排除了吗?”
“妥妥的,阿嬷帮着通了点关系,下个季度就能投入生产了,”唐甘心情好,开着车,听着歌,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方向盘,“咱们老唐家的市值又要升了哪,姐今天一定得请你们吃顿好的!”
7-8月是国际电影月,唐甘的手机连着蓝牙,在这时候插播了一条奥灵电影节纪录片的,这新闻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插播进来,除非唐甘特别订阅了。
方歧扒上前座:“你也看电影呢?”
“怎么了,我看着像看动画片儿的是吧?”唐甘呛。
背景音里,主持人正在公布奥灵电影节金桂奖纪录片提名,方歧忙说:“我没讲,你别下套,我是说这种小电影节的提名你怎么会看,里边的作品要不然晦涩,要不然无厘头,都小众得很。你看起来,只会看那种……高票房的动作大片。”
唐甘差点儿炸:“我怎么不能看?我不单现在看,我打小就看。”
方歧也有一部喜欢的作品,等着跟她碰一碰默契度呢,把耳朵挨车座上:“那你喜欢哪一类的?”
唐甘瞟晏在舒一眼,偏就哼声:“不稀得讲给你。”
而晏在舒没参与话题,她低着头,照例每天给雍如菁发视频,林林总总,视频发了二十几个,但那头一直没有回复,她锁屏,降下车窗,吹着海咸味儿的风,听唐甘和方歧一来一回地掐架。
晚霞走过半座城市,铺满天穹,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城东。
这里有家老字号酒店,地儿偏,但景色特漂亮,就坐落在沿海的半山腰位置,下车时空气还是闷热的,四围被晚霞染到发焦,风吹得晏在舒睁不开眼,她抬手在额前,连头发丝儿都罩着层红光。
门童来泊了车,唐甘拽着方歧上楼顶拍海边大片儿去了,晏在舒独个往包厢走,经过一条半露天的过道时,迎面撞上一位跟着孩子的女士,孩子手舞足蹈地跑过来,晏在舒侧身站到一包厢房门前,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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